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已死,黄天当立(1 / 1)

三国不演义 王觉仁 2630 字 1个月前

在这个世界上,宗教和政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有时候甚至很难分清。

宗教许诺来世的天堂,政治追求今生的乐土,共同点都是对现实不满。一般而言,宗教的下手处,是消灭自己灵魂的罪恶;而政治的目标,则是要消灭这个世间的罪恶。然而在历史上,二者经常混淆不清。政治一旦披上拯救苍生的外衣,就会化身为宗教;宗教倘若丢掉爱与慈悲的精神,就会蜕变成政治。

说白了,政治利用宗教洗脑,看上去就尤其吸引人;宗教利用政治杀人,成效也会特别显著。

而东汉末年,我们中国的张角大师,显然也深谙此道。

十余年间,他利用宗教特有的魅惑力量吸引了许许多多善男信女,然后等时机渐渐成熟,就以政治化、军事化手段把万千徒众打造成一个严密的组织。他按照区域,把信众们划分为三十六方,所谓“方”,相当于分舵,也可以理解为军区。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任命一个统帅。

为了区分敌我、亮明旗号,也为了彰显“黄天”必然取代“苍天”,所有太平道信众一律以黄巾裹头,故号“黄巾军”。

作为一个政治、军事组织,特工部门或者说谍报工作自然是标配。张角手底下有一个叫马元义的分舵舵主,大概就是负责这项工作的。此人建立的谍报系统,居然渗透到了洛阳皇宫中——灵帝刘宏身边的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人,就被他发展成了卧底。

一切准备就绪,张角向数十万部众下达了行动口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岁在癸亥。甲子,就是次年,这是中国古代历法中新一轮干支的开端,在张角看来,这显然象征着新的天命。

确切的起义时间,就定在甲子年(公元184年)的三月初五。

外有建制化的几十万部众枕戈待旦,内有中常侍这样的高级间谍做内应,张角即将发动的这场起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会一举颠覆东汉王朝。

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意外会发生,不管概率多小,它总会发生。

在张角的几十万信徒中,终究还是出了一个叛徒。

此人名叫唐周,于光和七年(公元184年)春上书告发了马元义。刘宏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杨赐和刘陶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赶紧下令抓捕了马元义,并处以车裂(五马分尸)之刑;同时展开大搜捕,不论官民,只要信奉太平道的,一律处死。据说,仅在京师洛阳就杀了一千多人。

眼看天机已泄,张角立刻抛弃了温情脉脉的宗教人设,由“大贤良师”摇身一变,成了霸气侧漏的“天公将军”。他的二弟张宝称“地公将军”,三弟张梁称“人公将军”。

是年二月,张角提前起兵。一声令下,三十六个军区数十万部众同时响应。

黄巾之乱就此爆发。

一个金戈铁马、征战杀伐的百年乱世就此拉开了序幕。

黄巾军起兵后,四处攻城略地,州郡官兵莫之能御,纷纷弃城而逃。旬月之间,洛阳北面的幽州(今河北北部)、冀州(今河北中南部),西南面的帝乡南阳(今河南南阳市),东南面紧邻的颍川(今河南禹州市)、汝南(今河南平舆县西北)等州郡相继失陷。据说,安平国(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甘陵国(今山东临清市)两地的亲王甚至被当地的变民给绑了,直接送到了张角面前。

一时间,朝野震动,天下骚然。

刘宏万般惊骇,慌忙把自己的大舅子、时任河南尹的何进擢升为大将军,命他率禁军在都亭(京郊驿站)一带布防,同时分兵进驻洛阳外围的函谷、伊阙、太谷、广成、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个险关要隘,共同拱卫京师;稍后,又命北中郎将卢植、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兵分三路征讨黄巾军。

可是,没有钱是打不了仗的。皇甫嵩直言不讳地上奏皇帝,请他把小金库里的钱拿出来,充作军饷。

若是平时,谁敢打自己小金库的主意,刘宏一定会让他提前退休。但值此社稷存亡之秋,尽管刘宏很不情愿,可掂量一下轻重后,也只好忍痛割肉。

钱有了,皇甫嵩又说军中缺战马,要求征用皇宫马厩里那些膘肥体壮的宝马良驹。刘宏也没辙,只能照办。

是年四月,皇甫嵩、朱儁出师,兵分两路进击颍川。朱儁迎面碰上黄巾将领波才,双方展开遭遇战,朱儁失利,被迫退却;皇甫嵩遂孤军进驻颍川东北面的长社(今河南长葛市)。波才旗开得胜,自信心顿时爆棚,率部将长社团团包围。

孤军深入,又身陷重围,此乃兵家之大忌。皇甫嵩的部众人心惶惶,都觉得这回死定了。不过,皇甫嵩却很镇定。他知道,眼前的对手虽然来势汹汹、挟新胜之威,但终究只是一群不懂兵法、缺乏战争经验的暴民而已。对付他们,皇甫嵩心里还是有底的。

果然,当他登上城楼,举目朝波才的营地望去,便忍不住笑了。

这群草包!他们居然把大营扎在了一大片茅草地的边上——只要拿火把一扔,不就可以火烧连营,把他们全都烤熟吗?

