东兴大捷一举成就了诸葛恪的功勋和威名,也迅速催生了他的自负和轻敌之心。
东吴建兴二年(公元253年,曹魏嘉平五年)二月,刚刚带着大军得胜还朝的诸葛恪,几乎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就在朝会上宣布——准备再度出兵,主动进攻曹魏。
满朝文武都被这个决定搞蒙了,纷纷劝阻——打一场仗要耗费多少人财物力,你诸葛太傅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刚一凯旋就又要出征的?怎么着也得让将士和百姓们缓一缓,休养个一年半载吧?
可是,踌躇满志的诸葛恪一概不听。
中散大夫蒋延据理力争,被诸葛恪命人给架了出去。众大臣虽然心里不服,但也不敢再吭声了。
事后,为了说服朝野、表明心志,诸葛恪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长文,大有效仿他叔叔诸葛亮写《出师表》的味道:
“但凡敌对的国家欲互相吞并,就跟仇人都想铲除对方一样。若任由敌人力量增长,大祸就算不落到我们头上,也一定会落到后代头上,不可不深谋远虑。从前,秦国不过占有关西一隅之地,尚且可以吞并六国;如今,曹魏的土地比秦国多了数倍,而我们吴国与蜀国加在一起,也不及当初六国的一半。我们之所以到如今还能与其对抗,只因曹操时代的士众到如今已死亡殆尽,而新生代还没有培养出来,这正是敌人青黄不接之时。
“此外,司马懿之前诛杀王淩,紧接着自己突然毙命,其子幼弱却独当大任,虽然有智谋之士辅佐,却未能让他们施展才干。如今我们征伐曹魏,正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圣人最注重的就是把握时机,而今天,时机已经成熟。
“如果顺从众人的心意,怀着苟且偷安的心理,以为长江天险可以永远保护我们,不去想曹魏现在虽弱可将来有可能变得强大,这正是让我长叹息的地方啊!现在有人认为,我国的百姓还很贫困,打算让他们休养生息,这是不考虑大的危机而只顾及小的痛苦。从前,汉高祖刘邦据有三秦之地后,为何不闭关守险,自寻快乐,反而倾巢而出,进攻西楚呢?以致身披创伤,连甲胄都生出了虱子,将士们更是厌倦作战、困顿愁苦,难道是他喜欢打仗而不喜欢安宁吗?这不过是刘邦深知,他跟项羽不可能长久并存罢了。
“我每当想起东汉初年,谋士荆邯劝割据成都的公孙述积极进取,以及拜读我叔父(诸葛亮)讨伐敌人的奏表,未尝不喟然叹息啊!我夙夜不眠,辗转反侧,所思所虑正是如此,故而大略表达我的想法,但愿得到二三君子理解。若我一旦战败身死,志向不能完成,也希望后世之人知道我的忧虑,让后人有所思考。”
综观诸葛恪这篇自明心志的文章,其锐意进取、居安思危的精神固然令人感佩,可问题是——他对曹魏的判断并不准确,甚至可以说错得离谱。
他说曹魏的人才青黄不接,可东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尤其是经过孙权晚年的几番折腾之后,东吴的人才断层其实比曹魏严重得多。如今的曹魏虽说没有了曹氏、夏侯氏、五子良将那帮牛人,但至少在西线还有郭淮、陈泰、邓艾等,在东线还有王昶、毌丘俭、诸葛诞等。这些将领人人可以独当一面,而且基本都处于中年时期,正是经验和精力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阶段,怎么能说曹魏“后生者未及长大,正是贼衰少未盛之时”呢?
反观东吴,不要说周瑜、吕蒙、甘宁、黄盖、凌统等名将早已作古,就算陆逊、诸葛瑾、朱桓、步骘、朱然、潘璋、全琮、朱据等孙权称帝后的这批中坚力量,也已无一在世。如今的东吴,老一辈大将都不在了,像吕岱这样九十多岁的老将可谓硕果仅存,但已不能指望他再上沙场;而像诸葛恪、朱绩、吕据这样能够独当一面的中生代,已是屈指可数;至于说陆抗、丁奉等青年将领,确实都有名将潜质,但眼下刚刚崭露头角,最终能否成长为国之柱石,还有待历练,更有待时间验证。
所以,真正青黄不接、人才凋零的,其实是东吴自己。
此外,诸葛恪说司马懿死后,“其子幼弱”,更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如今接掌曹魏大权的司马师,时年四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黄金年龄,且只比诸葛恪小五岁,完全是同辈人,何来“幼弱”之说?
