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去世后,杨仪等人并未将其灵柩送回成都,而是按诸葛亮临终遗命,将其安葬在了沔阳(今陕西勉县)附近的定军山脚下。
刘禅追谥诸葛亮为“忠武侯”,故后世常称其为“诸葛武侯”。出于对诸葛亮的崇敬和怀念,蜀国百姓纷纷请求给诸葛亮立庙,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刘禅居然拒绝了。百姓们无奈,只好在清明节和诸葛亮的忌日之时私自祭拜。由于没有正式场所,百姓们只能因陋就简,在田边路旁焚香祭拜,聊寄哀思。
这样的情景,显然与诸葛亮生前的身份极不相称。后来,才有一个叫习隆的步兵校尉,与其他军官联名上书,请求在定军山的武侯墓附近给诸葛亮建庙,以免老百姓私自祭拜,有失体统。
刘禅这才同意了。
发生在诸葛亮身后的这件事,十分耐人寻味。
众所周知,自从刘备死后,诸葛亮就成了蜀汉集团当之无愧的实控人,名义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连皇帝刘禅都对他言听计从。这样一位地地道道的元老,死后皇帝却连一座庙都不给他盖,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权臣,纵然诸葛亮是一个公忠体国、毫无私心的权臣,也不例外。
诸葛亮辅政之初,刘禅才十七岁,诸葛亮肯定对他管得很严,这从《前出师表》就可以看出端倪,所以刘禅对诸葛亮自然是敬畏有加。随着时间推移,刘禅渐渐成熟,肯定会对诸葛亮的管束和教导心生厌烦。然而刘禅既不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压在心里,久而久之,他对诸葛亮的敬畏就会变成害怕和怨恨。
诸葛亮去世的这一年,刘禅已经二十八岁,郁积在心里十余年的怨气自然要释放出来。而不给诸葛亮盖庙,就是他出气的方式。
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蒋琬和费祎也不便公开劝谏。但是,身为诸葛亮的继任者,不管出于公心还是个人感情,他们肯定都希望给诸葛亮建庙。于是,就有了后来习隆等人的联名上书。我推测,此举很可能是蒋琬和费祎在背后授意的,而刘禅想必也能看到这一点。
刘禅虽年近而立,但远远不具备治国理政的能力,只能倚重诸葛亮指定的接班人。所以,出完气后,面对来自百姓和军队的呼声,以及来自蒋琬和费祎的无形压力,他就没有理由再反对建庙了。
随着诸葛亮的去世,蜀汉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蒋琬升任尚书令,总揽国事,并于次年进位大将军、录尚书事;费祎则于次年接任了尚书令。原左将军吴懿擢升车骑将军,继魏延之后出镇汉中。
值得一提的是,刘禅虽然按照诸葛亮遗命,让蒋琬总揽军国大政,但却取消了“丞相”之职。终蜀汉之世,刘禅都没有再设置丞相。这再一次从侧面证明,诸葛亮给刘禅造成的心理阴影是相当大的,以至于诸葛亮死后,刘禅连他担任过的职位都要撤销掉。换言之,刘禅显然不希望蒋琬、费祎这些人上位之后,又像诸葛亮那样管束和制约他。
这十余年来,蜀国朝野上下都以诸葛亮为主心骨,如今诸葛亮不在了,一时间都不太适应,因而人心惶惶,对蜀汉的前途命运深感忧虑。而蒋琬上位后,表现得非常沉稳,既不因诸葛亮去世而面露悲戚,也不因大权在握而得意欣喜,言谈举止皆一如往常,展现出了做大事者应有的定力和气度。慢慢地,朝野上下钦佩他的人越来越多,蜀汉的人心由此才安定了下来。
然而,正当朝野归心、局势渐安之际,有个人却对蒋琬发起了挑战。
这个人就是杨仪。
自从灭掉了魏延,杨仪便以蜀汉的大功臣自居,认为最有资格继任丞相的人就是自己。但没想到,他回朝后只得到了一个“中军师”的职位,上位的却是蒋琬。
