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魏与东吴的长期对峙中,合肥是一个非常突出的战略要地,孙权视其为北伐中原的突破口,曹魏则将其经营成了一座对东吴颇具威慑力的桥头堡。
因此,双方注定要在此地死磕。
在称帝之前,孙权就已经磕过两回,分别在建安十三年和建安二十年。第一次围攻半年无功而返,第二次则险些死于张辽的戟下。这对孙权自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所以,拿下合肥,不仅对东吴有战略意义,对孙权个人更是有洗刷耻辱的意义。
曹魏在合肥的主要守将,先是张辽,后是曹休,现在则是征东将军满宠。
满宠这个人,虽然是酷吏出身,论作战经验不及张辽,论军中资历不及曹休,但此人思维缜密,遇事沉着冷静,且富有谋略,同样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早在东吴黄龙二年冬,即孙权称帝次年,他便迫不及待地发布了第三次进攻合肥的命令。满宠得到情报,立刻上奏曹叡,然后从兖州、豫州征调了大批部队,在合肥集结,严阵以待。不料几天后,又有情报传来,说东吴大军行进到边界附近就突然撤兵了。
曹叡闻讯,认为危险已经解除,便命兖州和豫州兵团撤回原驻地。
然而,满宠却满心狐疑,总觉得事有蹊跷。他当即上奏,说:“吴军大举出动,却无故而返,其中定然有诈。依臣分析,东吴必然是佯装撤军,以此诱使我们也把部队撤走,然后才乘虚而入,对我们发动突然进攻。”
曹叡一看,这孙权也太狡猾了,旋即收回了撤兵命令。
果然不出满宠所料,十余日后,孙权便亲率大军出现在了合肥城外。随后,吴军对合肥发起猛攻,无奈魏军早已在满宠的指挥下进行了严密部署,孙权预定的突袭战术完全落空,再打下去必然是劳师糜饷,只好下令退兵。
孙权与满宠的第一次交手,让孙权充分领教了这个对手的厉害之处。
接下来,满宠还将让他见识更厉害的手段。
鉴于东吴屡屡寇边,而现有的合肥城又距巢湖和长江太近,对擅长水战的东吴有利,对曹魏则不利,所以满宠便于曹魏太和六年上疏曹叡,提出了另筑新城的计划。
他说:“合肥城南临巢湖和长江,北面又与寿春(今安徽寿县)相距太远,吴军如果围攻,可以利用水军的优势,我军往往要击破敌军主力,才能解围。换言之,目前的城池易攻难守,臣建议调出城内守军,在城西三十里处,选择一处险要地形,另筑新城进行固守。如此,敌军便不得不弃船登岸,而我军则能在陆地上断其退路。”
奏疏呈上,蒋济却提出了异议。他对曹叡说:“放弃城池是在向天下人示弱,这就像刚刚望见敌人烽火,便慌忙自毁城池一样,可以说是不战而败。一旦走这一步,敌人的侵略会更加猖獗,而我们只能渐渐退守淮北一线。”
曹叡颇为信任蒋济,闻言便否决了满宠的提议。
满宠不甘心就此放弃,再度上疏说:“《孙子兵法》有言,兵者,诡道也。示敌以弱是一种策略,目的是让敌人以为我们怯战,从而生出骄傲之心。《孙子兵法》又说,要诱使敌人行动,就必须制造足以让敌人动心的那种形势。如今敌军未至,我军却先行撤出,就是要**敌人,目的是让他们远离水域,深入陆地,然后我军再选择有利的时机发动攻击。”
朝臣赵咨认为满宠的计划是可行的,建议曹叡采纳。
曹叡权衡了一番利弊后,终于下诏批准。
短短一年后,即曹魏青龙元年,一座崭新的城池便在合肥旧城西面拔地而起。旧城主要是居民区和商业区,只保留少量驻军;新城则以驻兵为主,更像是一座军事要塞。
同年年底,孙权卷土重来,亲率大军第四次进攻合肥。
这回,满宠“主动收缩,诱敌深入”的战略立刻发挥了作用——由于魏军主力已移师新城,吴军若要进攻必须弃船登岸,与魏军展开陆战。孙权不免担心后路被断,所以率水军在岸边停泊了二十余日,始终没有下船。
当年孙权进攻合肥,险些死在张辽手上,幸亏贺齐率水军及时接应,他才逃过一劫。此事显然给孙权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因此,这回是否敢于远离水域、深入陆地去打合肥新城(今安徽合肥市西北),对孙权来讲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见吴军迟迟没有上岸,满宠颇有些自得。不过,他并未得意忘形,而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在一番冷静思考后,满宠准确地预判了孙权的下一步行动。他对左右将领说:“孙权对合肥志在必得,行前肯定对部众夸下了海口,如今大举来犯,目的就是要建立大功。而今他虽知我军主力在新城,不敢贸然行动,但为了保住面子,必然会上岸炫耀兵威,借此展示实力。”
