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一举除掉濮阳兴和张布后,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于是越发肆无忌惮,开始在残忍暴虐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曹魏咸熙二年(公元265年,东吴元兴二年)三月,即司马炎篡魏立晋前夕,为了稳住东吴,以便顺利改朝换代,司马昭专门派了两个人出使吴国。
这两个都是当年寿春之战时的东吴降将,一个叫徐绍,一个叫孙彧。
刚即位不久的孙皓也不希望与魏国开战,所以当徐绍和孙彧的访问活动结束后,孙皓特意派遣光禄大夫纪陟、五官中郎将洪璆,带上了一封写给司马昭的亲笔信,与二人一道北上,去魏国回访。
当徐绍一行刚刚走到濡须(今安徽含山县西南)时,突然有人给孙皓打了小报告,说徐绍极力赞美魏国,言下之意就是贬低了吴国。
事实上,徐绍早已跳槽给魏国打工,说魏国的好话实属正常。就算孙皓对他当初的背叛心存不满,也应忍耐,毕竟人家现在是魏国使臣,代表的是司马昭,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
然而,孙皓的脑回路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一听完小报告,他勃然大怒,立刻命人把徐绍抓了回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给砍了。
仅凭告密小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把人家魏国使臣杀了,这不是把国事当儿戏吗?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孙皓咋能这么干?!
东吴百官无不对此瞠目结舌。
这也就是司马昭现在忙着改朝换代,暂时不愿与东吴兵戎相见,否则你孙皓如此不分轻重、肆意妄为,人家司马昭说不定明天就带着大军打过来了。
紧接着,还没等百官回过神来,一场更为严重的杀戮就接踵而至了。
孙皓即位之初,就已把太后朱氏和太子孙打回了原形:朱氏降格为“景皇后”,孙降格为亲王。这本来也是权力交接的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孙皓都当皇帝了,自然要封自己的老妈为太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没理由再替朱氏和孙保留位子,所以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但没人料到,孙皓并未就此放过朱氏和孙。
东吴甘露元年(公元265年)七月,孙皓在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悍然逼杀了朱氏,然后把包括孙在内的孙休的四个儿子全都流放到了一座偏远的小城。没过几天,孙皓就把老大孙和老二孙(gōng)都杀了,只留下两个最小的:老三孙壾(mǎng)和老四孙(bāo)。
虽然孙休这四个儿子的年纪,史书没有记载,但孙休驾崩时年仅三十岁,四个儿子能有多大可想而知。估计孙不超过十岁,孙就更小了,老三和老四更不必说。
就在短短一年前,孙和他的三个弟弟还是东吴帝国的堂堂太子和皇子,属于典型的天皇贵胄、金枝玉叶。可谁又能想到,上天竟然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如此残酷、前后落差如此悬殊的命运?
历史上,经常有死于非命的小皇帝、太子或皇子在被杀之前,哀叹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而孙和孙死的时候,年纪那么小,估计连这样的哀叹都发不出来。当死神遽然降临时,他们顶多只有强烈的恐惧和无尽的迷惘。
而老三和老四虽然侥幸躲过一死,但此后余生,他们的日子想必绝不会好过。就算比两个哥哥多活了几年,可他们也不过是用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来慢慢咀嚼两个哥哥临死前曾经有过的恐惧和迷惘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孙休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都相当怪异生僻,令后世读者十分纳闷,以至有学者很不满,认为孙休是在给世人增加脑力负荷。事实上,这完全是错怪孙休了。他之所以这么做,非但不是给世人制造麻烦,反而是在替世人减少麻烦。因为古代有避讳的传统,孙休故意用这些生僻字给儿子们取名,目的就是方便世人,以免因犯讳而承担罪责。
历史上的昏君和暴君,除了性格残忍、暴虐滥杀,通常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比一般人迷信,而孙皓也不例外。
当时,东吴有一则传言,说有善于“望气”的术士称:“荆州有王气,当破扬州。”而都城建业就在扬州境内,孙皓一听,觉得对自己大为不利,于是起了迁都之念。
