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林到江陵大约三百里,路程并不算远,问题是途中必须经过一大片沼泽地,让曹军吃尽了苦头。
这条必经之路,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华容道(今湖北监利市东)。由于道路泥泞不堪,人马难以通行,曹操只好“弃卒保车”,命队伍中的老弱残兵去割茅草来铺路,以便让骑兵通过。
用草去填沼泽,效率肯定是很低的,几千个人忙活半天可能都铺不了一里路。曹军骑兵为了逃命,等不及路铺好,索性踩着那些老弱残兵的身体就过去了。
只要有一个骑兵这么干,其他人必然会如法炮制。于是,这条原本遍布泥沼的华容道,就这样被生生踩成了一条坚实的“人肉马路”——众多曹军士兵没有被烧死在乌林的大火中,却被踩死在自己人的铁蹄下。
“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山阳公载记》)
当时,周瑜和刘备兵分两路:周瑜率部在江中追击曹操的水军残部,刘备则率部由陆路追击曹操。只可惜,两路都没有取得“歼灭残敌”的战果。
水路方面,曹操的水军逃到巴丘(今湖南岳阳市境内)一带时,可能是事先奉了曹操的命令——万一逃不脱,就把船烧了,从岸上跑。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不想让周瑜得到这些船。所以,曹军剩余的战船,最后都在巴丘付之一炬了。等周瑜赶到时,人也跑了,船也烧了,什么都没得到。
陆路方面,曹操付出巨大的代价通过华容道后,得到了来自后方的张辽、许褚等人的接应,因而转危为安。据说,曹操脱险之后,忽然放声大笑。众将大为诧异,问他为何发笑。曹操说:“刘备配得上做我的对手啊,只是他慢了一步,假如早点赶到,在华容道放上一把火,我们就都完蛋了。”的确不出曹操所料,他前脚刚跑掉,刘备后脚就追到了,而且果然在华容道上放了一把火。然而,除了给那些早已葬身沼泽的曹军士兵举行了一场火葬之外,刘备一无所获。
曹操败走华容道的故事,在《三国演义》里又被演绎了一把,说关羽奉诸葛亮之命在此埋伏,本来完全可以趁曹操人困马乏把他干掉,可关羽却念在曹操过去待自己不薄的分儿上,把他给放了。
关羽的义气,在这里又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可惜这一幕是虚构的。
事实上,在整个火烧赤壁的战役中,关羽究竟有何作为,正史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不只关羽,其实整个刘备一方,都看不到什么具体贡献。除了与周瑜兵分两路追击曹操之外,别的就都付诸阙如了。
由此可见,赤壁之战的胜利,主要应该归功于周瑜和黄盖,也就是孙权这一方。而刘备及其部众,不过就是敲敲边鼓、做一些战术上的配合罢了。
曹操狼狈不堪地逃回江陵后,清点人头,发现部众死了大半。
史书没有记载曹操在这一战中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按周瑜此前的估算,大致是二十三万。如果以此为准的话,那么曹军在赤壁之战中的阵亡人数,至少不会低于十二万。当然,其中应该有一半,是原属刘表的荆州水军。
对曹操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
除了伤亡惨重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战略上的失败,即曹操企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事关全局的大战略,遭遇了严重的挫败。
正如官渡之战一样,赤壁之战也是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之一,且二者同属汉末三国历史上著名的“三大战役”(还有一战是后来的夷陵之战),对此后的天下大势和历史走向,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唯一不同的是,曹操在上回是胜利者,这回却成了失败者。
而对孙权和刘备来说,这场胜利就更是非同小可了,其意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几乎可以视为他们各自的“立国”之战。因为正是这场战役,奠定了此后三国鼎立的基本格局。这个结果,对于当时置身局中的所有人而言,恐怕是事先谁都料想不到的。
据说,曹操在事后反思这次失败时,曾发出过一句感慨:“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三国志·郭嘉传》)
郭奉孝就是曹操最倚重的谋士之一——郭嘉。
在曹操统一北方的过程中,郭嘉曾经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在曹操心目中,未来平定天下后,年轻的郭嘉甚至可以成为他托付军国大政的人选,可见对郭嘉的寄望之重。
然而,有道是天妒英才,早在建安十二年平定乌桓、凯旋班师的路上,郭嘉便因操劳过度、水土不服而染病身亡了,年仅三十八岁。
曹操为此悲痛不已。
诚如曹操所言,假如郭嘉还在,此次南征,他一定又会献上许多奇谋异策。不过,最后是否能够避免失败,却也不好说。
关键倒不是说郭嘉的智谋管不管用,而是战前那个自信心极度膨胀、几乎目空一切的曹操是否听得进去。
可以想见,若郭嘉还在的话,在孙权和刘备是否会联手的问题上,他一定会做出跟程昱一样的判断,并且一定会劝曹操不要冒进,然后采取稳扎稳打、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的战略。
可问题在于,既然程昱的话曹操听不进去,换成郭嘉说他就能听吗?