当然,要火攻,还得有风。

幸运的是,此刻,皇甫嵩身旁的一杆汉军大旗正在大风中猎猎招展。

波才,是你自己蠢,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当天深夜,趁黄巾军酣睡之际,皇甫嵩派遣了一支突击队,手执火把,策马直扑波才大营。同时命部众登上城墙,配合突击队鼓噪呐喊,制造大军合围的声势。

行动开始后,一切不出所料,当睡梦中的波才及其部众猝然惊醒时,周围已是一片火海和震天的喊杀声。黄巾军瞬间溃散,争相逃命。紧接着,皇甫嵩又亲率主力杀到,早已魂飞魄散的波才根本无力抵御,只好带着残部仓皇逃窜。

就在这场歼灭战接近尾声之际,一位年轻将领恰好率一支轻骑赶到了战场。

他是得知皇甫嵩被围,拼了老命连夜赶来救援的,不料刚一到,人家就打赢了。史书没有记载这位年轻将领此刻的心情,不过我想,在庆幸官军得胜之余,他一定多少有些失落。

憋足了吃奶的劲头一拳挥出,结果却打在了棉花上——不,是连棉花都没打着。

如果只是错过一次战役,这种失落感很快就会过去,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好几年时间里,这个年轻人的满腔报国之志,却一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将在不短的岁月里始终萦绕着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一个叫刘协的落魄天子从残破的洛阳接到了许都,属于他的时代才终于来临。

说到这,想必读者早已猜出这个未来的弄潮儿是谁了——没错,这个人就是曹操。

眼下,他的职务是骑都尉,官秩二千石。级别虽然不算低,但在此时的大汉帝国,年轻的曹都尉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当然,锥处囊中,迟早是要刺破麻袋露出锋芒的。而到了锋芒毕露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一把锥子了。它将成为一柄利剑,一柄令天地为之变色、历史为之改辙的倚天长剑……

当年五月,曹操与皇甫嵩、朱儁合兵一处,乘胜追击,大破黄巾,斩杀波才、彭脱及部众数万人,接连克复颍川、汝南和陈郡(今河南淮阳),官军士气大振。

正当皇甫嵩等人扫**河南战场时,卢植也在河北战场连战连捷,击溃了由张角亲自率领的黄巾主力。张角被迫退守广宗,发誓要在此血战到底。

卢植率部进抵广宗城下,将张角包围。他一边命部众沿城墙四周挖掘壕沟,防止张角突围,一边加紧制造攻城云梯,准备一鼓作气,彻底歼灭张角。

可就在决战前夕的节骨眼上,卢植的大营来了一位朝廷特使。

他叫左丰,是灵帝刘宏的贴身宦官(时称小黄门),此行是奉旨前来监军的。这一幕,想必经常阅读中国历史的读者都不会陌生,甚至常看古装片的观众都能猜出下面的剧情。

左丰一到,卢植的属下就劝他赶紧给姓左的包个大红包,否则这尊瘟神肯定会搞事。可是,卢植却一口回绝。

众所周知,卢植是东汉末年一代大儒,为人正直,品行高洁,日后叱咤风云的公孙瓒、刘备早年都是他的学生。不仅如此,他下马可读书、上马可杀贼,就在不久前刚刚平定了九江、庐江一带的叛乱,可谓文武双全。所以,张角才会跟他一交手就被打得找不着北。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去跟宦官行贿?

左丰在军营里等红包,可左等右等,最后连个红包皮都没见着,一怒之下回了洛阳,对皇帝说:“广宗那伙贼人,分分钟可以灭掉,可我们卢大指挥能打却不打,出工不出力,怕是要坐等老天爷打个雷劈死张角才算完。”(《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丰还,言于帝曰:“广宗贼易破耳,卢中郎固垒息军,以待天诛。”)

正直的将领在前线浴血奋战,卑鄙的宦官在背后造谣中伤,然后还有智商不在线的昏君坐在大殿上。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刘宏很生气,一纸诏书把卢植扔进囚车,拉回了洛阳,立刻判处死刑,只是念在他过去功劳的分上,“减死一等”,相当于给了死缓。

