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刚刚总揽蜀汉大政,益州南部的蛮夷部落就蠢蠢欲动了。
带头造反的人,是益州郡(治今云南昆明市晋宁区)的地方豪强雍闿。此人先是杀了当地太守正昂,暗中归附东吴;不久蜀汉朝廷派来了新太守张裔,又被这家伙给绑了,送给了东吴。
东吴乐得在蜀汉的后院放火,便任命雍闿为永昌郡(今云南保山市)太守。此时的永昌郡还在蜀汉治下,所以东吴这一招纯属慷他人之慨——反正就是送雍闿一顶空头官帽,至于地盘嘛,当然是你雍闿自己去抢。
蜀汉的官员又没死绝,岂能让你说抢就抢?
永昌郡的功曹吕凯和府丞王伉马上带兵封锁了边界。雍闿进不了永昌郡,就命同乡孟获去煽动附近各部落的酋长,又先后拉拢了牂牁郡(治今贵州福泉市)太守朱褒以及越嶲郡(治今四川西昌市)的蛮夷酋长高定。一时间,各地蛮夷纷纷起兵响应,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此时的蜀汉正值国丧,诸葛亮知道不宜用兵,便暂时忍了下来,尽量以怀柔政策进行招抚。
招抚南方的同时,诸葛亮在内政、外交方面做了一系列工作。
首先,是“约官职,修法制”,即建立健全官员的任免制度,并修订各种法令规章。
其次,是“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即加强农业生产,扩大粮食储备,并关闭边境,让民众休养生息。
最后,就是修复与东吴的外交关系。“联吴抗曹”是诸葛亮长期主张的外交战略,只可惜之前由于各种内外因素遭遇了严重挫折,蜀吴之间的关系也彻底破裂。然而如今,一切已时过境迁,关羽、吕蒙这些鹰派人士都不在了,连一心想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的刘备都已撒手人寰,所以,是到了重新修复蜀吴关系的时候了。
蜀汉建兴元年(曹魏黄初四年)十月,诸葛亮派遣使臣邓芝出使东吴,来到了武昌。
一开始,孙权避而不见。因为他还没想好,到底是该联合蜀汉对付曹魏,还是该联手曹魏对付蜀汉。
邓芝看出了孙权的心思,便主动上表,说:“臣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吴国的利益,不光是为了蜀国。”
孙权这才接见了他,但说话很不客气,存心要让邓芝难堪。他说:“孤当然也愿意跟蜀汉重修旧好,但却担心你们君主幼弱、国土狭小、形势逼仄,难免被魏国所乘,无法自保啊。”
这就叫**裸的鄙视,连修饰都省了。
邓芝却不以为意,从容答言:“吴、蜀两国,共据有四州之地(扬州、益州、荆州、交州)。大王是当世英雄,诸葛亮也是一代人杰;蜀国有山川之固,吴国有三江之险(长江、汉水、濡须水)。合两国之所长,互为唇齿,进可兼并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乃自然之理。大王如果归附魏国,魏国必然会希望大王入朝,且要求太子充当人质,若不从命,则以此为由进行讨伐,而我国也会趁此时机顺流东下。如此一来,江南之地,恐怕就不再是大王所有了。”
你鄙视我,我就威胁你,有来无往非礼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孙权的软肋:你跟我们可以平等结盟,但跟曹魏只能卑躬屈膝地称臣;我们不会拿你儿子当人质,可人家曹丕却会。
所以,不必耻笑我们“主弱国小”,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不跟我们结盟,你迟早会面临被魏、蜀两国东西夹攻的困境,只怕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就是谈判和说服的艺术——不要去讲自己需要什么,而要关注对方需要什么;只要踩到对方的需求和痛点,他的理性自然会告诉他该怎么做。
果然,孙权被踩到痛处了。
他默然良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君言是也。”
于是,邓芝圆满完成了修复双边关系的使命,蜀吴联盟再度缔结。
东吴黄武三年(公元224年,曹魏黄初五年)夏,孙权也派出使臣张温出使蜀汉。“自是,吴、蜀信使不绝。”(《资治通鉴·魏纪二》)两国的邦交完全恢复了正常化。
在此期间,孙权越来越倚重陆逊。
与蜀国的许多外交事务,孙权都交给了陆逊,让他直接与诸葛亮接洽。当时陆逊驻守夷陵,离蜀汉较近,孙权索性把自己的印章多刻了一个,就放在陆逊那里。然后,每当有寄给蜀汉的国书,孙权都让陆逊过目,凡是他觉得拿捏不定的地方,就授权陆逊修改,改完重新缮写,再加盖孙权的印章,就直接发出去了。
很显然,在此时的东吴,陆逊已经越来越有“社稷重臣”的味道了。
不久,邓芝再次出使吴国,孙权这回跟他说话就客气多了,道:“若将来天下太平(意指灭掉曹魏后),孤与贵国君主分治天下,不也是乐事一桩吗?”
