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判断一个政治领袖是雄主还是庸才,可能需要多方面的考察,但其中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却往往能让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
这个标准就是——看这个人贪不贪财。远的暂且不说,就以最近的两个人为例:汉灵帝刘宏贪财如命,最后成了一个标准的昏君;魏武帝曹操既俭朴又务实,因而成为一代雄主。
曹丕在这方面,恰恰跟他爹相去甚远。
黄初二年冬,曹丕专门派使臣前往东吴,要求孙权进贡江南的奇珍异宝,为此还开出了一张长长的“索贿”单子,写满了他要的东西: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等等。
吴国群臣一看就怒了,纷纷吐槽说:“我们荆、扬二州向朝廷进贡物品,都是有一定规制的。魏国现在要的都是珍玩之物,完全不合礼制,绝不能给。”
可孙权却丝毫没有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他心里反而还生出了几分窃喜,因为曹丕此举,一眼就让孙权看穿了他是个什么货色。
孙权说:“我们如今正在西北与刘备对峙,江表的安全,暂时要仰赖魏国。他要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讲跟瓦片和石头无异,我何必吝惜呢?何况,曹丕目前还在为曹操守丧,心里却还惦记这些玩意儿,你怎么跟他谈礼制呢?”
随后,孙权便按照那张单子,全部如数奉上了。
一个贪求财货的对手,其实是最容易对付的,因为你只要花点钱,就可以把他砸晕——在政治博弈场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便宜的事情呢?
怕就怕,对手开出的“索贿”单子上不是一串奇珍异宝,而是一串城池和土地,那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
所以,曹丕这么做,一下就暴露了自己的贪婪、浅薄和平庸。无怪乎孙权对他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至于曹丕渴求的这些奇珍异宝,在孙权眼中只是毫无价值的“瓦石”。
就此而言,谁是庸才,谁是雄主,一目了然。
孙权被封为吴王不久,就把长子孙登立为王太子,并精心遴选了四个元老重臣的儿子陪太子读书射猎,称为“四友”。他们是:诸葛瑾之子诸葛恪,张昭之子张休,顾雍之子顾谭,陈武之子陈表。
曹丕得知孙权立了太子,立刻表示要封孙登为万户侯。其用意,当然是想让孙权把儿子送到洛阳来参加册封仪式,然后借机扣下作为人质。
孙权心知肚明,遂以孙登年幼、不宜封侯为托词,上书辞让,并派使臣沈珩入朝拜谢,同时又进贡了一大堆江南特产。
曹丕接见沈珩时,又玩起了那套莫名其妙且毫无用处的试探,问他说:“吴国担心魏国南下吗?”
沈珩答:“不担心。”
曹丕问:“为什么?”
沈珩答:“因为我们相信彼此盟誓时说的话:‘永归于好。’所以不担心。不过,若是魏国背盟,我们也早有应对之策。”
瞧瞧,东吴的使臣,一个个都这么硬气。而且,孙权明明是向曹丕称臣,彼此应该是藩属国与宗主国的关系,却生生让沈珩说成了平等的同盟关系。是可忍,孰不可忍,可身为皇帝的曹丕偏偏又忍了。
接着,曹丕又问:“听说吴太子孙登即将入朝,有这回事吗?”