卢植进了大牢,可仗还得接着打。刘宏很快就任命了一个新的前线总指挥。

这个人就是董卓。

此时的刘宏当然不会知道,短短几年以后,这个董卓就将成为大汉帝国的掘墓人。

董卓,字仲颖,陇西郡临洮县(今甘肃岷县)人,长年在西北边陲与羌胡打交道或打仗,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武艺。《三国志》就称其“有才武,膂力少比”。据说打仗的时候,这家伙经常背着两个箭囊上阵,然后左右开弓,嗖嗖连射,一副很拉风的样子,令羌胡闻风丧胆。

桓帝时期,董卓曾入朝担任羽林郎,此后辗转边境各地,历任军司马、县令、都尉等职,还当过西域的戊己校尉。黄巾起义这一年,董卓官居并州刺史、河东太守。刘宏任命他为东中郎将,命其出征河北。

平心而论,刘宏选中他并没什么问题,毕竟董卓也是刀尖上滚过百儿八十回的老将了,打起仗来怎么也得比文人出身的卢植给力吧?

可是,让刘宏大跌眼镜的是,董卓居然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他先是在广宗围着张角打了差不多两个月,但张角早已把该城经营得固若金汤,董卓捞不到丝毫便宜,只好放弃广宗,掉头去打据守在下曲阳(今河北晋州市西北)的张宝。他可能是想拣个软柿子来捏,或者是想有枣没枣总得打一竿,否则没法跟皇帝交代。不料,人家张宝也不是吃素的,攥紧拳头给了他一个迎头痛击。

这场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史书无载,反正董卓就这么败了。刘宏震怒,把董卓的本兼各职全撤了,然后扔进了大牢。

有道是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卢植前脚刚进去,董卓后脚也来跟他做伴了。直到这一年年底,刘宏再次习惯性地大赦天下,董卓和卢植才双双出狱。

前线又没人了。刘宏看来看去,实在没什么更好的人选,只好把皇甫嵩从河南调了过去。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困守广宗的张角突发急病,没几天便撒手人寰,扔下穷途末路的黄巾余众,跟他的神“中黄太乙”做述职报告去了。

张梁接过指挥权,领导余部继续抵抗。

皇甫嵩开赴河北后,与张梁在广宗又鏖战了两个月,一直打到了冬天,仍旧不能取胜。

这支黄巾军之所以这么能打,原因不外乎两个:首先,他们是张角亲自带出来的兵,属于黄巾中的精锐,战斗力最强,不是波才那帮人可比的;其次,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如老子所言,“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当对抗的两支军队实力相当时,一定是被侵略的、心怀悲愤的那一方获胜。

俗话说“化悲痛为力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尽管这支黄巾军最为扛揍,但扛得过卢植,扛得过董卓,却终究扛不过皇甫嵩。因为,皇甫嵩一来没有小黄门索贿,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来打,二来他比董卓更有定力,也更有耐心。

虽然老子说悲愤的一方会获胜,但是如果悲愤的时间太久,人也是会麻木的。

某日,皇甫嵩与张梁在广宗城下列阵厮杀了一天,胜负难分,于是各自收兵。次日,皇甫嵩坚守营垒,故意不出兵,同时派出斥候侦察敌情。很快,探子回报:黄巾军经过昨日大战,都已疲惫不堪,且戒备松懈。

机会来了。

再能扛揍,黄巾军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何况他们已经在这里整整坚守了半年,而时间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消磨意志的利器之一。

皇甫嵩当机立断,连夜集结兵马,于拂晓突然发起总攻。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双方从清晨一直苦战到黄昏,最终,黄巾军全线溃败。张梁战死,部众有三万余人被杀被俘,还有五万多人投河溺毙。

当年十一月,皇甫嵩乘胜进攻,顺利克复下曲阳,斩杀张宝,击杀及俘虏十余万人。破城之后,皇甫嵩命人掘开张角的坟墓,剖棺戮尸,然后传首京师。

随着张氏三兄弟的败亡,黄巾军主力被基本**平。此后,虽然还有残部在各地掀起余波,而且人数不少,动辄万计,但因失去了精神领袖,缺乏统一指挥,人再多也不过是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事实证明,皇甫嵩就是黄巾军的克星。如果没有他,黄巾之乱即使最后能平定,也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看到张角的头颅后,刘宏悬了快一年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还好,小金库的钱总算没白花,虽然肉疼的感觉还在,但只要天下复归太平,往后再努力挣回来就是了。

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就这么渐次消歇了,老迈的大汉帝国貌似躲过了一劫,有惊无险。然而,这只是假象。尽管这场暴乱并未颠覆大汉社稷,却彻底动摇了它的根基。换言之,正是这场暴乱,最终耗尽了东汉王朝本已所剩无几的气数。

接下来的几年,这个老大帝国还将在灵帝刘宏的花式折腾中苟延残喘,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丧钟已经敲响。

只可惜,刘宏听不见。

当然,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知道,丧钟是为谁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