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魏和东吴在寿春展开规模空前的大会战时,多年来屡屡北伐却频频受挫的姜维终于等到了机会。
当时司马昭发兵二十六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从关陇地区抽调的,这就让魏国的西线防御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薄弱。姜维当然不会错失这个良机。
蜀汉延熙二十年(公元257年)十二月,即司马昭大军加紧围攻寿春之际,姜维率数万人马穿越艰险难行的骆谷道,进抵沈岭(今陕西周至县西南),兵锋直指长安。
这是姜维历次北伐以来最为激进的一次——此前都只是对陇西用兵,这回则直趋关中,表明其对此次北伐抱有极大的信心。
此时,魏军在西线的主帅是征西将军(兼都督雍凉诸军事)司马望(司马昭堂兄),副帅则是姜维的老对手、安西将军邓艾。
对姜维而言,此二人皆非等闲之辈。邓艾多次与姜维交手,熟悉他的性格和用兵方略,可以说是他的克星。而司马望身为司马懿的侄子,曾随同征讨过王淩,且因功封侯;可以料想,他对司马懿早年抵御蜀汉的那套战略战术,肯定也不会陌生。
所以,有这两位坐镇关中,足以弥补眼下魏军兵力不足的弱点,也足以对付来势汹汹的姜维。
得到战报后,司马望和邓艾迅速集结部队,进驻骆谷道北口附近的要塞,严阵以待。姜维则在芒水(今陕西周至县南)扎营,与魏军对峙。
此后的日子,姜维屡屡出兵挑战,可司马望却祭出当初司马懿克制诸葛亮的法宝——死守营垒,拒不出战。
蜀汉要攻魏,必须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且要想尽各种办法;而曹魏对付蜀军,好像仅此一招就够用了。
当魏军把头缩进坚硬的龟壳时,蜀军就没辙了——不论是当初的诸葛亮,还是如今的姜维。
次年四月,当寿春城破、诸葛诞被杀的消息传来,与魏军对峙了数月的姜维不得不下令撤军,灰溜溜地回了成都。
原本信心十足的此次北伐,再度无果而终。
念在姜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刘禅连忙恢复了他的大将军之职,以示慰勉。
虽然刘禅这个“逍遥皇帝”无心追究姜维北伐无功的责任,但蜀汉朝野却对连年用兵的姜维颇有怨言。时任中散大夫的谯周甚至专门写了一篇《仇国论》来讽劝姜维。
文章列举了从商、周之际到秦末楚汉相争的斑斑史迹,说凡是想要建功立业的,都要趁“天下土崩”“豪强并争”之际乘机而起,才有可能以弱胜强,像汉高祖刘邦那样“杖剑鞭马而取天下”。但眼下蜀、魏两国皆已“传国易世”,即皇位都传了两代或以上了,天下相对安定,并不是秦末那样的“鼎沸之时”,而更像是“六国并据”的时代。这种时候,只能做周文王那样的奠基者,别想做汉高祖那样的开创者。
因此,谯周劝诫姜维,当务之急,就是要安养百姓、体恤部众,然后审时度势,谋定后动。若是继续穷兵黩武,蜀汉迟早“土崩”,恐将遭遇“不幸”。
事实上,谯周讲的这些大道理,姜维又何尝不懂呢?只是道理好讲,事情难做。正如我们在前文一再强调的那样,蜀汉的根本问题,其实不在于选择何种国策,而是压根儿就没的选。选择主动北伐的人,你可以骂他穷兵黩武;但选择守土安民的人,对方不是一样可以骂你苟且偷安吗?