这话更是问得莫名其妙。你想让孙登入朝,那就明说,孙权若不从就是心里有鬼;反之,你如果明知孙登不会入朝,那这话问了也白问,反而只会让人觉得虚张声势,徒然弱化一个皇帝本来应有的威严。
面对曹丕这个貌似刁钻犀利、实则虚有其表的问题,沈珩的回答几乎就是公然扯谎了。他说:“臣在吴国,既没有参与朝会的权利,也没有列席宴会的资格,所以这个消息,臣无从得知。”
这样的回答,站在东吴的立场看,当然是避实就虚的高明应对,说明沈珩的口才十分了得;可站在曹魏的立场看,却是既滑头又敷衍,毫无诚意可言。
换句话说,对沈珩的回答,曹丕是应该感到不爽的。
然而,事实却是,沈珩说完,“文帝善之”(《三国志·吴主传》注引《吴书》)。曹丕居然对沈珩的回答予以了肯定和嘉许。
你曹丕是受虐狂吗?人家摆明了就是在忽悠你,你还嘉许对方,这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这样?更有甚者,据《吴书》记载,曹丕随后还“引珩自近,谈语终日”,就是亲切地把沈珩叫到身边,两人促膝长谈,谈了整整一天。谈些什么呢?《吴书》说:“珩随事响应,无所屈服。”就是随机应变,且从头到尾都很硬气,丝毫没有示弱。
《吴书》是吴国官方修撰的一部国史,大部已散佚。关于曹丕之前与赵咨的部分对话,以及之后与沈珩的问答,由裴松之收录于《三国志》的注里,才得以保存,且都被司马光原封不动地写进了《资治通鉴》。千百年来,后人基本上把这些内容都当成信史来读。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怀疑,《吴书》中的这些记载,很可能是东吴史官的粉饰和夸诞之辞。否则的话,东吴使臣怎么可能不顾孙权的战略计划,个个牛皮烘烘,一意逞口舌之快?而曹丕的言行和反应又怎么可能那么弱智且不合常理?
当然,具体的对话和细节可能出于虚构,但大体的事实,想必东吴史官也不敢编造。
也就是说,关于曹丕跟孙权在这场博弈中的表现,我们大致可以认定的事实是:孙权韬光养晦,机变百出,显示出非常高超的政治谋略和博弈智慧;曹丕虽说没有《吴书》中描写的那么不堪,但总体上缺乏战略思维,胸无定见,没有决断力,且贪图财货,满足于东吴的表面臣服,可以说被孙权的虚情假意和银弹攻势给彻底麻痹了,甚至可以说是被孙权玩弄于股掌之中。
黄初三年(公元222年)二月,刘备在秭归经过半年的休整,集结了足够的兵马,调集了充足的粮秣和物资后,决定亲率大军对东吴发起全面进攻。
部将黄权劝阻道:“吴人悍勇善战,我们的水军顺流东下,进攻容易,撤退就困难了。臣请求担任前锋,迎击敌寇,请陛下坐镇后军。”
刘备当然也知道,打水仗,蜀军绝非吴军的对手。一番思忖后,刘备决定全军弃舟登岸,就在陆地上跟吴军一决雌雄。随后,他命黄权为镇北将军,率领江北各军从北岸进兵,自己则亲率主力,沿着长江南岸,翻山越岭,进抵夷道县(今湖北宜都市)的猇亭(今湖北宜昌市猇亭镇),在山上安营扎寨。
刘备一生中的最后一场战役,也是汉末三国三大战役的最后一场——夷陵之战(又称猇亭之战)就此打响。
吴军得到战报,众将纷纷请求出战。主帅陆逊却不同意,说:“刘备举主力东下,锐气正盛,且在高处扎营,据守险要,难以攻克。即便攻上山头,也很难全歼敌军,稍有失利,我军的损失就大了。而今之计,便是激励将士,多方思考对策,以观其变。如果这一带是平原旷野,我军或许会担心遭到敌军突袭,但目前敌军沿着大山扎营,兵势施展不开,自困于树木乱石之间,我军只需耐心等候,待其疲惫之时,便可克敌制胜。”
众将很不理解,以为陆逊畏敌怯战,个个心中愤恨不已。
刘备统治荆南数年,在武陵郡的蛮夷部落中颇有群众基础,这回要跟东吴决战,地方上的武装力量自然要设法调动起来。所以,刚一进驻猇亭,他便命侍中马良秘密前往武陵郡,找到五溪蛮夷部落的酋长,馈赠了大量金银绸缎,并许以官爵,要求他们起兵响应。
以沙摩柯为首的蛮夷酋长们欣然应允,旋即率部加入了刘备的阵营。
当时,刘备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战术。蜀汉大军自巫峡(今重庆市巫山县境内)往东,直到夷陵,在长达七百多里的战线上修筑了数十座大营。
这样的战术,好处是各营之间互为犄角、协同攻防,且稳扎稳打、步步逼近,其中任何一营都不会出现孤军深入、身陷重围的危险。
