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汉帝国的黄昏 奇葩天子的鸵鸟术(1 / 1)

三国不演义 王觉仁 2457 字 28天前

东汉,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春。

三月二十一日,朝廷大赦天下。

这是汉灵帝刘宏即位的第十六个年头,也是他第十五次大赦天下。

是的,你没看错,几乎每年都来一次。纵观刘宏一生,在位二十一年,足足大赦了二十次天下。据《后汉书》记载,仅登基之初的建宁三年(公元170年)是例外,之后每年必赦,相当持之以恒,可以说是不死不休。

在中国古代,大赦天下本也是常事,但凡登基、改元、册封皇后什么的,通常都要赦一下,可像刘宏赦得如此频繁、如此一以贯之的,委实也不多见。

其实,刘宏也并不想把“大赦天下”当饭吃,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自从当上大汉天子,这个将近四百岁的老大帝国就仿佛开启了末日模式——外有鲜卑年年入寇,内有叛乱此起彼伏,还有干旱、洪水、蝗灾、瘟疫、地震、山崩、海啸等自然灾害,也跟约好了似的纷至沓来,轮番肆虐,把刘宏搞得很头大。

所以,刘宏只能频频以“大赦天下”来安慰臣民,顺便自我麻醉。到后来他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连京城有个民妇生了一对“两头四臂”的连体婴,感觉不祥的刘宏也要赶紧大赦一下(《后汉书·孝灵帝纪》:“洛阳女子生儿,两头四臂。”)。

都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话诚不欺我。若是个别妇人生一两个怪胎倒也罢了,问题是连畜生们也跟着添乱。

就拿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来说吧。这年四月间,中央官署“侍中寺”里有只母鸡竟突然变性,“雌鸡化为雄”,不但长出鸡冠还打起了鸣;六月,天子寝宫温德殿东边的院子里,突然有条十几丈长的“黑气”从天而降,目击者声称看见了一条龙;等到了冬天,洛阳坊间有匹马居然生下了一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人存心恶搞,反正《后汉书》是正儿八经把它载入史册了,《后汉书·孝灵帝纪》里白纸黑字写着:“是岁……京师马生人。”

刘宏被这一系列诡异事件弄得心神不宁,就责成大臣们做出解释。议郎蔡邕上奏:“这是上天对天子的告诫和谴责,因为天子亲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刘宏一听就很不爽,加上宦官头子大长秋曹节、中常侍王甫在一旁煽风点火,便把蔡邕打入了大牢,还准备押赴闹市砍头。后来有人替蔡邕求情,才改判为流放朔方。

蔡邕说天子亲近宦官,这事天下人都知道,算不上什么秘密,但很多事就是这样——他当领导的可以做,你做下属的就是不能说,敢说就死定了。

平心而论,“宦官乱政”并非灵帝一朝的特产,而是东汉王朝由来已久的一大痼疾。若究其病因,就不得不追溯到东汉历代天子的寿命问题。

东汉共有十三任正统皇帝(在安帝和顺帝之间,还有一位北乡侯刘懿做过半年多皇帝便去世了,正史未单独为其列传,故不被视为正统),光武帝刘秀活得最久,按周岁算,卒年62岁,之后就开始一路走下坡:明帝刘庄47岁,章帝刘炟32岁,和帝刘肇27岁。再往后的儿孙皇帝们,更是竞相刷新天子早亡的纪录:殇帝刘隆不到1岁,安帝刘祜31岁,顺帝刘保29岁,冲帝刘炳仅2岁,质帝刘缵仅8岁,桓帝刘志35岁;而我们眼前的这位灵帝刘宏,到头来也只活了32岁(一说33岁);少帝刘辩仅24岁,最后一位亡国之君献帝刘协,尽管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反倒是苦撑苦熬地挨到53岁才闭眼。

如果掐头去尾来算的话,中间的十一个皇帝平均寿命才24岁半。放在今天,也就大学毕业两年多,职场的门道还没摸清呢,就莫名其妙毙了命。

没有人知道东汉的天子们为何都那么短命,仿佛被下了什么恶毒的诅咒一样。

其实,东汉皇帝早亡的原因并不重要,就历史而言,重要的是研究这个现象所导致的后果。

翻开史书,我们不难发现,“东汉诸帝皆不永年”这一事实,直接导致了两个极其严重的政治后果:

一、外戚擅权;

二、宦官乱政。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恶果?