甘露元年冬,驻守西陵的将军步阐(步骘之子)为了迎合孙皓,便上表建议,迁都武昌。武昌地属荆州,正是“有王气”的地方。此言正中孙皓下怀,旋即命御史大夫丁固、右将军诸葛靓留守建业,然后移跸武昌。
平心而论,从军事角度看,武昌的确比建业更适合作为东吴都城。一来是武昌的战略纵深比建业更优,遭遇入侵时回旋余地大;二来是武昌位于长江中游的枢纽地带,在此建都,更有利于居中调遣,兼顾东西两线。
所以孙皓此举,虽然有迷信心理作祟,但应该也不乏战略意义上的考量。尤其是斩杀徐绍后,孙皓多少要防范一下来自北方的报复。
东吴甘露二年(公元266年,西晋泰始二年)三月,孙皓眼看司马炎顺利完成了改朝换代,接下来难免会打东吴的主意,便派遣大鸿胪张俨、五官中郎将丁忠出使魏国,以吊唁司马昭为名,刺探晋国的虚实。
丁忠回国后,立即向孙皓建言,说晋朝刚刚建立,边境上军备松懈,可乘机袭取弋阳(治今河南潢川县)。孙皓召集群臣商议,征西大将军陆凯(陆逊族侄)坚决反对,说:“晋国刚刚吞并巴蜀,故而遣使求和,其目的并非有求于我,而是养精蓄锐以待时机而已。目前敌人势力方强,我们若想侥幸求胜,恐怕会遭遇不利。”
孙皓闻言,立刻打消了出兵的念头,但意识到晋国迟早会南侵,便不愿再虚与委蛇了,从此跟晋国断绝了邦交。
随后,孙皓大宴群臣,为丁忠等人洗尘。没有人料到,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孙皓的变态心理再次发作,又莫名其妙地杀了一个朝臣。
此人名叫王蕃,官居散骑常侍。据《三国志·王蕃传》的记载,此人“体气高亮,不能承颜顺指”,故而吴主不悦。意思就是王蕃长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且生性清高磊落,不愿奴颜婢膝地谄媚孙皓,所以让孙皓很不爽。
除了皇帝不喜欢,王蕃过人的颜值和风度,以及卓尔不群的处世原则,也招致同僚的嫉妒和排挤。如散骑常侍万彧、中书丞陈声等人,就时常在孙皓面前谗言构陷。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蕃自己绝对没料到,他的所有优点,最后都成了孙皓杀他的理由。
在那天的宴会上,王蕃喝醉了,孙皓怀疑他装醉,就命人把他架了出去,少顷又把他叫了回来。其实这天王蕃是真醉了,但因为平时修为太好,行住坐卧都颇有威仪,所以就算醉了,在孙皓面前也是“行止自若”,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孙皓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命左右把他拉出去砍了。
然后,孙皓还不解气,又带上王蕃的首级,领着群臣出城爬山。在山上,最变态的一幕出现了:孙皓命左右亲信扮成虎狼的样子,把王蕃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抛来抛去,做争抢撕咬之状。玩到最后,“头皆碎坏”,就是整个头颅都破碎变形、血肉模糊了。
据记载此事的《江表传》称,孙皓这么干,目的是“使众不敢犯也”,就是震慑百官。不过在我看来,如果只是为了杀一儆百,把王蕃砍头就够了,又何必玩一出这么变态的游戏?说到底,还是孙皓自己的扭曲心理在作祟,就是太过嫉妒王蕃的颜值和风度了。
而孙皓之所以如此嫉妒高颜值的人,其主要原因,很可能是他自己长得太对不起观众,所以极度自卑。
我这么说并非凭空揣测,而是有根据的。因为孙皓有个怪癖,最厌恶别人看他,用史书的话说就是“恶人视己”,所以群臣觐见奏事时,都“莫敢举目”,以至于很多官员都不认识皇帝。对此,柏杨就在《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中说:“孙皓可能长相猥琐,才有如此严重的自卑。”我同意这样的推测。
后来,已升任左丞相的陆凯觉得这个怪癖很不妥,便劝谏孙皓道:“君臣之间,从来没有互相不认识的道理,万一哪天突发不测,大臣们又该保护谁呢?”
孙皓闻言,立马从谏如流,同意做出改变。然而,改变的范围极其有限,只允许陆凯一人举目看他,其他满朝文武照样不行。
陆凯十分无语,却也无可奈何。
孙皓迁都武昌后,虽然从军事角度上讲,对吴国更有利,但是却苦了老百姓。因为吴国的赋税供给,主要依靠扬州,以前朝廷在建业,百姓可以就近缴纳粮食、财物、贡品等;而武昌地处长江中游,百姓要供养朝廷,就必须逆流运输,且路程漫长得多。如此一来,便极大地耗费了民力,令百姓苦不堪言。
此外,孙皓又沉溺酒色、“奢侈无度”,更是严重增加了国库和百姓的负担。于是,迁都还不到一年,东吴就出现了“公私穷匮”的局面,即朝廷和民间都穷得叮当响。
陆凯实在看不下去,便再度上疏劝谏,说:
“如今,四方边境皆无战事,当令百姓休养生息,以积蓄财富。可眼下的朝廷却穷奢极欲,国家虽无灾祸,民众却已力竭;四方虽无战争,国库却已耗空。臣为此至为痛心。昔日,汉室衰亡,三国鼎立,如今曹、刘失道,其国皆为晋有,这是眼前活生生的教训。臣虽愚钝,但也愿为了陛下和国家进言。武昌土壤贫瘠,地势不平,非王者之都,而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以此看来,足见民心和天意啊!