然而,其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想当年,曹操大军在赤壁把所有战船用铁链拴在一起,自以为稳如泰山,结果被周瑜一把火便烧了个干净。如今,刘备把数十座大营全都修建在树木茂盛的大山中,无疑会面临一个同样巨大的危险——火攻。
此外,让人颇为遗憾的是,刘备此次御驾亲征,一心要跟东吴决一死战,按说应该把蜀汉的猛将都拉出来才对。可事实却是,昔日那些身经百战的一线大将,一个也没有随同出征;跟他一块儿来的,只有吴班、冯习、张南等二三线将领。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其因有二。
首先,这几年蜀汉流年不利,将星凋零,导致人才队伍出现了断层。比如,关羽、张飞都已去世,老将黄忠也已在建安二十五年病逝,马超则是在刘备出征这一年患上了重病,年底便去世了。昔日的五位上将军,仅剩赵云一人,只能在成都留守,不宜出征。像魏延这样的准一线大将,又在北边的汉中镇守,也没法调到东线来。
所以,此刻的刘备,几乎已经没有大将可用了。
其次,虽说目前的蜀汉人才凋零,但如果刘备对此次东征足够重视的话,也未尝不可以把赵云拉出来。毕竟眼下的益州内政有诸葛亮在挑大梁,基本上是稳定的,不一定非得留赵云镇守。另外,这几年汉中也无战事,假如刘备觉得有必要,也可以派几个二线将领去换防,把魏延替换到东线来。简言之,只要刘备觉得有必要,他是可以倾尽全力的。
刘备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对此次东征抱有一定的自大心理。刘备自认为,跟他同一辈的那些东吴大将周瑜、鲁肃、吕蒙都死了,除非孙权亲自来,否则如今的东吴貌似已经没有人配当他的对手了。至于目前这个吴军主帅陆逊,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又何足惧哉?
既然刘备胜券在握,那当然没有必要让赵云、魏延等主力队员上场了,权且带吴班、冯习这帮候补队员出来锻炼锻炼,经历一些“重大赛事”,也有利于蜀汉人才梯队的建设。
在战术选择上的疏忽大意,加上自大和轻敌的心理,使刘备的这场复仇之战尚未开打,两大失败的隐患便已悄然埋下。
从这一年二月,一直到六月,蜀军与吴军在猇亭对峙了四个多月,彼此都不敢贸然出手。可时间拖得越久,对刘备越不利,因为他是客场作战,后勤补给线道阻且长,再这么耗下去,粮草肯定供应不上。
刘备决定引蛇出洞,遂令吴班率数千人下山,在平地扎营。
吴军将领们一看,个个都抢着要出击,陆逊却不肯下命令,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此必有诈,再等等看。”
此时,刘备正亲自率领八千精锐埋伏在附近的山谷中,就等吴军出动,便要给他们来个前后夹击。可左等右等,吴军却没有半点动静。刘备无奈,只好带着那八千伏兵灰溜溜地撤出了山谷。
陆逊无声一笑,对众将道:“之所以不让你们去打吴班,正是因为我料到敌人必有阴谋。”
眼看刘备渐渐沉不住气了,陆逊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给孙权上书,汇报了自己准备决战的想法。他说:“夷陵是战略要地、国之门户,虽然容易夺取,但也容易失守。一旦失守,损失的不只是一个郡而已,整个荆州都将陷于险境。今日之战,必须取胜。刘备违背天意,不守在自己的老巢,却自行前来送死,臣虽不才,但承蒙社稷威灵,以顺讨逆,很快就将击败他,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起初还担心他们水陆并进,没想到他们反而舍弃舟船,仅用陆军,而又处处扎营。观察他们的部署,平平无奇,主公大可高枕无忧,不必挂怀。”
当年闰六月,陆逊向全军发布了总攻的命令。
此时,众将领反倒觉得时机不对,纷纷说:“要打刘备,应该一开始就打,如今他们深入我国境内五六百里,两军对峙了七八个月,各处要地他们皆已固守,现在才进攻,肯定讨不着便宜。”
陆逊只好耐心地解释道:“刘备一向狡猾,而且经验丰富,他们大军刚抵达时,精神集中,难以对付。如今驻扎了这么久,一直找不到我们的破绽,人马疲惫,士气沮丧,再也使不出什么招数了。歼灭此寇,正在今日!”