道理很简单:天子早亡,自然膝下无子或仅有幼子,结果便是幼主即位。而幼主即位,母后自然要临朝听政,然后一帮外戚就会入主中枢、独揽大权。等到小皇帝慢慢长大,必然不甘心大权旁落,于是就与最亲近的宦官联手,诛杀外戚。宦官由此立下大功,遂取代外戚掌控大权,然后迫害忠良,祸乱朝政,种种倒行逆施比起外戚有过之无不及。没过多久,宿命降临,天子年纪轻轻又驾崩了,于是新一轮的“幼主即位、母后临朝、外戚擅权、宦官乱政”的戏码便再次上演……

整个东汉中后期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基本上都是在这一毫无想象力的老套剧情中绕来绕去,求出无期。

用哲学家尼采的话说,这叫“永恒轮回”。

用中国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鬼打墙”。

于是,帝国政治就在这样一个令人无奈的死循环中渐渐糜烂。等交到灵帝刘宏的手上时,东汉王朝早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不过此刻,距离这个烂摊子的最终破产还有些时日,所以刘宏尚且可以慢慢折腾。

如果给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做一个昏君排行榜,刘宏能进入前十,相信不会有太大争议。

至于上榜理由,除了前面提到的频繁大赦,其他随便列出几条,都足以令人大跌眼镜。

首先,就是公开卖官。

稍微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卖官鬻爵”向来是一种极其恶劣的腐败行为,历代统治者无不对此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刘宏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设立了卖官署,明码标价地公开出售各级官职:官秩四百石的卖价四百万,官秩二千石的卖价二千万,以此类推,一石官秩卖一万钱。

除了全自费的,还有半自费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征辟或地方察举的官员,想要走马上任,就得先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

除了固定价格,还有浮动价格。比如要当一个地方的县令,就要视此地的财政收入和经济水平来厘定价格,一线的膏腴之地卖得贵,十八线小县城就便宜得多,品种多样,任君选购。

除了一次性付款,还可以办理分期还款。买官者若无法全额付清,可以先交首付就去上任,然后分期还款,当然还要加上贷款利息。总之,规则跟我们今天的按揭买房并无二致。以后要是有人跟你说,“按揭”这种玩法是西方经济学的发明,或者说是什么现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拿这个证据去告诉他这不过是我们古代皇帝玩剩下的。

以上都是公开出售的,还有一种属于内部特惠,如果你有本事跟天子身边的人攀上关系(诸如宦官或奶妈之类),就能享受更大的优惠:三公之位,一千万;九卿之位,五百万。

就这样,“卖官”在灵帝一朝成了一项新型经济产业,“买官”也就成了一种全新的投资方式。不论你是商人还是农民,也不管是文盲还是流氓,只要凑够本钱,就可以买个一官半职,等到了任上再去拼命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想而知,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所有成本的最终承担者。

刘宏把卖官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四面八方的财富滚滚而来。不过,要是以为这些钱都进了国库,那你就错了,刘宏没那么傻。从头到尾,所有卖官收入分文不少地流入了他设在皇宫西园的小金库。

皇帝天天躺着数钱,可怜的是下面一些穷得叮当响的清官。当时,一个叫司马直的官员,按正常程序准备就任巨鹿太守,却因为两袖清风、囊中羞涩无法上任。刘宏知道他没钱,就破例给了他一个优惠价,减免三百万。可司马直还是交不出,只能仰天长叹:“为民父母,反而要盘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于是托病辞官。

刘宏不准,强迫他交钱上任。

司马直走投无路,被迫自杀。

除了卖官,刘宏还喜欢各种搞怪,借以丰富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

他挖空心思地在后宫开发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们扮成商贩和顾客,买卖货物,讨价还价,卖力吆喝,相互竞争;还让宫女扮成小偷,挤在人群里偷东西;而他本人则扮成招摇过市的大款和她们做生意,玩得不亦乐乎。

搞完了商业街,刘宏余兴未消,又把西园改造成了动物乐园,让成群结队的狗都戴上官员的冠帽,佩上官员的印绶,前呼后拥向他朝拜;刘宏则亲自驾驶四头驴拉的车子,一边在西园来回转悠,一边对着那些狗大喊“狗官”。

