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延熙八年(公元245年)十一月,患病多年的大司马蒋琬去世。仅隔一个月,尚书令董允也跟着一病而亡了。两位朝廷重臣几乎同时离世,这对本来就缺乏人才的蜀国而言,自然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按理说,碰上这种事,后主刘禅应该深感痛心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蒋、董二人之死,尤其是董允之死,却让刘禅感觉如释重负,正如当年诸葛亮去世一样。
原因不言自明——董允管他管得太严了。
据《资治通鉴》记载,董允在世时,“秉心公亮,献可替否,备尽忠益,汉主甚严惮之”。就是说,董允持心公正,对于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都会随时提醒刘禅,竭尽忠诚,以致刘禅对他十分敬畏,或者说害怕的成分要远大于敬重。
刘禅于章武三年(公元223年)登基,那一年才十七岁,而眼下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在刘禅当时二十二年的帝王生涯中,前面十一年有诸葛亮管着,后面十一年有董允管着,几乎没有一天可以随心所欲,这当然令刘禅深感憋屈和郁闷。
事实上,早在诸葛亮时代,董允便是宫廷的侍中,即皇帝的近臣。而诸葛亮忙于军国大政,只能抓一些原则性的东西,至于匡正刘禅的具体工作,大部分还是董允负责的。因此,刘禅对董允的忌惮,肯定比对诸葛亮更甚——毕竟“现官不如现管”。
刘禅自从登基后,不止一次想要广采美女、扩大后宫,可每一次都被董允拦了下来。董允对他说:“古代的天子,后妃的数量不过十二人,如今后宫嫔妃已经够了,不应该再增加。”刘禅当然很不爽,但也无可奈何——谁让你只是个挂名天子,一天也没有真正执掌大权呢?
除了不让刘禅多娶美女,董允还牢牢管着一件事,那就是遏制宦官。
刘禅后宫有一个叫黄皓的宦官,生性狡黠,颇有些小聪明,自然讨得了刘禅欢心。董允敏锐地察觉了这一迹象,于是多次在刘禅面前正色规劝,然后一下殿,就把黄皓叫过来一顿训斥。因此,董允在世时,黄皓怕他怕得要死,丝毫不敢为非作歹。直到董允去世前,黄皓的职位不过是官秩三百石的黄门丞而已。
然而,随着董允去世,刘禅和黄皓的春天来了。
董允病故后,费祎提拔了一个叫陈祗的人接任侍中之职。陈祗原本只是选曹郎,只因相貌堂堂,颇为威严,且多有才艺,人又聪明,很对费祎的胃口,所以就被越级提拔了。
陈祗上位后,宫中的事基本就由他说了算了。而此人的做事风格,与董允大相径庭:董允处处匡正刘禅,陈祗则是各种阿谀迎合;董允极力遏制宦官,陈祗则是与黄皓穿上了一条裤子。
史称:“祗与皓相表里,皓始预政,累迁至中常侍,操弄威柄,终以覆国。”(《资治通鉴·魏纪六》)就是说,陈祗上位后,便与黄皓互为表里、沆瀣一气,于是黄皓开始干预朝政,一路升迁到中常侍,此后更是窃弄权柄,最终导致了蜀汉的亡国。
“中常侍”,这是自东汉桓、灵二朝以来,最令天下人切齿痛恨的三个字,因为它几乎就是擅权乱政、祸国殃民的代名词。可如今,它竟然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蜀汉的宫廷中,并且恰恰又成了亡国的主要因素之一。这对自诩继承了大汉国祚的蜀国而言,不啻一种辛辣的嘲讽。刘备倘若地下有知,怕是恨不得当初在长坂坡就把阿斗丢掉算了。
早在十八年前,诸葛亮就在《前出师表》中对刘禅提出了这样的告诫:“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遗憾的是,让刘备和诸葛亮都“叹息痛恨”的这个局面,终于还是重现了。从这一刻开始,纵然蜀国还有费祎、姜维这样的文武之才在支撑大局,但充其量也就是推迟蜀汉灭亡的时间而已。换言之,“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理想,已注定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有了黄皓和陈祗这两个谄媚之徒在侧,刘禅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开始放飞自我,“数出游观,增广声乐”,即到处游山玩水,纵情声色。太子家令谯周上疏劝谏,说:“先帝奋斗一生的大业,只打下一个基础,还等待陛下去建设,如今真不是尽情享乐之时,还望陛下削减乐官人数和后宫规模;凡宫室营造,只限于修缮先帝在位时所建的,以此为子孙后代树立节俭的榜样。”
可想而知,奏疏呈上如石沉大海,刘禅根本不搭理他。
