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孙休(时年二十四岁)抵达建业,同日登基,改元永安。
对于这个刚刚被自己拥立的皇帝,孙??并不太了解。为了试探他,孙??演了一出“让贤”的戏码,当天便呈上一道奏疏,自称“草莽之臣”,语气十分谦卑,同时把自己的印绶、符节、斧钺等物全部上交,声称要交出所有权力,为贤才让路。
这么明显的以退为进,孙休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他一看到奏疏,便忙不迭地召孙??上殿,一番好言劝慰,极力加以挽留。
当然,光说好话是没用的,得拿出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足以表达诚意。于是,孙休当场宣布:任命孙??为丞相、荆州牧,并增加五个县的封邑;同时擢升孙??的弟弟孙恩为御史大夫、卫将军、中军督,封县侯;连同其他几个弟弟孙据、孙干、孙闿也全都拜为将军,并全部封侯。
这个大礼包着实丰厚,足以表明孙休很感激孙??的拥立之功,同时也很真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我愿意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你们兄弟五个,绝不会像那个傻弟弟一样跟你争夺朝政大权,请你放一百个心。
见孙休如此上道,孙??挺满意,于是就笑纳了这个“权力大礼包”。
数日后,百官忽然联名上奏,建议孙休册立皇后和太子。
孙休很清楚,眼下东吴的文武百官,是不太可能拥有他们的独立意志的,而今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动作,背后很可能是孙??授意。换言之,这未尝不是孙??对他的第二次试探,目的就是看他会不会一人得道就想鸡犬升天。
于是,孙休十分谨慎地答复了百官,说:“朕以寡德,奉承洪业,莅事日浅,恩泽未敷,加后妃之号,嗣子之位,非所急也。”(《三国志·孙休传》)
大意就是:朕德行不够,却继承大业,临朝时间太短,恩泽未及施与臣民,所以册封皇后和太子之事,并非当务之急。
见皇帝推辞,朝廷有关部门一再请求,可孙休始终不肯答应,事情才作罢。
通过此事,孙??加深了一个判断——这个孙休,的确跟他那个锋芒毕露、自作聪明的弟弟不同,性情分明柔顺得多,看来是可以放在手掌心中揉捏的。
得出这个判断后,孙??颇有些得意。
不过,为了证明孙休的确是个傀儡型人物,孙??决定进行第三次试探。
随后的一天,孙??忽然提上牛肉和好酒,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宫,貌似要跟皇帝痛饮一番。可孙??没想到,这一回,孙休竟然拒绝了他。
因为孙??这么做,分明有失体统。按照古代的礼制,君臣之间的礼节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废的,哪怕是一手遮天的跋扈权臣,见到大权旁落的傀儡天子,该下跪还是要下跪,该磕头还是要磕头,形式上的尊卑丝毫都不能逾越。就算当初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没见他敢提着酒肉找献帝刘协喝大酒啊!
可孙??却企图颠覆一个弱势皇帝最后的一点尊严,践踏最后一点底线,自然会遭到抗拒。
这其实并不让人意外,但已经把孙休认定为软柿子的孙却很意外。
他悻悻然从皇宫出来,提着酒肉有些茫然,旋即想起左将军张布就住在附近,便往张布家里去了。
丞相亲自提着酒肉上门,张布顿时受宠若惊,连忙热情接待。
宾主双方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而心里郁闷的孙??一不小心就喝高了。像他这种身份极其特殊的政客,喝高了是很危险的,因为原本隐藏在内心的很多秘密,此时往往会竹筒倒豆子般倾吐出来。
这一天,醉眼迷离的孙??就对张布说了下面这番话:
“之前废黜少主,很多人劝我自己登基。我是觉得当今陛下贤明,才拥立他。要不是我,他岂能当上皇帝?今日我带着礼物觐见,他竟然拒绝了我,这不是把我当成一般的臣子吗?看来,有必要改弦更张,另做打算啊!”
如果孙??找的是自己的弟弟或心腹喝酒,那再怎么酒后吐真言都没事。可问题在于,他今天无意中选择的这个酒友,却是皇帝孙休的人。
孙休之前当会稽王时,张布就是他身边的督将。入朝登基后,孙休又第一时间将张布由长水校尉擢为辅义将军、封永康侯,旋即又擢升左将军。可见,张布绝对是皇帝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股肱之一。
那么,孙??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找这样的人喝酒,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以孙??在此前几次政变中表现出的智商来看,应该不会如此脑残。所以,不排除他是故意找张布喝酒,然后佯装醉酒说出那番话,目的就是通过张布对孙休发出威胁——胆敢对我不敬,我随时可以废了你!