“中军师”在战时还算有一些权力,可在平时基本上就是个闲职,杨仪自然对此愤愤不平。其实要论官场资历,杨仪是比蒋琬老的。早在刘备时代,杨仪就已经是朝廷的尚书,而蒋琬只是尚书郎,刚好是杨仪的手下。到了诸葛亮时代,两人同任丞相府属官,但杨仪每次都随同出征,且担当重任,蒋琬只是留守丞相府负责后勤。所以,在杨仪看来,不论资历还是能力,自己都远在蒋琬之上。
可问题在于,诸葛亮并不这么看。
诸葛亮用人,不仅看能力,更重要的是看品行。杨仪的能力虽然被诸葛亮认可,但人品却不过关——诸葛亮认为他为人“狷狭”,即心胸狭窄,格局不够,比不上蒋琬。
蒋琬上位后,杨仪牢骚满腹,不分公私场合天天骂,弄得朝中同僚都对他敬而远之,没人敢跟他来往。唯独费祎不嫌弃他,经常去他家里探望,然后好言相劝,各种安慰。
杨仪如果聪明的话,这时候就该心生警惕了。
百官都躲他远远的,为何只有费祎不避嫌呢?这到底是费祎跟他的交情特别好,还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
可惜,混迹官场多年的杨仪生生被愤怒的情绪掌控了,丧失了应有的理智。杨仪非但没有防备费祎,反而冲着他大倒苦水,翻来覆去说那些撤军时的事,最后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当初丞相去世时,假如我带着大军去投奔魏国,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真是令人追悔莫及啊!”
这话一出口,杨仪的结局就注定了。
费祎一转身就呈上了密奏,把杨仪所有的悖逆之言一五一十汇报给了刘禅。
很明显,费祎就是蒋琬派去的,目的就是套杨仪的话,以作呈堂证供。
随后,蒋琬便以刘禅名义下诏,褫夺了杨仪的所有官爵,将其废为庶民,流放汉嘉(今四川雅安市名山区北)。
直到此刻,杨仪仍未恢复理智,竟然屡屡上书刘禅,用最激切的言辞痛骂蒋琬。很快,杨仪就被丢进了监狱,连平头百姓都做不成了。到了这步田地,杨仪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意思了,旋即在狱中自尽。
此时距杨仪斩杀魏延并屠其三族,时隔不过半年,可以说报应来得相当快。权力场上的博弈,就是这么无常和血腥。
表面上看,杨仪是死于膨胀的野心,其实往深了想,他是死于自己的愚蠢。因为在官场上混,有野心并不是缺点,反倒是往上爬的动力,但野心必须与头脑相匹配,否则就成了祸害。而杨仪最缺的,恰恰是冷静的头脑。
当时蒋琬刚刚上位,正是杀戮立威的时刻,杨仪本该收敛锋芒,把野心藏起来才对,可他偏偏往人家刀口上撞,这就怪不得蒋琬心狠手辣了。所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杨仪最后死于非命,正应了这句老话。
后诸葛亮时代,不仅蜀国内部会因权力博弈引发政治风波,连外部的盟友吴国,也势必会对蜀国政局的变化做出反应。
得知诸葛亮去世,孙权的第一反应就是——魏国很可能会乘虚而入,进攻蜀国。
因此,孙权立刻往吴蜀边境的巴丘(今湖南岳阳市)增派了一万兵马。此举明面上的说辞,是声称要在蜀国遭到攻击时予以救援,但真实的用意,却是如果魏国真的大举攻蜀,东吴便准备趁火打劫,与魏国一道瓜分蜀国。(《资治通鉴·魏纪五》:“一欲以为救援,二欲以事分割。”)
由此可见,诸葛亮一殁,孙权对蜀国这个盟友的未来便不抱什么希望了。
蜀汉朝廷得知东吴在边境增兵,也马上做出回应,加强了永安的防守。同时,蒋琬还派遣了右中郎将宗预出使东吴,要跟孙权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
宗预一到,孙权便先发制人,说:“我们东吴和你们西蜀,向来亲如一家,但我却听说,你们突然加强了白帝城的防守,这是为何?”