在满宠看来,这就是机会。
随后,满宠立刻派遣步骑六千,迅速前往淝水岸边的隐蔽处埋伏,就等孙权上岸。
一切不出满宠所料,伏兵进入阵地不久,孙权就率军登岸来“耀兵”了。魏军突然杀出,吴军猝不及防,被斩杀数百人,还有部分士兵落水溺毙。
虽然损失不大,但士气已然受挫,且孙权担心魏军还会有后续动作,为保万全,不得不下令撤退。
照理说,曹魏修筑新城这么大的动作,东吴不可能没有获得情报。所以,孙权此次出兵,其目的应该不是一举攻占合肥新城,而是进行试探性进攻,摸清虚实,掌握第一手情报,以便为下一次大规模进攻创造条件。
所以,满宠说孙权上岸是为了“耀兵”,其实并不准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踩点”。
稍后,孙权又命大将全琮率一部西进,攻击六安(治今安徽六安市),但同样没有取得战果,遂全军班师。
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曹魏青龙二年)二月,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和整军备战,诸葛亮集结了十万大军,由斜谷道进兵,对曹魏发动了第五次北伐。
这也是诸葛亮一生中最后一次北伐。
此次北伐,可以说是历次北伐中规模最大、准备最充分的一次,从以下几个方面就能看出来:
其一,出动兵力最多。前面的四次北伐,兵力有多有少,虽具体数量史书无载,但大致推测,最多应该不超过七八万(如第一次北伐),最少可能只有一两万(如第三次北伐)。而这一次,按《晋书·宣帝纪》记载,是十余万;按《资治通鉴》记载,则是十万。《晋书》或许略有夸大,十万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数字。总之,此次出动的兵力肯定是历次北伐之最,说明诸葛亮是下了血本了。
其二,出兵方向较以往最为激进。前四次北伐,两次出祁山,一次出散关,一次攻取祁山附近的武都、阴平二郡。很明显,四次出兵的目标都是陇右地区或关陇之间,离长安较远,对魏国的威胁很小,用兵偏保守。而这一次,则是从斜谷道穿越秦岭,直插关中郿县,剑指长安,显然比以往都激进得多。
其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由于蜀道难行,诸葛亮历次北伐都会被粮食问题困扰,所以这一次,诸葛亮不仅启动了“木牛流马”这种尖端运输工具,而且在出兵前的三年之中,就陆陆续续把大量粮食运到了褒斜谷的谷口,并修复了谷中的栈道,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提供坚实的后勤保障。
其四,与东吴联手,同时大举出兵。前四次北伐,蜀汉都未能与东吴很好地协同配合,没有最大限度发挥同盟的作用。所以这一次,诸葛亮特地在出兵之前派人去见了孙权,双方约定一起动手,同时在东、西两线对曹魏发起大规模进攻。
关于诸葛亮第五次北伐的经过,我们会在后文详述,此处暂且不赘述。
这里,我们先来看看孙权第五次进攻合肥都发生了什么。
东吴嘉禾三年(公元234年,曹魏青龙二年)五月,孙权兵分三路,在长达一千多里的战线上对曹魏发起了全面进攻:
中路,由孙权本人亲率十万大军(号称十万,具体不详),进抵巢湖湖口(今安徽巢湖市),兵锋直指合肥新城;西路,由陆逊和诸葛瑾率一万余人,从江夏和沔口(今湖北武汉市)溯江西上,进攻襄阳;东路,由孙韶、张承率部进入淮河,进攻广陵(治今江苏扬州市)、淮阴(治今江苏淮安市)。
六月,满宠得知吴军大举出动,连忙上疏,请求朝廷派大军驰援合肥。
当时在朝的将军田豫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对曹叡说:“此次东吴大举出兵,绝非贪图小利,其目的就是要把合肥新城当作一块磁石,企图将我们的多数兵力都吸引过去。故臣建议,就让敌人放手攻城,挫其锐气,不必与之争锋。如果他们无法攻克坚城,部众必然疲惫,等他们士气低落之时,我军再发动反击,定可破敌。孙权若是有头脑的话,必不敢攻城,会自行退去。倘若我军云集合肥,主动进攻,那就中了他的奸计了。”