不论孙??是无心还是有意,总之张布随后就把那些话汇报给了皇帝。
孙休意识到,他跟这个跋扈权臣是绝对不可能长久共存的。或迟或早,双方必定会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稳住孙??,必须向他示好、示弱,否则只会步老七孙亮之后尘。
换言之,要除掉孙??,就得先捧着他,把他捧得越高越好,让他放松警惕。用老子的话说,这就叫“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于是,孙休随后便极力向孙??示好,再三予以各种赏赐。
十一月初七,孙休又特意下诏,称:“大将军孙??,掌管中外诸军事,事务繁多。特命卫将军、御史大夫孙恩兼任侍中,以分担大将军的诸多事务。”
此举显然也是借由重用孙恩向孙??传达尊崇之意。
不久,朝中有人向孙休密报,说孙??心怀怨望,辱骂皇帝,欲图谋反。其实这事孙休比谁都清楚,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不过,此人敢于揭发权臣,说明对皇帝还是很忠心的,就算孙休现在不敢公然奖赏此人,也应该暗中予以保护才对。
然而,孙休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孙??对他的再一次试探。
于是,孙休二话不说就把告密者绑了,直接送到了孙??面前。然后,此人就被孙??砍掉了脑袋。
倘若此人并非孙??授意,而是真的忠于皇帝,那他死得实在是很冤。可这也没办法,只能怪他时运不济,因为他选了一个错误的时间表忠心,注定会成为牺牲品。
在皇帝的种种示好(甚至近乎讨好)之下,孙??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不过,这些年成天在刀尖上行走,让孙??养成了一种居安思危的习惯。之前孙亮试图从他手上夺回大权时,他就一度躲在家中闭门不出,以免遭到暗算。如今,孙休虽然对他越来越尊崇,但孙??却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于是,始终心存戒惧的孙??决定故伎重施,暂时先躲起来,观望一阵再说。而且这回他打算躲得更远一些——离开建业,躲到武昌。
打定主意后,孙??便授意一个叫孟宗的内臣向孙休提了出来。孙休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孙??旋即从禁军中抽调了一万多名精锐,命他们随同自己前往武昌;此外,又从宫中武库取走了大批精良武器。
对此,孙休一概答应。
紧接着,孙??又提出,要从宫中调走两名中书郎,到武昌帮他打理军务。相关主管官员觉得孙??有点得寸进尺了,便提出抗议,说宫中内臣不应担任地方官员。但是,孙休却下诏特批,再度满足了孙??。其后,凡是孙??的请求,不论何事,孙休一律批准。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孙休决意把老子的这一权谋智慧贯彻到底。
事情发展到这里,权臣孙??几乎是予取予求、肆无忌惮,而皇帝孙休则是一让再让、处处妥协。对此,朝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准确地说,是一些军方将领看不过眼,遂站出来替皇帝打抱不平。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将军魏邈。他直言不讳地对孙休说:“孙??一旦据守京师外的重地,定然反叛!”
接着,一个叫施朔的禁军军官也上奏孙休,说种种迹象都表明,孙??已经准备谋反了。
军方的矛头直指孙??,这是孙休最想看到的。因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武力在任何时候都是巩固或夺取权力的最有效手段。有了他们的主动支持,孙休就有底气了。虽说直接站出来的只有两个,但他们显然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将士的意愿。
动手的时机,似乎已经来临。
为了确保获得军方更多支持,孙休暗中召见了张布,问他可有靠得住的大将共商大计。张布说:“左将军丁奉,虽不能识文断字,但计略过人,能断大事。”
孙休遂秘密召见丁奉,表明了诛除孙??之意,然后问他有何计策。丁奉答道:“孙??党羽众多,恐怕不易对付。最好的办法,是等到腊八大祭那天,召孙??入宫聚宴,然后让左右卫士动手,一举诛杀。”
孙休立刻采纳了这个计划。
新一轮皇帝与权臣的殊死博弈,终于走到了终极对决的边缘。接下来的一幕,可谓与当初孙峻谋杀诸葛恪如出一辙。
十二月初七,即腊八的前一天,京城忽然谣言四起,说明日恐有巨变发生。孙??风闻,心中颇为不悦。当天晚上,建业城中狂风突起,屋宇震动,尘沙飞扬。孙??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心中不断泛出一种强烈的恐惧。
十二月八日晨,大臣按例要入宫聚宴,心神不宁的孙??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入宫。