这话一方面是客气、示好,一方面也有试探的意味——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双方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吗?
邓芝淡淡一笑,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假如消灭了曹魏之后,大王却未深刻认识天命,那么到时候,两国君主自当各施恩德,两国臣子也会各尽其忠,然后战鼓敲响,真正一统天下的战争,恐怕才刚刚开始。”
孙权没料到邓芝会把话说得这么露骨,不由大笑道:“你可真诚实,岂不正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同盟,都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暂时走到一起的。总有一天,昔日的盟友必定会因各自的利益而分道扬镳,甚至刀兵相见。
既然这个道理大家都懂,那又何必藏着掖着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去了那些假惺惺的外交辞令和暗戳戳的彼此猜疑。
得知吴、蜀两国“破镜重圆”、再度修好,曹丕就像一个打翻了醋坛子的“第三者”一样,怒不可遏,宣布要第二次讨伐东吴。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
这个错误,曹丕已经犯了一次,可他显然并未吸取教训。
侍中辛毗连忙劝谏,道:“如今天下刚刚安定不久,我国地广民稀,此时用兵,臣认为不见得有利。当年,先帝虽屡次出动精锐,但每次到达江边,却很快就班师了。如今,我军的兵力并不比过去多,要想获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日之计,不如让百姓休养生息,大力开展屯田,十年后再来用兵,定可毕其功于一役,不必屡屡出师。”
曹丕冷冷道:“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这些事留给子孙?”
辛毗答:“昔日,周文王就是把讨伐商纣之事留给了武王,只因时机并不成熟。”
曹丕根本听不进去,旋即下达了战争命令。
黄初五年八月,曹丕命时任尚书仆射的司马懿留守许昌,然后亲率水军、乘坐龙舟,经蔡河、颍水进入淮河,抵达寿春(今安徽寿县)。九月,大军进抵广陵(今江苏扬州市)。
东吴立刻做出反应,一边在江面上集结了大量战船,一边采纳了大将徐盛的疑兵之计,沿长江南岸,搭建木架,外面裹上芦苇,做成假城墙、假城楼,从石头城(今江苏南京市西北)到江乘(今江苏南京市东北),连绵相接数百里,且在一夜之间全部完成。
此时江水正涨,江面波涛汹涌,曹丕来到北岸,望着江中帆樯林立的东吴水军,以及对岸绵延不绝的“百里长城”,不禁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我们虽有强大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看这情形,无法攻击啊。”
兴师动众而来,可仗还没打自己就先泄了气,足见曹丕的出兵之举有多么草率。曹魏骑兵面对东吴水军本来就毫无优势,这早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何须带着大军吭哧吭哧跑到长江边上,才来发出如此感叹呢?
正当曹丕面对长江天险一筹莫展之际,老天爷又突然发威,刮起了一阵暴风。曹丕乘坐的龙舟失去控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漂**,险些倾覆。
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着,御驾亲征的曹丕就差点掉进江里喂了鱼。这样的惊魂一幕,令他原本便已所剩无几的斗志彻底丧失殆尽。
此时的曹丕已经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可又找不到台阶下,只好问了群臣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孙权会不会亲自来?”