“如今,国库没有一年之积蓄,民众却有离散之怨恨;国家的根基已开始腐烂,各级官吏却更加苛刻暴虐,丝毫不体恤民生。大帝(孙权)在位时,后宫妃嫔加上婢女不满百人,自景帝(孙休)以来,却多达千人,这是国家最大的一项消耗。而陛下的左右近臣,大多不是正人君子,只知结党营私,互相勾结,陷害忠良,阻塞贤人的进路,这都是腐蚀朝廷、伤害人民的事。臣愿陛下停止各种劳役,废除苛刻扰民的法令,遣散宫女,精选百官,如此则上天喜悦,民心归顺,国家方可长治久安啊!”
陆凯的这道奏疏,可谓直言切谏,毫不避讳,不仅指出了眼下东吴的一系列严重问题,更是把批判的矛头直指皇帝。这要是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脑袋搬家了。可孙皓偏偏对陆凯很是“优容”,虽心中不悦,更不会采纳任何建言,但也没把陆凯怎么着。
当统治者只知吸食民脂民膏,却不顾百姓死活的时候,自然就有人揭竿而起了。
是年十月,一个叫施但的变民首领,在永安(治今浙江德清县北)聚众数千人,劫持了孙皓的异母弟孙谦,然后起兵反叛,一路杀向建业。当他进至建业南面三十里处时,部众已发展到一万余人。
施但以孙谦的名义,派遣使者进入建业,命令留守在此的丁固和诸葛靓投降。二人立即斩杀来使,然后出兵攻击。双方在建业东南的牛屯展开会战。变民军虽然人数不少,但都是乌合之众,且装备极差,身上连甲胄都没有,所以一战即溃,顷刻间作鸟兽散。施但也逃得无影无踪。
丁固和诸葛靓生擒了孙谦,不敢擅自处置,便请示孙皓。孙皓丝毫不顾弟弟是被胁迫的事实,立刻命人把孙谦和他母亲及弟弟孙俊全部斩杀。
尽管这场旋起旋灭的民变,并未给东吴造成什么影响,但出人意料的是,它却在客观上促成了陆凯奏疏中的头一条建言——把朝廷迁回建业。
当然,穷奢极欲的孙皓并不会因为这场民变就开始关注民生疾苦。他之所以决定还都,主要动机还是跟当初迁都一样,出于迷信。
在孙皓看来,既然当初望气者说“荆州有王气,当破扬州”,那他现在只要从荆州派一支人马,进入建业杀几个人,不就等于主动让这则传言应验了吗?而只要传言应验了,不就相当于破除诅咒了吗?如此一来,孙皓还都建业,就不会再发生什么危险了。
虽然如此清奇的脑回路在我们看来有些可笑,但在某些古人那里,尤其在孙皓那里,却是十分过硬的逻辑。
那么,孙皓派兵入建业,要杀谁呢?