归根结底,蜀汉的真正困境,就是国力太弱,尤其相对于魏国而言——以军队人数为例,蜀汉从刘备立国到被魏国攻灭,其总兵力基本只维持在十万左右;而魏国的总兵力应该不下于四十万,所以人家司马昭一次平叛就可以拉出二十六万大军。
在强弱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不论积极进攻还是消极防守,结果其实是一样的,都难逃灭国的命运。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死——是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姿态昂然赴死,还是以畏畏缩缩偏安一隅的可悲模样漠然等死。
如果说诸葛亮北伐主要受限于国力和自身的军事能力,那么姜维在此之外,则又多出了一重限制因素——权力有限,因此所能调动的资源也比诸葛亮少得多。
前期费祎执政,有意压制姜维,所给兵力往往不超过万人。可是,即使在费祎死后,姜维成了大将军,他每次出征通常也只有“数万”兵力,无法像当年的诸葛亮一样最多时可以拉出十万之众。
究其原因,一是姜维常年统兵在外,远离中枢,对朝政的影响力自然就弱了;二是姜维虽然位居大将军,但时任尚书令的陈祗却是刘禅宠臣,所以实际上掌控了朝廷大权——官位虽在姜维之下,实权却在姜维之上。
这样的权力格局,自然会对姜维形成不小的掣肘。
蜀汉景耀二年(公元259年)八月,陈祗病卒,刘禅任命董厥为尚书令、诸葛瞻为仆射;没过多久,董厥升任辅国大将军,诸葛瞻升任卫将军,二人“共平尚书事”,即共执朝政。
按说到了这个阶段,姜维就应该没有掣肘了,然而实情并非如此。因为宠臣陈祗虽死,刘禅身边却还有一个更大的佞臣,那就是宦官黄皓。
史称:“时中常侍黄皓用事,厥、瞻皆不能矫正,士大夫多附之。”(《资治通鉴·魏纪九》)
就是说,陈祗死后,黄皓就成了新的当权者,而董厥和诸葛瞻只是名义上共执朝政,实则对专权的黄皓无可奈何,导致大多数朝臣都投靠了黄皓。
在此情况下,不仅姜维逐渐被边缘化,北伐事业难以为继,就连蜀汉的内政也渐露废弛之势。对于这样日益糜烂的局面,蜀汉朝野上下似乎都习以为常,毫无忧患意识,但在旁观者眼中,却足以触目惊心。
比如在吴国人看来,便是如此。
景耀四年(公元261年)十月,吴主孙休派遣使臣薛珝对蜀国进行了国事访问。薛珝回朝后,孙休问他蜀汉朝政的情况。薛珝用不无感伤的口吻给孙休描绘了这样一幅景象:
“主暗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皆菜色。臣闻燕雀处堂,子母相乐,自以为安也,突决栋焚,而燕雀怡然不知祸之将及,其是之谓乎!”(《三国志·薛珝传》注引《汉晋春秋》)
这段话的大意是:蜀国主上昏庸,不知自己的过错,臣下苟且偷安,不求有功但求免祸;进入朝廷,听不见正直之言,途经乡野,老百姓都面有菜色。臣听说,燕雀筑巢于高堂之上,母子相聚欢乐,自以为安全,然而大火一起,栋梁焚毁,燕雀仍怡然自乐,不知大祸临头,蜀国大致就是这样吧!
薛珝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主庸臣惰的蜀汉,显然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却仍如燕雀一般浑然不知。
在当时的蜀汉,黄皓的专权几乎已经渗透到了方方面面。
比如,刘禅的弟弟、甘陵王刘永由于厌恶黄皓,便遭到了他的排挤——黄皓略施小计,在刘禅耳边说了几句挑唆之言,刘永便整整十年都无法入宫朝见。
就连常年统兵在外、很少介入朝政的姜维,也在黄皓的打压之列。
有一个叫阎宇的蜀国右大将军,因善于巴结黄皓,颇得其欢心,黄皓便打算扳倒姜维,让阎宇取而代之,出任大将军。姜维得知后,为了自保,不得不对刘禅进言道:“黄皓奸佞专权,将败坏国家,请陛下诛杀他!”
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想除掉一个势倾朝野的权宦,只能说姜维在政治斗争方面太缺乏经验了。刘禅宠幸黄皓这么多年,君臣二人“情感深厚”,又岂是你姜维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破坏的?
可想而知,刘禅很不以为然,道:“黄皓不过是一个仅供差遣的小臣罢了,以前董允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我对此深感遗憾,你何必也对黄皓如此介意呢?”
姜维一听,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在此时的蜀汉,权宦黄皓上有皇帝宠幸,下有百官依附,根深势大,岂能轻易撼动?
思虑及此,姜维当即话锋一转,十分谦恭地向皇帝道歉,然后告辞离去。
紧接着,刘禅便命黄皓亲自到姜维的府上去拜访,说是感谢姜维宽恕他。
刘禅不这么做还好,一这么做,姜维就更加不安了。因为黄皓是迫于皇帝之命来跟他谢罪,心里必定怀恨。有道是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日后黄皓一定会设法报复,姜维在朝中将很难立足。
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躲了。而唯一能让姜维名正言顺离开朝廷的理由,依旧是那两个字——北伐。
景耀五年(公元262年)八月,姜维再度集结部队,从成都出发。当时的蜀国上下早已弥漫厌战情绪,包括军中将领也概莫能外。时任右车骑将军的廖化就跟左右吐槽说:“征战不休,必定玩火自焚,这就是姜维的写照。论智谋,比敌人差,论兵力,比敌人少,却仍不停用兵,将何以自存?!”
可吐槽归吐槽,军令如山,廖化也不敢违抗。
同年十月,姜维率部进抵洮阳(今甘肃临潭县),与邓艾在侯和(今甘肃临潭县东南)展开会战。蜀军战败,姜维退守沓中(今甘肃舟曲县西北)。
此次出征,本来已有避祸之意,所以姜维便上奏刘禅,借口要在沓中进行屯垦,然后就不再回成都了。
此时的姜维并不知道,短短一年后,蜀汉就灭亡了。等他再次回到成都时,城头上飘扬的已经是魏国的军旗;而他的身份,也已经从堂堂的蜀汉大将军,变成了魏军主帅钟会麾下的一介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