群臣没看懂老板的心思,异口同声说:“陛下御驾亲征,孙权恐惧,必以举国之师抵御,却又不敢把大军交给臣下,所以一定会亲自前来。”
这下尴尬了。
曹丕这么问的用意,其实是想让群臣回答说孙权不会来,这样他便可就坡下驴,以“棋无对手”、没有机会教训孙权为由,赶紧班师回朝。
最后还是精明的刘晔看出了老板的尴尬,便道:“孙权以为陛下乃万乘之尊,必不会亲临前线,因此他一定会把防御任务交给将领,自己坐镇后方,肯定不会来。”
这台阶铺得就挺舒服了,不但说孙权不会来,还解释了孙权不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以为曹丕不会来。潜台词就是:如果孙权知道曹丕来,那他一定不敢不来。
总之这么一说,既给了老板台阶,又妥妥地保住了老板的面子,实在很有水平。
曹丕又装模作样地等了几天,然后便以“吴王不至”为由匆匆班师了。
如果说曹丕第一次大举伐吴,还算给孙权造成了一定威胁的话,那么这次御驾亲征,竟以如此潦草的方式收场,只能说徒然给孙权增加了笑柄。
经过这两次挫败,刘晔和辛毗都以为,曹丕一定会痛定思痛,总结经验教训,不会再轻易出兵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短短半年后,天子曹丕就在朝会上宣布,他要再一次亲征东吴。
这回,刘晔、辛毗都已心死,不愿再劝谏了。不过,还是有一个叫鲍勋的朝臣站了出来,极力劝阻。
这个鲍勋,就是当年曹操的老战友鲍信之子,时任宫正,相当于总监察长之类的。
他说:“王师屡屡出征,却始终未能克敌制胜,只因吴蜀两国唇齿相依,凭借山川险阻,故而难以攻克。去年,陛下乘坐的龙舟在长江漂**,几乎搁浅于南岸,圣躬陷入险境,臣下无不破胆,宗庙险些倾覆,此事足以成为百世之戒。如今,陛下又要劳师远征,每日的军费足有千金,国库虚耗,却徒然令敌人耀其兵威,臣以为万万不可。”
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年龙舟遇险的糗事,犹如曹丕心头的一道伤疤,他自己虽然牢牢记着,却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这块记忆都给删除掉。现在可倒好,你鲍勋竟敢在朝会上公然揭开这道伤疤,让曹丕的天子颜面往哪儿搁?
曹丕勃然大怒,当场把鲍勋贬为治书执法,然后正式下发了三征东吴的诏令。
黄初六年(公元225年)闰三月,战争令下达;五月,曹丕进抵魏国的水军基地谯县;八月,曹丕亲率舟师,自谯县出发,经由涡水进入淮河;十月,曹丕率大军进抵广陵。
有道是兵贵神速,可曹丕的这场亲征,其进军速度却让人十分困惑——从闰三月下令出兵,然后整整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大军才刚刚开到前线。
这样的速度,只能用龟速来形容。就算是步行,从许昌到广陵,恐怕也要不了七个月时间。对此,我们只能理解为,曹丕在此期间还在不断训练水师,所以这七个月,大多数时候是在练兵,而非行军。
然而,打仗是最讲究时机的。之所以说兵贵神速,一来是要让敌人没有防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二来是必须考虑到季节、气候、山川地形等自然条件,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从而对行军作战产生重大影响。
但是曹丕的这场亲征,完全不顾这两条战争的常识,一边练兵一边行军,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其结果就是当他来到长江边上时,已经是天气严寒的冬季,而东吴军队更是严阵以待了。
当然,冬季也不是不能打仗,问题在于——冬季更容易出现不利于作战的因素。
也要怪曹丕运气不好,这年冬天,气温骤降,比往年冷了很多,以致原本一年到头哗哗奔流的长江竟然罕见地结冰了!
刚抵达广陵时,江面尚未结冰,曹魏的十几万水陆大军在江上和岸上一字排开,“旌旗数百里”,军容甚为壮观。曹丕身披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临江观兵”,胸中顿时涌起一片豪情,当即赋诗一首。诗名叫《广陵观兵》,开头是这么几句: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从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必须承认,这诗写得还是很有水平的,可谓气象恢宏,英武豪迈,大有乃父曹孟德之风。中国文学史把曹操、曹丕和曹植并誉为“三曹”,视为建安文学的代表,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尽管曹丕豪气干云,这回似乎是志在必得,可老天爷偏偏又跟他过不去——上回是用一场风暴把他耍得团团转,这回直接就让长江结冰了,看你“一苇杭(航)之”的牛还怎么吹!
望着原本滔滔奔流的江水,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坚冰,曹丕忍不住喟然长叹:“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资治通鉴·魏纪二》)
苍天啊,你这是注定要用长江来分割南北啊!
没办法,由于曹丕“龟速行军”的失误,加上老天爷从中作梗,曹魏第三次大规模的东征,再度以“劳师无功”的结局黯然收场。
曹丕下令班师,然后带着陆军先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曹丕北返的路上,竟然遭到了东吴的一次突袭。
这次突袭的策划者是东吴大将孙韶。他派部将高寿等人,率五百名敢死队员,于深夜埋伏在魏军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对曹丕的车驾发动了突然袭击。
魏军猝不及防,差一点就让高寿得手了。虽然魏军凭借人多势众,最后还是击退了高寿,但副车和主车车顶的羽盖竟然被高寿给劫走了,可见当时战况的惊险。
曹丕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同时也感到了极大的耻辱。
可以想见,如果天假以年,让曹丕多活个一二十岁的话,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东吴发动第四次、第五次乃至更多次的讨伐。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在回到洛阳的短短五个月后,曹丕就驾崩了,时年仅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