当天,吴军便对蜀军的一座营寨发起了试探性进攻。结果,攻了半天都攻不上去,吴军伤亡不小。众将大发牢骚,说这是让士兵白白送死。
陆逊一直在附近观战,起初眉头紧锁,稍后却面露笑容,对诸将道:“我已有破敌之术了。”
陆逊想到的破敌之术,正是火攻!
他命所有士兵每人带上一捆茅草,然后冲到敌营前纵火焚烧。结果,顷刻之间,蜀军的营寨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吴军迅速将其攻克。
随后,火势蔓延开来,引燃了周遭的树林;林火很快又烧着了另一座蜀军营寨,于是火势更大;就这样,无情的烈火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把连绵相接的蜀军营寨一座接一座地吞噬了……
我们今天常用的成语“火烧连营”,正是来自这场著名的火攻战役。
陆逊抓住战机,命全军对所有蜀军营寨发起总攻,旋即接连攻破蜀军的四十余座大营,将蜀军大将冯习、张南及蛮夷酋长沙摩柯等人斩杀,逼降蜀军将领杜路、刘宁多人。刘备率余部仓皇逃上马鞍山(今湖北宜昌市西北),命部众迅速建立起一个环形的防御阵势。
陆逊命各军四面合围,全力进攻,丝毫不给刘备喘息之机。
此时的蜀军将士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烈火吓破了胆,最后这一仗充其量就是困兽犹斗而已。在吴军的猛攻之下,蜀军很快就土崩瓦解,四散奔逃。
此时夜幕徐徐降临,刘备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残部往西边逃窜。吴军在后紧追不舍。危急时刻,刘备麾下一个管驿站的小吏,把蜀军丢弃的盔甲堆到一个隘口焚烧,这才挡住追兵,让刘备得以逃出生天。
夷陵之战,就这样以蜀汉的惨败和东吴的全胜而告终。
蜀军的舟船、武器、装备,以及水陆两军的所有军用物资,全部丧失殆尽;五万大军也几乎全军覆没,尸体漂满了长江。
刘备一口气逃到了白帝城,又羞又愤,仰天长叹道:“我竟然会为陆逊所折辱,岂非天意!”
这句话,把刘备战前的自大和轻敌心理暴露无遗。很显然,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陆逊这个后生小辈的。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堂堂蜀汉皇帝、纵横天下数十载的一代枭雄,最后还是败在了这个毫不起眼的陆逊手上。
刘备的失败,与当年曹操在赤壁的失败可谓如出一辙。
这两个雄主,战前都是志得意满,压根瞧不起对手,结果却同样被对手用一把火烧得怀疑人生。
巧合的是,汉末三国的三大战役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和夷陵之战,最后导致胜负的决定性因素,居然都是一个字——火。
曹操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一把火烧了乌巢的粮仓,转败为胜;周瑜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一把火烧了曹军的战船,以弱胜强;陆逊则在耐心蛰伏了半年之久后,突然一把火烧掉了蜀军的数十座大营,一举而大获全胜。
在战前,不论袁绍、曹操还是刘备,看上去似乎都是稳操胜券的那一方。其结果,却都是强势的一方遭遇惨败。
看来,“骄兵必败”这四个字,无论何时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