既然基本判断都出了问题,那么建立其上的结论当然就不靠谱了。因此,诸葛恪一再强调眼下时机已经成熟,分明就是为出兵强行制造理由,属于先开枪后画靶,逻辑上完全站不住脚。
然而,如今的诸葛恪已是地地道道的权臣,在东吴可谓说一不二,还有谁敢劝他呢?
时任丹阳太守的聂友跟诸葛恪一向关系很铁,便站在朋友的角度写信劝他,说东兴之战在一天内便取得“非常之功”,这固然是你领导有方且将士用命,但也有赖于“宗庙神灵社稷之福”,即暗示他这个胜利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所以最好是养精蓄锐,静观时变,不宜大举出兵。
诸葛恪见信后,颇为不悦,就在自己那篇宏文后面附了一句话,然后将文章送给了聂友。他附的那句话是:“足下虽有自然之理,然未见大数。熟省此论,可以开悟矣。”(《三国志·诸葛恪传》)
足下虽然懂得一般的道理,但不懂国之大事。好好研读一下我这篇文章,你就可以开悟了。
权臣就是权臣,一句话,就把老朋友的脸面撕了。其居高临下、骄矜自负之状,可谓溢于言表。
百官不敢劝,朋友劝不动,最后还有资格和勇气出面的,就只有同为顾命大臣的滕胤了。
他对诸葛恪说:“阁下所受的是伊尹、霍光那样的重托,入则安邦定国,出则摧毁强敌,名声振于海内,天下莫不震动,吴国万千百姓,都希望蒙受阁下恩泽,得以休养生息。如今,百姓和将士刚刚经历差役和征战,又要大举出征,可民众疲敝,财力衰竭,且敌人已有防备,若出兵后攻城不克,野外劫掠又不获,那就葬送了前面的功劳,招来无穷的后患啊!不如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况且,战争是大事,必须依靠团队共同完成,假如众人内心不悦,只靠阁下一个人如何办到?”
诸葛恪闻言,用一种十分失望的语气道:“所有人都说不能出征,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我的谋略,怀有苟且偷安之心。没想到,连你都这么认为,那我还能指望谁?现在魏国的形势明摆着:曹芳暗弱,而政在私门,他们的臣民,早已离心离德。如今,我依靠国家的力量,凭借胜仗的余威,则何往而不克呢?!”
这一年三月,即东兴之战得胜还朝后仅仅一个月,诸葛恪就发起了一场东吴历史,乃至三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北伐——整整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决定与曹魏一决雌雄!
二十万人,对吴国是什么概念?
据《三国志·孙皓传》注引《晋阳秋》记载,若干年后,当西晋大将王濬攻灭吴国,“收其图籍”时发现,吴国编制在册的总人口是二百三十万人(与《通典》所载赤乌五年统计数字同),总兵力是二十三万人。
也就是说,整个吴国中后期,其人口总量大致没什么变化,那么可以推知,眼下吴国的总兵力,大致也就是人口的十分之一(魏、蜀、吴三国人口与兵力比基本都是十比一左右),即二十三万左右。
从二十三万兵力中抽出二十万人,这几乎就是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了,足见此时的诸葛恪有多么自信满满、志在必得。
诸葛恪任命滕胤为都下督(首都卫戍司令),统御后方留守部队,然后于四月率二十万大军出征,进攻魏国的淮南郡(治今安徽寿县)。
由于出动的兵力太多,吴军的后勤人员明显不够用,便在淮南四处抓壮丁,驱赶掳掠魏国百姓。但抓了几天,效果却不理想。诸将便建议诸葛恪说:“我军深入敌境,附近的百姓必然逃跑一空,恐怕后勤都要由我们部队自己负担,这样战斗力就削弱了,不如就围攻合肥新城一处。敌人一旦被围,援兵必至,我军就能伺机与之决战。”
诸葛恪觉得有道理,旋即放弃淮南,挥师南下,将合肥新城团团包围……
就在东吴大举伐魏的同时,蜀汉的姜维也在西线对曹魏发起了进攻。
不同于此前每次出兵都“不过万人”,这回姜维足足带了“数万人”,从石营(今甘肃西河县)出击,包围了魏国的狄道(今甘肃临洮县)。
姜维此次兵力大增,并非上司费祎突然回心转意,而是费祎突然遇刺身亡了。
刺杀费祎的人,名叫郭循,是一个魏国降将。
他是姜维几年前攻打西平(治今青海西宁市)时收降的。此人在魏国只是一名中郎将,可降蜀后,蜀汉朝廷却待之甚厚,一来便任命他为左将军。刘备当年打江山时,也不过是这个职位而已。按理说,郭循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可恰恰相反,这家伙本来便不是真心归降,可谓“身在汉营心在曹”,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刺杀刘禅。