曹爽虽然在汉中惨败,以军功立威的目的落空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权臣地位。相反,手握大权的时间越久,曹爽及其党羽越发肆无忌惮,《资治通鉴》便称其“专擅朝政,多树亲党,屡改制度”。
到了曹魏正始八年(公元247年),时任太尉的元勋老臣蒋济再也看不过眼,便上疏给少帝曹芳,说:“国家的法令制度,只有命世之才能够建立且垂范后世,岂是中下之才的普通官吏所能随意更改的?这非但无益于国家,且恰足以伤害人民。臣建议,应告诫文武百官,各守其职,各安本分,朝廷方有清平祥和之气。”
蒋济当然也知道,眼下皇帝曹芳才十六岁,是个啥也不懂的毛孩子,而且朝政大权都在曹爽一党手上,所以这道奏疏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充其量就是吐吐槽、发泄一下胸中愤懑而已。
此刻,跟蒋济一样愤懑的,当然还有司马懿。
但是,跟蒋济不一样的是,不管心中有多么愤懑,司马懿都会把这股气往肚子里吞,而绝不会发出半句牢骚。
非但不发牢骚,司马懿甚至还决定把曹魏帝国的权力舞台彻底让给曹爽一党。
这一年五月,司马懿称病不朝,主动淡出了权力中心,不再过问任何政事。
是年,司马懿已经六十九岁,接近古稀之年。那么,他是不是精力不济,雄心不再,所以打算颐养天年呢?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道德经》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想要收敛它,必先扩张它;想要削弱它,必先加强它;想要废除它,必先兴举它;想要夺取它,必先给予它。这就叫幽微的智慧,所以柔弱能战胜刚强。
深谙老子智慧和权谋之术的司马懿,用的正是“以退为进、以弱胜强”的招数。
可曹爽却以为司马懿主动出局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制约他,遂越发得意忘形,骄奢无度。他把饮食、车马、衣服都弄得跟皇帝一样,还把皇宫府库中的无数珍玩搬到了自己家里,甚至把明帝曹叡留下的七八个才人娶回家做了侍妾。
曹爽公然把皇家的人、财、物据为己有,他手下的何晏等人当然就有样学样了。他们开始大肆侵吞朝廷的土地田产,仅洛阳、野王两地就有数百顷良田落入了他们私囊,就连许多朝臣的食邑也被他们强行霸占。然后,他们又把黑手伸向了各个州郡,只要是他们看上的土地和产业,各地官员只能拱手奉上,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曹爽跟何晏等人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在家里开凿地下室,并装修得十分奢华,一群人躲在里面花天酒地,纵情玩乐。用《三国志·曹爽传》的说法,就是“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饮酒作乐”。
眼看曹爽在骄奢**逸的道路上狂奔而去,其弟曹羲深感忧虑,屡屡劝谏,甚至声泪俱下,可曹爽根本听不进去。
曹爽专权期间,跟他们不和或稍有忤逆的大臣,都遭到了打击报复。
比如廷尉卢毓,是汉末大儒卢植之子,早在曹操时代便已入仕,堪称四朝元老,因刚正不阿,得罪了何晏、毕轨等人。何晏等人遂以卢毓的一个手下为突破口,抓住其小问题大做文章,将矛头指向卢毓。然后,何晏竟直接闯进廷尉寺,收缴了卢毓的印信,撤了他的官,最后才例行公事地上奏少帝,俨然已经在代行皇帝大权了。
再比如当初被曹叡指定辅佐曹爽的孙礼,先被曹爽排挤出朝,任扬州刺史,后转任冀州刺史,又因一件小事触怒曹爽,就被扔进了监狱。
事情源于清河国和平原国的边界之争,争端延续了八年之久,一直悬而未决。孙礼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找出明帝曹叡当年封平原王时的地图,以此为准划定边界。但是曹爽估计是受了贿赂而偏袒清河,说那张地图也不足为凭。孙礼反复上疏,据理力争,由于态度急切,说话比较直白,便触怒了曹爽。
曹爽立刻将他免官,并判处五年徒刑。等孙礼坐完牢出来,又过了些日子,才被重新起用为并州刺史。赴任前,一肚子不平的孙礼特意去拜会司马懿。可到了司马府上,他却摆着一张臭脸,愣是不说话。
司马懿知道孙礼是在怨他逃避责任、放任曹爽一党,却故意装糊涂,问他说:“孙卿是嫌并州之地太小呢,还是仍为当年的分界之事不平?”
孙礼没好气道:“明公这话说得何其离谱!我虽无德,但还不至于为了官位和从前的事情烦恼。我本来以为,明公可以像伊尹和姜子牙一样,匡扶魏室,上报明帝之托,下建万世功勋。可如今呢?社稷危殆,天下汹汹,这才是我心中不悦的原因!”