不知道刘宏的这声“狗官”有没有指桑骂槐的意味,反正我料想,当时的朝臣们听了,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据史书称,天子“驾驴巡游”的行为艺术很快引发了一场时尚潮流。一时间,洛阳的官绅士民纷纷效仿,满大街都跑起了驴车。驴市行情立刻看涨,价格贵得跟马一样。

碰见这样的皇帝,我们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这真是一个奇葩。

时至光和年间,将近四百岁的大汉帝国已经像一间破茅屋一样四面漏风、摇摇欲坠,可灵帝刘宏依旧活得轻松自在。虽然接踵而至的外患、内乱和各种天灾人祸不时也会让他心烦,但充其量就像微风掠过湖面,**起几丝涟漪后,一切便又复归平静。

就拿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来说,夏天,多地爆发严重干旱;入秋,金城郡(今甘肃兰州市)一带的黄河暴涨,泛滥了二十多里;不久,五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又发生了山崩。可想而知,一定有不少百姓受灾,而且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遍翻史书,却很少看到朝廷有什么赈灾举措,倒是在《后汉书·孝灵帝纪》中,有一条这样的记载:“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冷冰冰的十二个字,不动声色地躺在泛黄的史料中。稍不留意,你可能就错过了。

能让惜墨如金的史家愿意记录下来,想必不是个例,况且“河内”“河南”本身就表明事件在多地发生。我不敢去想象大规模的“夫妇相食”会是怎样的一幕人间惨剧,光是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十二个字,就足以刺痛我的眼睛了。

对刘宏而言,拨款赈灾是没有的,心生忧患也是没有的。

你干旱,你涨水,你山崩,你母鸡变性,你夫妇相食……都没问题,我刘宏大赦天下了啊!

是的,任你妖孽横生四海沸腾,大汉天子刘宏有且只有大赦天下。

千百年来,无数后人读史至此,或许都会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句诅咒:“大汉不亡,天理难容。”

这一年,有个名叫张角的巨鹿人想必就在发出这样的诅咒,因为时隔不久,他就喊出一句震惊天下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不过此刻,他还躲在历史的暗处,尚未走到聚光灯下。

早在十余年前,差不多与刘宏登基同时,张角就以传道的方式开始招揽徒众了。

张角称自己是神派来的救世主——“大贤良师”。他告诉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你之所以受苦,是因为在道德上有罪,所以要向神跪拜和忏悔。

神在哪里?

凡夫俗子们看不见。

张角说:你们被罪恶覆盖,所以看不见。不过没关系,你们可以看见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贤良师。

可是,您为何能做大贤良师呢?

张角微微一笑:行吧,那我露一手。

他端出一碗声称被自己祝福过的符水,让信徒喝下去。说来也怪,喝完那碗浑浊的符水,有些病人的病居然就好了。原本还半信半疑的信徒们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随即奔走相告。

“太平道”迅速风靡天下。十余年间,张角的信众就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有人甚至变卖了财产前去投奔。据说,由于投奔的人实在太多,一度引起了交通堵塞。而且,来不及赶到地方就病死在半路的,有上万人之多。

当时,很多州牧郡守得知张角治病救人后,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深受群众爱戴,还鼓励人民向善,推广教化,是个好人啊!

消息很快传到朝廷。当朝太尉杨赐听说后,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警惕。因为聚众传道这种事,在任何朝代都是很敏感的,何况今日汉朝正值内忧外患、四方骚然之时,这个张大师搞出这么大动静,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赐随即起草奏章,建议朝廷立刻捕杀张角等人,把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可是,奏章刚刚呈上,还没等皇帝批示,杨赐就被调职了,此事遂石沉大海。他的秘书刘陶一看,这样不行,于是赶紧又写了一封递了上去。

刘宏拿到奏章,只瞄了一眼便扔到一旁:不就是个乡下神棍吗,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你刘陶最近是不是没有事做?那你去帮忙重新注解一下《春秋》。

然后,刘陶就被打发走了。

刘宏很淡定,他并不认为这个神棍张角比洪水、地震、瘟疫更值得关心,甚至都不认为他比某个生了连体婴的民妇更为不祥。

于是,社稷灭亡的灾难就在刘宏的淡定中悄悄降临。

当一个皇帝对天下大势麻木不仁、对社稷苍生漠不关心,只会频繁借助“大赦天下”来自我麻痹,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的时候,历史性的灾难就注定要降临了。

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