曹叡觉得有理,便没有向合肥派出援军。
满宠急坏了,慌忙再度上疏,强烈要求朝廷派出精锐增援。
这回,一个叫刘劭的散骑常侍终于替满宠说话了。他给曹叡献策道:“东吴兵力众多,气势正盛,满宠以寡敌众,就算有机会出击,也无法取胜。所以,满宠请求援兵,并没有错。臣认为,可以派遣步兵五千、精骑三千,先行出发,扬言大军已数道并进,造成先声夺人之势。骑兵到了合肥,应疏散队形,多带旌旗,擂动战鼓,在城下耀兵,然后迅速插到敌军背后,切断其退路和粮道。吴军若风闻我大军将至,必震恐遁逃,到时候便不战自溃了。”
刘劭说吴军会“不战自溃”,肯定是有些想当然了,不过他这招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倒也是可行的。
所以,曹叡采纳了他的建议。
然而,对此刻的满宠而言,即便有八千援军,加上自己的兵,恐怕还是难以抵挡孙权大军。虽说孙权对外号称的“十万”人马,其中水分肯定不少,但就算打个对折,也够满宠“喝一壶”了。
为此,满宠不得不三度上疏,请求撤出合肥,将吴军引向纵深地带,在寿春与敌决战。
把战火引向魏国纵深?亏你想得出来!
曹叡立刻驳回了满宠的请求,并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说:“当年,两位先帝在东线经营合肥,在南线力保襄阳,在西线固守祁山,每一次都是把敌人歼灭于城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都是战略要地,当然要寸土必争。就算孙权进攻新城,想必也无法攻克。敕令你部各将,务必坚守城池,我将御驾亲征,等我到了,恐怕孙权早已遁逃。”
当年七月,曹叡登上龙舟,亲自率军东征。
满宠接到诏书,自然不敢再打撤退的主意,只能玩命死守。不过,主意一旦打定,满宠的能耐就再次显现出来了。他不仅挡住了东吴大军的猛烈进攻,而且招募了一支敢死队,烧毁了吴军的攻城器械,并射杀了孙权的侄子孙泰。
在大军围城、众寡悬殊的情况下,还能打出这样的防守反击,实属难得。
吴军连攻多日无果,本来士气便有所下降,加之不少将士又感染了疾病,战斗力大为削弱,令孙权颇感无奈。正在此时,曹魏援军到达,开始实施疑兵之计,吴军上下更是军心浮动。
尽管有这么多不利因素,但孙权仍不愿退兵。直到曹叡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孙权心里才打起了退堂鼓。他原本以为三路齐发,足以分散曹魏兵力,尤其是分散曹叡的注意力,没想到曹叡最看重的,终究还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死磕的这个合肥。
既然连曹魏皇帝都出动了,这仗再打下去毫无胜算,万般无奈的孙权只好下令撤军。随后,负责进兵淮河的孙韶、张承所部也跟着撤了。
至此,三路大军只剩下西线的陆逊、诸葛瑾一路。
此时,陆逊和诸葛瑾正分兵向襄阳推进,已深入魏国境内。得知孙权主力和东路军都已班师,陆逊意识到光凭自己这一路,很难取得什么战果,于是写了一道奏表,向孙权汇报自己的情况,然后派亲信韩扁送去建业。不料,韩扁竟然在半路被魏军的巡逻兵给抓了,奏表也落入魏军之手。
诸葛瑾闻讯,慌忙给陆逊去信,说:“圣驾(孙权)已返,敌人又擒获韩扁,对我们的军情已了如指掌,而长江的水位正在降低,对我们不利,我建议赶紧撤军。”
陆逊当然也知道,在目前的形势下,撤退是最好的选择。但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撤退,却是有讲究的。
收到诸葛瑾的信后,陆逊没有回复,而是成天跟将领们一块下棋、射猎、游戏,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根本不考虑撤兵之事。