宗预不卑不亢地答道:“我认为,贵国增加巴丘的兵力,与我国加强白帝城的防守,都是目前形势下应该做的事,所以大可不必互相质问。”
孙权闻言,不禁大笑,认为宗预这话确实没毛病,旋即对他礼遇有加。
诸葛亮去世,对蜀国是一大损失,对魏国却是喜事一桩。
魏明帝曹叡自即位以来,东边跟孙权打,西边跟诸葛亮打,而且没完没了,一波接着一波,让他颇有疲于应付之感。所幸,有赖于曹魏家底厚实,加之曹叡人虽年轻(他比刘禅才大三岁),执政能力却一点不弱,即位之初便收揽权柄、政由己出,让曹真、陈群、司马懿这三位辅政大臣各司其职、各擅所长,从而抵挡住了蜀汉和东吴的轮番进攻。尤其是在对付连年北伐的诸葛亮时,曹叡始终在战略大方向上保持着足够定力,采取了“防御为主,打持久战”的正确战略,最终才熬死了诸葛亮。
可见,曹叡的政治和军事才干虽然不能跟他爷爷曹操比肩,但还是比他爹曹丕强太多了。
不过,曹叡身上也有两个明显的缺点。其一,就是喜欢大兴土木、营造宫室。
就在太和六年(公元232年),曹叡下诏整修许昌皇宫,并建了景福、承光两座新殿;到了青龙三年(公元235年),即诸葛亮去世、西线战事告一段落后,曹叡就又开始兴建洛阳皇宫,建了昭阳、太极两座新殿,并修筑了一座高十余丈的总章观。此外,还一度打算在北邙山上推平山峰,修筑高台宫观……
短短几年间便搞了这么多工程,耗费财力不说,光是频繁征发徭役,就大量挤占了农时,导致“农桑失业”,百姓怨声载道。
曹叡的第二个缺点,就是耽于美色,导致后宫规模过于庞大。
在曹操当魏王的时代,后宫佳丽共有五级,分别是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到了曹丕当皇帝的时代,后宫规模便急剧膨胀,嫔妃共有十级,分别是贵嫔、夫人、淑媛、昭仪、修容、婕妤、容华、美人、顺成、良人。
而到了曹叡时代,不但后宫规模进一步扩大,且嫔妃的地位和待遇也大幅提升,并与朝廷的官爵禄位一一对应。其中,第一级“贵嫔”,第二级“夫人”,地位堪比皇帝,连朝廷的相国和亲王也无法比拟。从第三级“淑妃”开始,位比相国,爵比亲王;第四级“淑媛”,位比御史大夫,爵比国公;第五级“昭仪”,可比县侯;第六级“昭华”,可比乡侯;第七级“修容”,可比亭侯;第八级“修仪”,可比关内侯;第九级“婕妤”,比中二千石;第十级“容华”,比真二千石;第十一级“美人”,比二千石;第十二级“良人”,比千石。
这十二级嫔妃,加上掖庭负责侍奉洒扫的普通宫女,总数多达数千人。
除此之外,曹叡还精心挑选了知书达理的美女六人,担任“女尚书”,授权她们批阅奏章,有时甚至可以代替皇帝批准画可。
面对皇帝这两大缺点,大臣们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于是,司空陈群、廷尉高柔、卫尉辛毗、少府杨阜、散骑常侍蒋济等人纷纷上疏,直言进谏,希望曹叡停发徭役、精简后宫,以免“颠覆危亡之祸”。可曹叡基本上都当成耳旁风,只取消了在北邙山上修筑高台宫观这一项,其他一切照旧。
很明显,开国不过十五年,刚刚经历两代皇帝的曹魏帝国,已经完全丢掉了曹操时代勤俭朴素的作风,开始散发出奢靡腐朽的味道了。
也许在曹叡自己看来,魏国实力雄厚、地广人多,所以多建几座宫殿,多养一些美女,朝廷完全负担得起,没必要大惊小怪。
可事实上,魏国的强大也只是相对于东吴和蜀汉而言。如果跟两汉时期相比,用陈群的话说,曹魏“不过一大郡”而已,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大郡的实力罢了。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人口数据略窥端倪。
据《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及杜佑《通典》的相关记载,西汉人口最盛时,有五千九百多万;东汉人口最盛时,有五千六百多万;自汉末大乱之后,“海内荒残,人户所存,十无一二”;到了三国中后期,魏国人口只有四百四十三万(魏灭蜀时统计数字),东吴是二百三十万(赤乌五年统计数字),蜀汉只有区区九十四万(魏灭蜀时统计数字)。也就是说,除了“逃户”“藏匿”等不在籍人口,三国有据可查的编户人口,总计也不过七百六十七万。