恐怕未必。
所以,曹操的这句感慨,其实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反思,充其量就是一种聊胜于无的自我开解罢了。
曹操在江陵喘息未定,周瑜和刘备便又一口气追到了城下——水陆两军分进合击,摆出了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这场仗打成这个样子,曹操继续留在荆州已经毫无意义了,而且前线遭遇重大失利,后方的大本营也可能人心不稳,所以曹操决定撤兵。
当然,已经打下来的半个荆州的地盘,还是要守的。他命曹仁和徐晃镇守江陵,命乐进镇守襄阳,然后自率一部班师北还。
江陵是一座军事重镇,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加之曹仁、徐晃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所以周瑜、刘备联军围着江陵打了多日,始终未能攻克。
刘备就向周瑜建议,由他率领本部兵马,绕过江陵,经夏水北上,断曹仁后路。与此同时,甘宁也向周瑜献策,由他率所部沿长江西上,袭取夷陵(今湖北宜昌市),断曹仁右臂。
夏水在江陵的东北方,夷陵在江陵的西北方,刘备和甘宁这两路人马一出去,就等于对江陵形成了包抄合围之势,即便不能聚歼曹仁,至少可以迫使他放弃江陵,退守襄、樊一线。如此,江陵便不攻自破了。
周瑜十分赞同二人的策略,遂依计而行。
刘备这一路,史书没有记载他具体进驻何地,估计就是带着关羽的水军在夏水、汉水一带游弋,对曹仁的后勤补给线进行袭扰,阻断江陵与襄阳的联系。
甘宁这一路,则顺利地占据了夷陵。可是,他的兵很少,只有数百人,加上入城之后招募的,总计也不过千人左右。
对于孙刘联军如此明显的合围态势,曹仁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更不会坐以待毙。他迅速派遣了五六千精锐步骑,大举反攻夷陵。
面对数倍于己的曹军,甘宁却十分镇定。据《三国志·甘宁传》记载,当时曹军一连多日猛攻夷陵,“敌(曹军)设高楼,雨射城中,士众皆惧,惟宁谈笑自若”。
当然,镇定归镇定,若无援兵,时间一长肯定是守不住的。所以甘宁一边组织防御,一边赶紧派人向周瑜告急。
周瑜闻报,立刻召集程普等诸将商议。
周瑜的部众以水军居多,要在陆地上作战,兵力立马就捉襟见肘了。所以众人都认为,目前兵力不足,若再分兵去救援,恐怕江陵大营这边会遭到曹仁反扑。
此时,只有吕蒙站了出来,对周瑜和程普说:“眼下夷陵形势危急,我愿与二位同去援救,至于江陵这边,我认为留凌统守卫大营足矣。援救夷陵可以速战速决,我敢担保,凌统在这里至少可以坚持十天。”
吕蒙跟凌统的关系,估计是很铁的,否则像他这样拍着胸脯替别人担保,似乎颇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而当事人凌统在这件事上做何反应,史书也没有记载。不过,按《三国志·凌统传》所言,凌统这个人不但作战勇猛,常“率厉士卒,身当矢石”,且“亲贤接士,轻财重义,有国士之风”。
“国士”这个词可不是随便用的。能够让陈寿如此推崇的人,在战况紧急之时自然会以大义为重,绝不会明哲保身。所以,吕蒙一推荐他,想必凌统也一定会挺身而出,接下这个独自留守大营的艰巨任务。
手下部将都这么有担当,身为主帅的周瑜就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随后,他便与程普、吕蒙等人一道,亲自率部驰援甘宁。