答案很简单——施但的老婆孩子。
施但兵败后,自己逃了,但老婆孩子却被官军抓到了建业,于是他们就成了孙皓拿来搞迷信的最好“祭品”。
随后,孙皓便从武昌派出了一支数百人的兵马,一路大张旗鼓、敲敲打打地进了建业,还一路高声宣说:“天子使荆州兵来破扬州贼。”(《资治通鉴·晋纪一》)然后一边念着这句“咒语”,一边就把施但妻儿的脑袋砍掉了。
同年十二月,孙皓还都建业,同时命他的老丈人、卫将军滕牧留镇武昌。
因滕牧国丈的身份,百官遇到事情总是推举他向孙皓进言规劝。孙皓大为不悦,便迁怒到了滕皇后身上,从此对她恩宠渐衰。随后有一天,孙皓突然将滕牧放逐到了苍梧(治今广西梧州市),滕牧既忧且惧,最后竟死在了半道上。
此后,滕皇后便形同虚设了。其他嫔妃见她失宠,便争相伪造皇后玺绶佩戴在身上,搞得一时间满后宫都是皇后,而孙皓根本就不想管,他一心只想着把更多美女弄进后宫。为此,孙皓派遣黄门“遍行州郡”,到处收罗官员家的女子,并规定凡二千石以上官员的女儿,年满十五岁者,都要上报,任他挑选。他看不上的,才允许嫁人。
于是,后宫规模迅速膨胀,可孙皓却“采择无已”。
宝鼎二年(公元267年)六月,孙皓开始大兴土木,修建昭明宫,命二千石以下官员全部入山,负责督导木料的砍伐。此外,他又大举开辟御苑和猎场,起土山,建楼观,而且样样追求精致奢华。因工程太过浩大,所需费用以亿万计,令原本便已财竭民穷的东吴更是雪上加霜。陆凯和少数正直朝臣反复劝谏,都被孙皓当成了耳旁风。
不久,孙皓又开始宠信一个叫何定的人。此人早年是孙权跟前管杂役的小官,后来可能因为品行不端而丢了饭碗。孙皓即位后,何定便毛遂自荐,说自己是“先帝旧人”,请求回宫侍奉。孙皓二话不说就任命他为“楼下都尉”,让他专门负责宫廷采买事宜。
这显然是个肥缺。何定上任后,一边大肆捞金,一边作威作福,而孙皓非但不约束,反而“委以众事”,相当于让他当了宫廷总管。
身为左丞相的陆凯对何定深恶痛绝,便当面斥责,说:“这些年,你难道没见过,那些对上不忠、败坏国政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吗?为何还干那些奸邪之事,蒙蔽主上?我劝你痛改前非,不然,你定有不测之祸!”
何定遂对陆凯恨之入骨,便拼命向孙皓进谗言。
建衡元年(公元269年)冬,年已七十二的陆凯患上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临终前给孙皓留下遗言,力劝他把何定外放,万不可大用,同时还举荐了陆抗、楼玄、贺邵、张悌等一批忠直之臣。过后,陆凯便溘然长逝了。
对于这些年来屡屡直言切谏的陆凯,孙皓本就心存怨恨,只因陆凯德高望重,才没把他怎么样。如今陆凯一死,何定又天天在耳边说他的各种坏话,孙皓便迁怒于陆凯的家人,随后便把他们流放到了偏远的建安郡(治今福建建瓯市)。
建衡二年(公元270年)夏,左大司马朱绩病故。陆抗被孙皓委以重任,在镇军大将军的本职外,又都督信陵(治今湖北秭归县东)、西陵、夷道(治今湖北宜都市)、乐乡、公安诸军事,于乐乡驻防。
重用陆抗,是孙皓自即位以来,极少数做对的事情之一。
出于对社稷的责任感,陆抗旋即上疏,对“政事多阙”的孙皓进行劝谏,说:“臣听闻,恩德相同时,人口多的国家战胜人口少的国家;力量相等时,内部安定的国家战胜内部混乱的国家。六国被秦吞并,西楚被汉消灭,原因在此。如今,敌人(晋国)疆域广阔,而我国外无可以支援的盟国,内则没有当年西楚的强大,且朝政废弛,百姓不安。朝廷决策者普遍认为,长江天险和高山峻岭足以作为依靠,可这只是保护国家的末节,并非智者认为最重要的。臣每念及此,往往夜不能寐,临餐忘食。侍奉君王的大义,是宁可冒犯,也不欺瞒。在此,臣谨奉上十七项针对时局的建议,请求御览。”
当陆抗的“时宜十七条”随着奏疏呈上后,孙皓瞟了两眼就把它扔到一边了。
没用的。要想让孙皓觉悟,除非母猪能上树。
而孙皓身边的那个小人何定,也一直没闲着。这家伙想跟将军李勖攀亲家,李勖没同意,他就伺机构陷。于是,孙皓就把李勖和另一个将军徐存都杀了,还杀了徐存的家人,并焚烧了李勖的尸体。
为了讨孙皓欢心,何定就挖空心思给他找各种好玩的东西,其中一项就是进献“御犬”。何定公然给军中诸将下了命令,让他们每人献上一条名贵御犬,于是建业的狗市行情立刻飙涨,一条好狗价值数十匹绸缎,甚至连一条狗链子都值上万钱。
陆抗实在看不下去了,再度上疏劝谏,可孙皓照旧不听。
在整个三国时代,孙皓绝对是所有皇帝中最昏庸、最暴虐的,没有之一。哪怕是放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他也绝对可以跻身“昏君暴君”排行榜的前列。
有这样的皇帝,东吴就注定了灭亡的命运,只是时间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