每逢朝廷举行庆典,郭循都会利用敬酒的机会,一边跪拜,一边试图接近刘禅。只是刘禅身边的禁军侍卫警惕性很高,一看他稍微靠近立马阻止,郭循才没有下手的机会。
既然干不掉敌国的皇帝,郭循便退而求其次,转而锁定了蜀国头号执政大臣费祎。
而费祎偏偏生性随和、“不疑于人”,所以就被郭循钻了空子。其实在事发之前,蜀越嶲太守张嶷就曾写信警告费祎,以东汉初年刘秀手下大将岑彭被蜀地军阀公孙述派人刺杀为例,劝他说:“大将军位尊权重,却对新近归降的人过于信任,应该以岑彭为前车之鉴,多加警惕。”
然而,费祎却听不进去,致使张嶷一语成谶。
蜀汉延熙十六年(公元253年)正月初一,费祎在汉寿(今四川广元市西南)举行元旦聚会,大宴诸位高级将领。郭循也在受邀之列。当宴会进行到**,而费祎也已酩酊大醉之际,郭循突然起身,拔刀刺向费祎,当场就把他杀了。
堂堂的蜀汉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大臣,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包藏祸心的降将手上。
郭循事后当然也被砍掉了脑袋,不过费祎之死给蜀汉造成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就算杀掉十个郭循也无法弥补其万一。换言之,郭循不啻以一人之力,完成了曹魏十万大军也不一定能干成的事。
是故,郭循死后,魏国朝廷立刻视之为大功臣,追封他为长乐乡侯,并让其子承袭了爵位。
费祎之死诚然是蜀汉的巨大损失,但对姜维而言,却无异于摘掉了金箍,甚至可以说是成全了他。因为姜维此前已是蜀汉朝廷的二号人物,费祎一死,他理所当然就成为实质上的一号人物了。
次年,蜀汉朝廷加姜维“督内外军事”;又过了两年,姜维终于晋位大将军。从此,蜀汉的军队指挥权,就全由姜维一手掌控了。
没有了费祎压制的姜维,立刻集结数万人马再攻陇西。就这样,曹魏帝国同时在东、西两线遭到了来自吴、蜀的大举进攻,这对眼下魏国的实际执政者司马师,无疑构成了严峻的挑战。
司马师一边命自己的叔父、时任太尉的司马孚统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驰援合肥,一边询问中书郎虞松,说:“如今东、西两线都有战事,两边的形势都很严峻,而军中诸将意气消沉,你认为该怎么办?”
虞松答:“从前,周亚夫固守昌邑(今山东金乡县西北),而吴楚联军不战自溃;军事上这种似弱实强的道理,不可不察。如今,诸葛恪出动全部精锐,足以纵横肆虐,可他却只围困合肥新城,目的就是寻求与我军决战。倘若他们攻不下城池,想决战又不可得,到时候就会师老兵疲,势必撤退。所以,如今将士们没有主动出战,这对我们是有利的。
“再来看西线,姜维虽出动重兵与诸葛恪遥相呼应,但他最多也就劫掠一些麦田而已,不是什么强大的敌人。在他看来,我军主力都在东线,西线必然空虚,所以才敢**。眼下,只要命关中各军迅速赶赴前线,便可出其不意,迫使其退兵。”
司马师心里豁然开朗,连声称善。
随后,司马师命西线的郭淮、陈泰出动关中所有兵力,驰援狄道,同时命东线的毌丘俭等将领全都按兵不动,把合肥新城丢给吴军,任诸葛恪去打。
蜀汉的北伐,不论是当初的诸葛亮还是如今的姜维,始终面临一个两难困境:出兵少了,意义不大,对曹魏顶多就是袭扰,丝毫构不成威胁;出兵一旦多了,又会出现粮草不继的问题。
诸葛亮第五次北伐时在关中开展的屯田工作,也因其逝世和北伐失败而中辍,故而终蜀汉之世,这个困境一直无解。
眼下,带着“数万人”的姜维,兵围狄道不过一个月,粮食就快耗尽了。此时又有战报传来,说魏国援军的前锋陈泰已兵至洛门(今甘肃武山县东),距狄道只有三百多里。姜维无奈,只能草草退兵。
接下来,就看诸葛恪的二十万大军能否有所作为了。
此时的合肥新城,守将叫张特,只是一个小小的牙门将,麾下部众也只有区区三千人。以三千人抵挡二十万人,几乎必败无疑,没有人相信他们能守得住这座城池。所以,当司马师命令毌丘俭等人按兵不动的时候,其实已经把合肥当成一颗弃子了——它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迟滞一下吴军的攻势,挫一挫其锐气罢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个寂寂无名的张特,居然带着他的三千弟兄,在合肥新城苦苦坚守了三个多月!