诸葛瑾听说后,知道陆逊足智多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随即赶到陆逊大营,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陆逊这才把自己的撤兵计划和盘托出,说:“魏军知道圣驾已回,无须再考虑东线战场,势必全力以赴对付我们,且目前各个要害之处,皆有魏军重兵把守,而我们已然军心浮动,很容易溃散。在此情况下,首先必须安定军心,然后施以计谋,我们才能脱险。倘若仓促撤退,魏军看出我们的恐惧,定然四面来攻,那我军就必败无疑了。”
随后,陆逊把具体的计划告诉了诸葛瑾。两人旋即分头行动,由诸葛瑾率领水军,由陆逊率领陆军——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们居然不是往回撤,而是继续向北挺进,兵锋所指仍是襄阳。
此举令魏军大为惊诧。他们原本对陆逊便颇为忌惮,现在一看吴军竟然向襄阳运动,赶紧掉头北上,纷纷回防襄阳。
陆逊从容调遣部众,一边虚张声势,继续迷惑敌人,一边向汉水运动,准备与诸葛瑾会合。魏军各部摸不清虚实,只能采取防守态势,根本不敢向吴军逼近。不久,陆逊扬言要在襄阳外围打猎,做足了挑衅姿态,然后率陆军与诸葛瑾的水军在白围(今湖北襄阳市东)会合。
至此,陆逊成功扭转了之前的不利局面,把本来要包围他们的魏军都逼到了襄阳一线,为随后的撤退扫清了障碍。
之后,陆逊率陆军大部登上水军战船,开始顺着汉水悄悄南撤。为了迷惑魏军,陆逊在主力南撤的同时,还特意向曹魏扔出了几颗烟雾弹——派遣将领周峻、张梁等人,各率所部,分别攻击魏国江夏郡的新市(今湖北京山市东北)、安陆(治今湖北安陆市)、石阳(今湖北武汉市黄陂区西)。
这一年七月底,周峻等部顺利完成了掩护主力撤退的任务,还在进攻石阳时斩杀并俘虏了一千余人,然后顺利撤退。
东吴这场声势浩大的北伐,就这样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孙权御驾亲征、三路出兵,结果几乎毫无战绩可言,除了对合肥新城造成一定的威胁,仅有的战果,或许就是周峻斩获的这一千余人了。
可令人遗憾的是,即使是这点可怜巴巴的战绩,仍然是有问题的。
据《三国志·陆逊传》记载,石阳城外有个很热闹的集市,当周峻率部突然杀到时,魏国的商贾百姓吓得扔下货物,纷纷往城里跑,结果在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守城魏军关不上城门,便对自己的百姓挥起屠刀,大肆砍杀,直到拥挤的人群都被砍倒在血泊中,城门才得以关上。
然后,周峻杀到,便顺手牵羊地砍下那些死者的首级,又抓了被关在城门外的一些百姓,就这样“斩获”了一千余人而还。
这样的战果,显然有“冒功”之嫌,丝毫不值得称道。所以,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就忍不住在此处大骂陆逊,说吴军既然可以全身而退,何必再派兵去打石阳等地,以致害死无辜百姓呢?
平心而论,裴松之这个批评,是不太站得住脚的。首先,吴军最后虽然全身而退,但陆逊之所以派兵去打石阳等地,正是为了迷惑魏军,掩护主力撤退,这在战术上是完全正确的,并无过错。其次,死于石阳城门的那些魏国百姓,诚然是无辜的,但杀害他们的并不是吴国士兵,而恰恰是魏国自己的士兵,所以不宜将“滥杀无辜”的罪名扣到吴军头上,更不能扣到主帅陆逊头上。最后,周峻等人砍下百姓首级以“冒功”,确实无耻,但这个行为也不是陆逊授意的,同样不能怪到他身上。
事实上,据《三国志》记载,陆逊在对待周峻抓回去的那些俘虏时,还是很仁义的,完全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他首先严令所有将士不得骚扰或虐待俘虏,然后凡是一家人都被俘的,就把他们安置在一块,让他们互相照料;至于那些走丢了老婆孩子的,陆逊不但提供粮食和衣物,“厚加慰劳”,最后还把他们放了,让他们回家去找亲人。
陆逊此举,感动了不少魏国人。随后,便有一些魏国军民主动前来投奔,如江夏功曹赵濯、弋阳将领裴生、夷人酋长梅颐等人,都率领他们的部属归附了陆逊。
如果说东吴的这场北伐,最后还算有一点点战果的话,那显然也不是周峻斩获的那一千余人,而是在陆逊的感召下归附的这些魏国军民。
所以,说到底,裴松之该骂的,其实不是陆逊,甚至也不是哪个具体的个人,而是这个该死的战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