说完,孙礼忍不住涕泪横流。
司马懿看着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且止,忍不可忍!”(《三国志·孙礼传》)
别难过了,要忍人所不可忍!
听到这句话,想必孙礼一定若有所悟——司马懿的隐忍,不是懦弱无争,也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换言之,司马懿是在暗示他,曹爽一党垮台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然而,隐忍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正如司马懿当年为了躲避曹操征召,不得不装病装了七年一样,眼下的隐忍,同样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曹爽这帮人虽然嚣张跋扈,但对司马懿还是始终保留着一丝警惕。这一年冬,曹爽手下的李胜由河南尹调任荆州刺史。临行前,曹爽便授意他以辞行为由,前去试探司马懿。
于是,李胜来到了司马府上。就是这一次,司马懿为后世读者奉献了一场“影帝”级别的出色表演。
据《晋书·宣帝纪》记载,司马懿由两个婢女搀扶着出来见客,只见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婢女拿衣服给他,司马懿双手颤抖,接都接不住,竟滑落在地。而且,司马懿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着嘴巴,示意婢女自己口渴。
婢女端来稀粥,司马懿不去接碗,直接把嘴凑上去就喝,弄得胡须和胸前到处都是。李胜皱了皱眉,道:“大家都以为明公只是风疾复发,没想到身体都这样了啊!”
司马懿上气不接下气,十分虚弱道:“年老病重,死在旦夕。先生这次去并州,那地方靠近胡人,要加强防备啊!以后,咱们恐怕见不着了,我就把犬子司马师、司马昭托付给先生了。”
李胜眉头又是一皱,忙解释道:“我是要去荆州,不是并州。”
司马懿梦呓般道:“先生已去过并州了?”
李胜只好又重复一遍:“我要去的是荆州。”
司马懿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说:“年纪大了,脑子糊涂,听不清先生说什么。这次回到本州,以你的盛德才干,正好建立功勋啊!”
眼前的司马懿,已经是一个妥妥的废人,李胜知道自己不必再试探了,旋即告辞而出,飞报曹爽,说:“司马懿苟延残喘,形神已离,不足为虑了。”
几天后,李胜再次向曹爽强调,说司马懿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曹爽终于确信,遂不再防备司马懿,连最后一丝警惕都解除了。
随着司马懿这场表演的圆满成功,曹爽及其党羽的末日便已悄然降临。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死到临头。这年岁末的一天,何晏特意找来一个精通《易》的术士管辂,想让其为自己算一卦。
宾主落座,二人聊了一会儿《易》。当时邓飏也在座,对管辂有些不以为然,道:“先生自诩精通《易》,可说了这么多,并未涉及《易》的精义,这是为何?”
管辂淡淡道:“真正了解《易》的,从不轻易谈论《易》。”
何晏微笑颔首,赞叹道:“先生真是要言不烦啊!不过今日,还是要请先生占一卦,看我能否位至三公?”
未及卜卦,何晏又说起了自己最近常做的一个梦,说梦见数十只苍蝇聚集在鼻子上,驱之不去,不知是何征兆。
管辂沉吟片刻,道:“从前,八元八恺(上古十六位贤臣)辅佐帝喾和颛顼、周公辅佐成王,皆以和惠谦恭而享有多福,这并不是靠占卜就能算出来的。如今,君侯位高权重,但怀德者少,畏威者众,这恐怕不是小心求福之道。再说这个梦,鼻者,乃‘天中之山’,常言道居于高位而不危险,才可长保富贵。而苍蝇乃恶臭之物,竟聚集鼻梁,说明有高位跌落之危,及轻狂覆亡之险,不可不深思啊!愿君侯扬善去恶,非礼勿行,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
邓飏在一旁听得大不耐烦,冷笑道:“这不过是老生之常谈。”
管辂毫不示弱,立马顶了回去:“只有老生,才能见事所未生;只有常谈,才能谈人所不谈。”
这就是我们今天惯用的成语“老生常谈”的出处。
管辂只是一介术士,却不阿附权贵,敢当面警告何晏、硬顶邓飏,分明已经把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实在是令人钦佩。
当天,管辂回到家,就把这事跟舅舅说了。舅舅大摇其头,骂他说话太直。管辂竟冷然一笑,说:“跟死人说话,有什么好怕的?”
舅舅大怒,连声说他疯了。
在管辂眼里,何晏、邓飏之流已经跟死人无异,足见这帮人多么不得人心。同时也说明,在当时的有识之士看来,曹魏帝国很可能马上就将迎来一场血腥的政治风暴。
此时此刻,司马懿正在跟自己的长子、时任中护军的司马师,以及次子、时任散骑常侍的司马昭日夜密谋,随时准备发动政变,彻底铲除曹爽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