想当初,诸葛亮以数万大军围攻一千余人的陈仓,最后也是劳师无功,铩羽而归;如今,他的侄子诸葛恪以二十万大军围攻三千人的合肥,同样打得无比艰难。我们只能说,在城池攻守方面,蜀、吴两军的战斗力跟魏军比起来,完全不在同一个重量级。
这场围城战打到七月,张特手下的三千人要么战死、要么病死,只剩下不到一半,可他们却还在顽强地坚守。诸葛恪怒火攻心,命部众堆起土山,对城池发起最后的强攻。
终于,一段城墙在吴军不计代价的猛攻之下坍塌了。
正当密密麻麻的吴军即将蜂拥而入时,张特出现在了城头,对吴军喊话道:“我已无心再打了,不过魏国律法规定,凡被围百日而救兵不至者,就算投降,家属也不会连坐。我自从被围攻,到现在已九十多日了,城中本有守军四千余人(故意夸大),今战死者已过半,但就算城池陷落,剩下的人也不愿投降。我准备劝说他们,把他们的意愿做个登记,明早就把投诚名册送出来。为表诚意,我把印绶交给你们。”
说完,张特就把他的印绶扔了出来。
诸葛恪闻讯,就停止了攻城,也没去捡他的印绶,显然是料定他明日一早非降不可了。
可诸葛恪万万没想到,这是张特的缓兵之计。
就在吴军暂停攻城的一夜之间,张特及其部众拆了一大片民房的木料,硬是在城墙缺口处筑起了两重坚实的木栅。次日晨,诸葛恪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命部众继续攻城,却还是死活打不下来。
吴军以二十万人围攻合肥新城,之所以历时三月仍徒劳无功,首先固然是吴军在攻城战方面确实战斗力有限,其次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时值夏季,天气炎热,导致吴军将士大量病倒甚至死亡,极大地削弱了战斗力。
据《三国志·诸葛恪传》记载,由于“攻守连月,城不拔”,“士卒疲劳,因暑饮水,泄下流肿,病者大半,死伤涂地”。亦即天气太热,造成干净的饮用水短缺,将士们为了解渴,只好喝不干净的水,导致腹泻、身体浮肿等各种疾病。到最后,患病人数居然超过了一半,使军营中遍地都是死尸和伤员,而这势必又加剧了疾病的传播。
当时,各营都有将官负责每日向诸葛恪呈报伤病人数。诸葛恪一听,这些数字每天都在直线飙升,觉得难以置信,遂怀疑这些人在糊弄他,要把他们抓起来砍头。众将官吓得都不敢再说话。
以数十倍于魏军的兵力攻城,最后非但打不下来,反倒损兵折将,诸葛恪感觉脸都丢尽了,却又不肯承认错误,于是情绪失控,天天暴跳如雷。麾下将军朱异给他提了意见,诸葛恪立刻剥夺了朱异的兵权,把他赶回了建业;都尉蔡林数次提出攻城之计,都不被诸葛恪采纳,索性策马而去,投奔了曹魏。
此时,在周遭窥伺已久的魏军各路大将知道吴军已然精疲力竭,遂从各个方向杀了过来。
七月底,诸葛恪意识到再打下去非但毫无胜算,且有可能被魏军围歼,只好撤兵。
东吴(三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北伐行动,就这样在诸葛恪的极端自负和麻痹轻敌下,以出人意料的惨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