与东汉最盛时相比,天下总人口锐减了85%以上,有近五千万人死亡,其中绝大部分当然是非正常死亡。老百姓在乱世中遭受的苦难之深重,于此可见一斑。
有鉴于此,陈群等人才会不惜触犯逆鳞、频频进谏。其中,杨阜两度上疏,言辞最为激切。他不仅搬出了“夏桀商纣”来警示皇帝,说曹叡要是继续这么放纵下去,只关心自己的宫殿楼台,曹魏社稷迟早“必有颠覆危亡之祸”。在第二道奏疏的最后,杨阜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君作元首,臣为股肱,存亡一体,得失同之。……臣虽驽怯,敢忘争臣之义?言不切至,不足以感寤陛下。陛下不察臣言,恐皇祖烈考之祚,将坠于地。使臣身死有补万一,则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谨叩棺沐浴,伏俟重诛!(《三国志·杨阜传》)
皇帝犹如人的头脑,臣子就是身体四肢,存亡一体,祸福与共。臣虽愚钝怯懦,却不敢忘记作为一个诤臣的大义!言辞不激烈,就不足以令陛下感悟。陛下若不体察臣之所言,恐怕太祖(曹操)和高祖(曹丕)传下的国祚就要倾覆了。倘若臣的死能对国事有万分之一的助益,那臣就算是死了,也和活着一样。臣愿跪在棺材前,沐浴更衣,听候陛下诛杀!
言下之意,曹叡要是再不听劝,他就要“死谏”了。
曹叡见状,不禁也感动了一把,连忙亲手写了一道诏书给予答复。然而,感动归感动,该建的宫殿,曹叡还是照建不误,纯属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如果说杨阜的劝谏,是所有人中最激切的,那么廷尉高柔的劝谏,则是所有人中最敏感的。
他矛头所指,正是曹叡的后宫。
高柔在奏疏中引用了《周礼》,说天子的后妃,按礼制规定是一百二十人,这样的规模已经不小了,可如今的后宫佳丽却多达数千,实在是太多了。然后,高柔很不客气地说了八个字:“圣嗣不昌,殆能由此。”
陛下的子嗣不多,大概原因就在这里。言下之意,就是曹叡纵欲过度,精血亏虚,所以生的儿子少,就算生了也因体质虚弱活不长。
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曹叡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件事。这些年,后宫嫔妃一共给他生下了三个儿子——曹冏、曹穆、曹殷,只可惜全部早夭,没有一个活下来。
所以,高柔就劝曹叡从嫔妃中选一部分端庄贤淑的留下,其他佳丽全部遣返回家,如此“育精养神,专静为宝”,子嗣才有可能多起来。
不论高柔从这个角度劝曹叡裁汰后宫有没有科学道理,光是如此大胆言及皇帝的宫闱之事,还揭了皇帝的短,就足以让人替他捏一把汗了。
假如此时在位的人是睚眦必报的曹丕,高柔的仕途肯定完蛋,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所幸,曹叡的肚量比他爹大得多,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也没有采纳谏言裁汰后宫,但还是很客气地回复了高柔,说爱卿讲得很透彻,别的还有什么建议也尽管说。
这就是曹叡比曹丕值得称道的地方了。虽说在他有生之年,“大兴土木”和“耽于美色”这两大毛病都没怎么改,始终我行我素,但至少他对大臣们还是比较尊重和宽容的,从不因犯颜直谏而打击报复,也从未滥用天子的生杀大权。
由于自己生的儿子都早早夭折,曹叡不得不从宗室过继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曹询,还有一个就是后来的废帝曹芳。二人的确切出身已不可考,但历史上一般认为,曹芳很可能是任城王曹楷之子,即曹彰的孙子。
青龙三年八月,曹芳被立为齐王,曹询被立为秦王。
这一年,曹芳年仅四岁。没有人会料到,短短四年后,年仅八岁的曹芳就会被仓促拥上皇位,成为曹魏帝国的第三任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