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刘备入蜀的消息,孙权忍不住破口大骂。
可是,明知道刘备虚伪狡诈又能如何?这年头在江湖上混,不就是互相蒙骗、互相利用吗?除非你不想让他替你防御西线、抵挡曹操了,否则这口恶气你也只能暂且吞下。
出于大局考虑,孙权不敢撕毁盟约,但有另一种东西他却是可以撕的。那就是刘备与孙小妹的婚姻关系。
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孙权立刻派出船队,远赴江陵,要把妹妹接回来。孙小妹当然也知道二哥被刘备耍了,内心的愤怒丝毫不亚于孙权,所以立马收拾金银细软,然后带上她的“女子警卫团”,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回江东的船。
同时,她还“顺手牵羊”地带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年仅五岁的阿斗。
孙小妹这么做,目的当然不是带阿斗去江东旅游,让他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是要把刘备这个宝贝儿子扣为人质,以此报复刘备,并作为筹码在日后要挟刘备。
如果孙小妹得手,那刘备的损失可就大了。所幸,危急关头,阿斗命中注定的保护神又出现了。
他就是赵云。
赵云发现阿斗不见了,立刻叫上张飞和一帮弟兄,风驰电掣地追到了码头,截住了刚刚要扬帆起航的江东船队。
孙小妹手下那帮女保镖们,自然少不了跟赵云等人一番对峙。
不过,眼前这两位,一个是长坂坡吓退虎豹骑的张翼德,一个是从万军之中抢回幼主的赵子龙,他们一发威,恐怕再狠再飒的女保镖也会心生惧意。更何况,这里是刘备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孙小妹恐怕从此就回不了娘家了。
没办法,孙小妹只能不情不愿地把阿斗还给了他们。然后,孙小妹就回了江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刘备。这桩折磨人的政治婚姻仅仅维持了三年,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事实上,不论对刘备还是对孙小妹而言,这个结果都是一种解脱。
刘备的此次益州之行,受到的礼遇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刘璋专门颁下敕书,命沿途各郡县官员都要用盛大的礼仪迎送刘备,不但好吃好喝供奉,临走还要带上一笔厚礼,“前后赠遗以巨亿计”(《资治通鉴·汉纪五十八》)。刘备感觉自己就像英雄回到了家乡一样,“入境如归”,实在是生平未有之待遇。
一路上只有一位益州官员,对刘备的到来感到了极大的忧虑和恐惧。他就是时任巴郡(治今重庆市)太守的严颜。
严颜捶着自己的胸口,仰天长叹道:“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也。”(《三国志·张飞传》注引《华阳国志》)
独自坐在深山里,想找一只老虎来保护自己,结果只能是被这只老虎吃掉。
但是,此时的刘璋可不这么想。他自以为请来了一支兵强马壮的雇佣军,正喜不自胜呢。为了表达诚意,刘璋亲率三万步骑,带着一支豪华车队,专程来到涪城(治今四川绵阳市涪城区)迎接刘备,并精心准备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
刘璋绝不会料到,此刻,一场针对他的刺杀行动已经在酝酿中了。
行动的策划者就是张松。他派人给法正送来口信,让法正秘密通知刘备,一不做二不休,就趁这次会面动手,干掉刘璋。
刘备吃了一惊,对法正说:“此事绝不可如此仓促!”
一见面就把人家干掉,这也太穷凶极恶了吧?虽然益州是早晚要拿下的,但是让刘备用如此狠毒的方式去拿,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刘备断然拒绝。
庞统见状,便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说:“那就在宴会上把刘璋抓起来,如此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拥整个益州。”
庞统的方案,吃相是好看了些,问题同样是操之过急。
刘备沉稳持重的性格,这时候就发挥作用了。他说:“咱们初来乍到,恩德和信义都还没建立,不可冒这个险。”
虽然刘备很喜欢标榜仁义,但他此刻的这个顾虑却绝非大而无当的道德说辞,而是十分切合实际的现实考量。
因为干掉刘璋容易,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举征服益州人心,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毫无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对刘璋下手,不管是杀还是抓,都会让刘备背上以怨报德、不择手段的骂名。一旦失去人心,就算得到了益州,也会面对很多不稳定因素,从而极大地增加社会治理的成本,绝非长治久安之计。
所以,刘璋是迟早要拿下的,但绝不是现在。必须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动手。
就这样,刘璋在无知无觉中,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他隆重款待了刘备。在欢迎宴会上,两个本家互相给对方送上了一份见面礼:刘璋推举刘备为“行(代理)大司马”,兼司隶校尉;刘备则推举刘璋为“行(代理)镇西大将军”,兼领益州牧。
当时的诸侯,这套把戏都玩得挺溜。反正都是不要钱的空头高帽,能扯多大是多大,只要大家高兴就好。
两位主公互戴高帽、把盏言欢,下面的将士们自然也就跟着称兄道弟、彼此结交了起来。接着,欢迎活动整整持续了一百余日,天天美酒佳肴、笙歌燕舞,把人都给养胖了,不知道有没有害得刘备再度哀叹大腿又粗了。
宾主尽欢之后,刘璋又拨给了刘备兵马、武器、钱粮及一应军需物资,然后才提出要求,请他北上进攻张鲁。刘备自然是满口答应。