这一仗打得很顺手。周瑜和甘宁内外夹击,大破曹军,挫败了曹仁夺回夷陵的图谋。然后,周瑜迅速回师,并趁着部众士气高涨,把大营从长江南岸搬到了北岸,就在曹仁眼皮底下安营扎寨,对江陵形成了更强有力的威慑。
曹仁不甘被困,率部出城与周瑜会战。
这一战中,周瑜身先士卒,纵马掠阵,不料右肋被流矢射中,只好收兵回营。
这一箭虽然没有要了周瑜的性命,但根据史料记载,似乎伤得不轻,且很可能给他造成了严重的“箭疮”。如《三国志·周瑜传》称:“流矢中右肋,疮甚”,并使他“卧(床)未起”。
短短两年后,年仅三十六岁的周瑜便“道于巴丘病卒”了。
周瑜到底是因为什么病而英年早逝,史书没有记载。罪魁祸首很可能便是这次“身中流矢”引发的箭疮。罗贯中大概就是根据这一事实,才给周瑜设计了一个“箭疮复裂”、坠马而亡的结局。
那么,箭疮的伤害性究竟有多大呢?
如果用现代医学的理论来看,金属箭头撕裂皮肤,很可能造成含铁锈的伤口,从而导致破伤风感染。破伤风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死亡率很高,且从感染到发病有一个潜伏期,短则数天,长则几个月乃至数年。一旦发病,还会引起肺栓塞、胃肠道出血、心力衰竭等并发症。
《三国志》中并没有关于周瑜去世前生病的记载,显然是突发急病,而且一发病便身亡了。由此我们推断,周瑜的死因极有可能便是在围攻江陵的战斗中所中的这一箭。
当时,周瑜中箭后,一连多日卧床养伤,曹仁刺探到了这个情报,认为时机来了,便主动出城发起了进攻。周瑜虽不能亲自上阵,但却强撑病体,在军营中巡视了一遍,并对将士们发表了讲话,极大地激励了部众的士气。
所以,随后的交战,曹仁丝毫占不到便宜,只好又缩回了江陵城。
就这样,这场围城战从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一直打到了建安十四年(公元210年)十二月。曹军虽然顽强抵抗,但一年多打下来,伤亡也是很惨重的。最后,曹仁和徐晃终于撑不下去了,只好率残部撤出了江陵,退守襄、樊一线。
周瑜旋即入据江陵。
孙权得到战报,大喜过望,当即任命周瑜为南郡太守,驻兵江陵;任命程普为江夏太守,驻兵沙羡。
随着江陵围城战的终结,整个赤壁之战才正式宣告落幕。
从广义上讲,赤壁之战包含了三场主要战役:长坂坡之战是前哨战,火烧乌林是主体战,江陵围城战则是收官战。
现在,仗打完了,我们可以替曹操、孙权和刘备来算一算账,看看各方的收益和亏损如何。
荆州原本下辖七个郡,从北往南分别是南阳郡、南郡、江夏郡、武陵郡、长沙郡、零陵郡、桂阳郡。
如今,荆州被一劈为三,由曹、孙、刘三方势力瓜分了。
曹操占据了最北面的南阳郡以及南郡北边的一部;孙权占据了长江沿线的南郡大部、江夏郡大部、长沙郡北部及夷陵地区;刘备则趁着周瑜跟曹仁在江陵鏖战之机,纵马南下,一口气吞掉了长江以南的武陵(治今湖南常德市西)、长沙(治今湖南长沙市)、零陵(治今湖南永州市)、桂阳(治今湖南郴州市)四郡。
而且,刘备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这么大一块地盘。这四郡中,除武陵太守金旋进行了轻微的抵抗外,长沙太守韩玄、零陵太守刘度、桂阳太守赵范,全都是望风而降。
至此,各方的损益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曹操最亏,只占领了一个郡多一点,却损失了十余万部众,本人也险些在华容道丢了老命,掐指一算,实在是得不偿失。