万事俱备,就差这临门一脚了,孙休岂能放过这个机会?遂强行要求孙??一定要出席,且前后派了十几拨内使前来催促。孙??迫不得已,只好答应。左右亲信都觉得事情不太对劲,纷纷劝阻。
孙??虽说心中也有不安,但还是被皇帝一直以来的示弱举动麻痹了,所以并不认为皇帝真的敢动手。此外,为了维护自己头号权臣的威严,孙??也不想被皇帝和朝臣看扁,认为他连入宫赴宴的胆量都没有。
所以,孙??决定入宫,但出于安全考虑,也不宜待太久,而是意思一下就赶紧走人。
为此,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对左右道:“皇帝屡屡下令,不可固辞。你们可集结部众,随时应变,然后掐准时间在府内放一把火,到时我便以家中失火为由,立刻返回。”
孙??自以为得计,可他还是太低估孙休了。
“家中失火”固然是提前离席的充分理由,但前提是孙休没打算动手。如果孙??相信皇帝会有动手的胆量,这个理由就纯属自欺欺人了。因为到了这个你死我活的关头,别说孙??的家中是否真的失火,就算孙休自己的皇宫失火,他都会先砍掉孙??的脑袋,然后再救火也不迟。
说到底,孙??就是权臣做久了,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才敢冒这个险,其心态与当初的诸葛恪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们的结局也就不会有何不同。
孙??入宫后,刚过片刻,便有人来报其府邸失火。孙??立刻起身,向孙休奏称要回家救火。孙休看着他,淡淡道:“外面的兵那么多,此事不足劳烦丞相。”
孙??感觉大事不妙,当即离席,欲强行出宫。在场的丁奉和张布迅速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一群禁军侍卫蜂拥而上,一下就把孙按倒在地,并捆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侍卫把孙??押到了孙休面前。
孙??面如死灰,磕头哀求道:“臣愿流放交州。”
孙休冷冷道:“当初你何不将滕胤、吕据流放交州呢?”
孙??只好道:“臣愿贬为官奴。”
孙休依旧冷冷道:“当初你何不将滕胤、吕据贬为官奴呢?”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滕胤和吕据的,今天我就怎么对待你。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公平。
当天,孙??就被斩杀了,时年二十八岁。
随后,孙休命人砍下孙??的头颅,展示在其部众面前,宣布所有与孙??同谋者,一律赦免。当场便有五千人放下了武器。不过,其他人都可以赦免,但孙??那四个弟弟,是断然不能放过的。
孙??被斩后,孙据、孙恩、孙干也相继被诛,只有最小的弟弟孙闿乘船逃亡,欲投奔曹魏,结果被追兵赶上,还是被砍杀了。
同日,孙休下诏,夷灭了孙??的三族,并剖开孙峻的棺椁,收取陪葬的印绶,然后砍薄其棺木(古代棺木的厚薄,与死者生前的政治地位相关,故以砍薄棺木象征贬黜),再重新掩埋。
十二月初九,孙休论功行赏,擢升丁奉为大将军、兼左右都护,总揽帝国军政;以心腹张布兼任中军督,掌控了禁军兵权。
随后,孙休以礼改葬了诸葛恪、滕胤、吕据等人,并将这些年被孙峻、孙??流放的人全部召回。
孙休的拨乱反正之举,令东吴臣民颇感欣慰。很快就有朝臣提议,应该为诸葛恪立一块碑,以志纪念。可孙休却没有同意,下诏说:“盛夏出军,士卒伤损,无尺寸之功,不可谓能;受托孤之任,死于竖子之手,不可谓智。”(《三国志·诸葛恪传》注引《江表传》)
以诸葛恪的晚节而言,的确正如孙休所言,既无能又不智,实属乏善可陈,当然没资格立碑。不过,孙休反对给他立碑的原因还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或许在于诸葛恪也是一个跋扈权臣。站在皇帝的角度,对此当然极为反感。所以,孙休能把诸葛恪以礼改葬,已经算不错了,根本不可能替他立什么碑。
从孙权去世至此,短短六年间,东吴帝国便有三个权臣相继上位,然后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被夷灭三族,没一个有好下场。其政局之乱,于此可见一斑。
如今,东吴终于迎来了一个还算有能力的皇帝,这对饱经祸乱的吴国及其臣民而言,自然是一件幸事;而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权臣擅政”的乱象,也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然而,孙休在位时期的东吴,也只是获得暂时的休整和喘息罢了。换言之,这只是吴国在走向衰亡的过程中出现的回光返照而已。东吴的政治乱象,并未随着孙??之死而终结。在短暂地驱散阴霾之后,乌云仍将重新聚合,并继续笼罩在建业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