此时,刘备的原有部众加上刘璋拨给他的,总兵力已达三万余人。可刘璋还是担心他兵力不够,又主动表示,可以把白水关(今四川广元市青川县东北)驻军的统辖权交给他。
做完这一切,刘璋才放心地回了成都。
这位慷慨好客的刘璋刘州牧,实在是个罕见的厚道人。在当时那个乱世,每个出来混的人,都唯恐自己的心眼不够多,可唯独这位兄台,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头回见面,就对刘备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做人如此单纯厚道,在承平之世的官场都不好混,更不用说在眼下这个乱世江湖了。这种人被出卖、被算计,可以说是分分钟的事,也幸亏是他运气好,才在益州牧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
然而,好运气是不可能眷顾人一辈子的。所以,随着刘豫州的到来,这位刘益州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也幸亏来抢地盘的人是刘备,做事还算有原则、有底线,假如换成早些年李傕、郭汜那样的军阀,他就算有八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刘备得到刘璋的大力资助后,顿时变得兵精粮足。出道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阔气。随后,刘备率部北上,进驻葭萌关(今四川广元市西南),摆出了一副进攻张鲁的架势。可实际上,他就是做做样子给刘璋看罢了。刘备到此地后,就把进攻张鲁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埋头做一件他认为有价值的事——广树恩德,收买人心。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正月,曹操班师回到了邺城。
曹丞相不辞劳苦,远赴关中击败了那些造反的军阀,平定了三辅地区,这对大汉朝廷自然是大功一件。虽然被圈养在深宫之中的那位傀儡天子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曹丞相本人,对自己的功劳还是很认可、很在乎的。
所以,曹丞相决定好好犒赏一下自己。
拿什么犒赏呢?
论官职,“丞相”之职已经是位极人臣,没法再往上升了;论爵位,自从建安元年封武平侯之后,这么多年一直没动,倒是有必要往上挪一挪,不过这个可以稍后再说;剩下来的,比如良田豪宅、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东西,曹操通通不稀罕;就连世人最看重的“食邑”,曹操也没放在眼里。
比如,一年多前,曹操就曾经有过这么一通操作:先是以朝廷的名义封给了自己四个县、三万户的食邑,然后又上表退还了三个县和两万户食邑,只保留作为“武平侯”原有的一个县和一万户。
为此,曹操还专门下了一道丞相令(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向世人表明了自己不爱财、不居功的高风亮节。
既然连食邑都退了,那还有什么犒赏是配得上曹丞相的呢?
当然有。比如权臣的专属待遇——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才是曹操真正想要的。
我们在前文曾经介绍过这些待遇的细节。当初董卓自立为相国时,就给自己弄过这么一套特权。两汉时代,最早享有上述待遇的人是名相萧何,不过萧何只有后两项,“赞拜不名”其实是东汉中期的跋扈外戚、权臣梁冀自己加上去的,后来董卓就有样学样,现在曹操也一并笑纳了。
在曹操身后,有曹真、曹爽、司马师三人复制了这套动作。至于后面的历朝历代,拷贝的人就更多了,如王敦、刘裕、萧道成、萧衍、侯景、陈霸先、杨坚、李渊、朱全忠等。
这些人尽管所处的时代不同,发迹的过程各异,但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权臣。
从权臣到皇帝,只有一步之遥,所以这些人当中,大部分后来都做了皇帝。即使没做成的,也不等于他没有篡位称帝之心。
所以,曹操现在既然迈出了这一步,若说他丝毫没有当皇帝的想法,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在上文提到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曹操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后世史家都对此耳熟能详。他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这话确实没错。在汉末三国这个群雄割据的乱世,假如没有曹操来“镇场子”,恐怕连犄角旮旯的阿猫阿狗都会肆无忌惮地过一把“称帝称王”的瘾。不过,从这句霸气十足的话中,我们其实可以解读出某种潜台词,那就是——在曹操心目中,普天之下除了他,没人有资格称帝称王。
既然唯有他一人具备资格,那他最终是否称帝称王,就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的问题。
作为独霸朝纲的权臣,该要的,曹操自然都会要。
在历史上,除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组待遇,另外还有一套特殊的礼遇,也是权臣的标配,那就是——加九锡。
在获得上述待遇半年多后,曹操立马就动了晋爵和“加九锡”的念头。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九赐”,即天子专门赏赐给功臣的九种特殊器物或礼遇。
一赐车马,即金车与兵车各一驾,枣红色公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之。
二赐衣服,即衮冕之服,外加赤舄(红色木底鞋);能安民者赐之。