孙权方面,收益显著大于亏损。因为他占据的那些地盘,基本上都是长江沿线的战略要地;并且拿下这些地盘后,便与他原有的江东六郡连成了一片,可以说基本上控制了整个长江中下游防线。至于损失,显然不大,主要就是在围攻江陵时伤亡了一些部众,但跟收益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如果我们换个角度,将周瑜的死因归结为箭疮的话,那他就算是因赤壁之战而牺牲的。如此,孙权的亏损就大了——得到上述地盘,却失去一位智勇双全、深谋远虑的股肱之臣,这样的损益比最多只能说是持平,甚至是略亏,谈不上很划算。
所以,说到最后,三方之中,唯有刘备刘玄德,这个原本惶惶若丧家之犬、几无立锥之地的“常败将军”和“跑路冠军”,才是这场赤壁之战最大的受益者!
整场赤壁之战打下来,刘备只是在长坂坡损失了一些部众,至于后面的火烧乌林和围攻江陵,他都只是配合周瑜作战,基本上没什么损失。与此同时,却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将近四个郡的地盘,以及相应的部众、人口、粮食储备、军需物资,等等。另外,还有老将黄忠,本是长沙太守韩玄的部将,也是在这时跟着韩玄归降了刘备。
通过赤壁之战,多年来总是漂泊不定、寄人篱下的刘备,终于站稳脚跟,获得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
在创业之路上,多年来一直屡战屡败、屡起屡仆的刘备,这回终于再度从尘埃中爬了起来,开启了人生新一轮创业的篇章。
从这时候开始,他才真正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并初步具备了与曹操、孙权这两大枭雄进行博弈的资格。
占领荆南四郡后,刘备本来还装模作样地“表请”刘琦为荆州刺史,表面上奉这位少东家为“法人代表”,自己在幕后当实际控制人。不料,没过多久,这个命运多舛的刘琦竟然一病而亡了。
如此一来,刘备也没必要再挂羊头卖狗肉了,于是自领荆州牧,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做起了荆南四郡的老板。
刘备把总部设在了与江陵隔江相望的油江口,然后将此地改名为公安(今湖北荆州市公安县)。刘备身为左将军,又称左公,所以“公安”便是取“左公安靖”之意。
接下来,自然是要给弟兄们论功行赏了。
在这场“联孙抗曹”的战争中立下首功的诸葛亮,当之无愧地得到了刘备的重用,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虽然这个职位不算很高,但权责很重,除了参赞军事外,还掌管刘备集团的财政工作,负责收缴各郡赋税以供军需。
关羽被任命为襄阳(此地尚在曹操手中,故只是名义上遥领)太守、**寇将军,驻兵江北。张飞被任命为宜都(刘备新置之郡,治今湖北宜都市)太守、征虏将军。赵云被任命为桂阳太守、偏将军。
随着荆州一分为三和刘备集团的重新崛起,“三国鼎立”的雏形便悄然出现了。
在打败了共同的敌人曹操之后,刘备与孙权之间,必然要围绕着荆州这块大蛋糕,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
而曹操被他们打得那么惨,当然不会甘心失败,也必然会寻找机会卷土重来。
所以,好戏还在后头。
建安十三年,汉末三国的历史在赤壁拐了一个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然后奔腾东下,朝着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