三赐乐则,即定音、校音器具及钟磬乐器;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赐朱户,即朱漆大门;能感化民俗者赐之。
五赐纳陛,即上殿时特制的台阶;善纳贤良者赐之。
六赐虎贲,即虎贲卫士三百人;能退恶者赐之。
七赐弓矢,即红弓一张、箭百支,黑弓十张、箭千支;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赐斧钺,即大斧铜钺一副,有专事征伐、先斩后奏之权;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赐秬鬯,即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香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建安十七年十月,在曹操的授意下,谋士董昭进言道:“自古以来,人臣匡扶天下,从未有像丞相建立这么大功业的。有这么大的功业,也从未有人长久屈居臣子之位的。如今丞相高风亮节,乐意保有人臣的操守,然而身处大臣之位,难免受人猜疑。此等大事,丞相不可不慎重考虑。”
董昭说了一堆,其实就一个意思:丞相您劳苦功高,应该晋爵并进一步提升待遇了,否则你越谦让,人家反倒越怀疑你。
董昭首倡此议后,朝廷的列侯和众将领们心领神会,就开始纷纷附和。一时间舆论高涨,都认为曹操应该晋爵国公,并“加九锡”,如此才足以表彰丞相的盖世功勋。
满朝文武中,只有一个人提出了异议。
他就是曹操多年来最倚重的心腹股肱、时任尚书令的荀彧。
荀彧对董昭等人道:“曹公当初兴起义兵,是为了匡扶朝政、安定国家,这些年一直秉承着忠贞和热诚,恪守着谦恭与退让。君子若敬爱一个人,应该砥砺他的品德,所以你们不该这么做。”
此言一出,就把曹操往死里得罪了。
荀彧表面上是在赞美曹操,实际上却是在暗讽他忘记了初心,丧失了人臣的操守。换言之,即便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曹操非做权臣不可,荀彧也希望,他这个权臣还能保有最基本的自我修养。
如此这些,曹操岂能听不出来?
我曹孟德忠不忠贞、谦不谦退、自我修养高不高,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荀彧来说三道四,更不能成为你道德绑架的理由!
曹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然,荀彧现在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他既然公开反对,曹操也不好一意孤行,更不宜直接对荀彧采取什么行动。
所以,曹操只能暂时搁置这项提议。然后,他决定再度出兵,用更大的战功来打荀彧的脸——只要我的功劳越大,你那套道德绑架的说辞就越显苍白!
曹操此次出兵的目标,是江东孙权。
之前曹操每次出征,都会让荀彧留守大本营,这几乎成了惯例。然而这一次,曹操却故意派给了荀彧一个差使,让他到前线来劳军。等荀彧到了大营,曹操又以“参丞相军事”的名义把他留了下来,没再让他返回朝廷。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意味着曹操已经不再信任荀彧了。而荀彧当然也嗅出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他知道,除非自己改变立场,向曹操妥协,否则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思虑及此,荀彧毅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决定。
建安十七年十月,当曹操大军向濡须进发的时候,荀彧没有跟着大军前进,而是以生病为由,留在了寿春(今安徽寿县)。
这么做,无疑更让曹操不爽。不过,荀彧已经不必关心曹操爽不爽了,因为他已经决定炒老板鱿鱼,潇洒走人了。
当然,荀彧这一走,不是离开曹操阵营,而是离开这个世界。
是年冬,“(荀彧)以疾留寿春,饮药而卒”(《资治通鉴·汉纪五十八》)。荀彧服毒自杀,享年五十岁。他用这种最决绝的方式,为他效忠的汉室殉节了,同时也跟曹操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管你曹孟德要做董卓还是做王莽,我荀文若都没有能力阻拦,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以死明志,至少不必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在青史中留下千古骂名。
据《三国志·荀彧传》注引《魏氏春秋》记载,荀彧之所以如此决绝,不仅是因为曹操把他叫到了前线,更因为曹操做了一件令人费解、同时也让人胆寒的事——他派人给荀彧送去了一个食盒,荀彧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意思?曹操到底想表达什么?
很显然,曹操是想告诉荀彧:你名义上是汉朝臣子,可实际上端的却是我曹操的饭碗;我可以让你位高权重、衣食无忧,也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所以,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曹操的这个暗示,本意应该也不是想逼死荀彧,只是想让他妥协而已。不料,荀彧竟然会用死来捍卫自己的价值观。这个结果,恐怕是出乎曹操意料的。
不过,对于此刻的曹操来说,荀彧之死,充其量也就是一场“茶杯里的风波”罢了。事过了无痕,地球照样转,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曹操在日后回忆起荀彧曾经做过的诸多贡献时,或许也会有些惋惜和伤感,但是眼下,他绝不会为荀彧流一滴眼泪。因为荀彧的死,客观上其实起到了一种震慑作用,足以让满朝文武从此俯首帖耳,再也没人敢对曹操说半个“不”字。
就此而言,荀彧这一死,对曹操反倒还有些“价值”,也不失为在最后时刻为曹操做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