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官渡之战--张绣投曹:从仇人到亲家(1 / 1)

消灭公孙瓒之后,袁绍坐拥冀、青、幽、并四州,可以说一举成为当时天下最强大的诸侯,没有之一。

原本就十分自负的袁绍,越发踌躇满志,眼中时常流露出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神采。他手下一个叫耿包的主簿,一看老板整天神采飞扬,觉得这是一个献殷勤的大好机会,便私下去见袁绍,建议他应天顺人,登基称帝。

袁绍本来便有此意,一听顿时心痒难耐,于是立刻召集高管们开了一个会,专门讨论称帝的事。不料,议题刚一抛出,所有文武官员异口同声表示反对,都骂耿包大逆不道,应该拉出去砍了。

袁绍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众人的反对竟会如此强烈。

还好,袁绍比他死去的老弟有脑子,像这种没有人支持的事情,那是绝对不能干的。为了澄清自己的立场,表明不称帝的态度,袁绍二话不说,当场就命人把那个耿包拉出去砍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拍马屁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要以为摸清老板的心思就够了,还得知道同僚们都在想些什么,否则心血**随便乱拍,那是会死人的。

袁绍很清楚,众人之所以反对自己称帝,是因为目前时机还不成熟;而时机之所以不成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黄河南边有一个日渐坐大的强劲对手——曹操。

早几年,他和曹操虽然各怀鬼胎,但起码还维持着表面的同盟关系,可自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来,两人的矛盾冲突日益加剧,原本的暗中角斗便渐渐公开化。而两个月之前发生的“眭固事件”,更是让袁绍怒火中烧,仿佛挨了曹操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前文说过,眭固是原黄巾余部黑山军的首领,后来投靠了张杨。不久前,张杨被部将杨丑所杀,而眭固旋即又杀了杨丑,控制了张杨留下的部众和地盘。之后,眭固打算连人带地盘一块儿归附袁绍,这对袁绍来讲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谁也没想到,曹操很快就得到了情报,遂亲自率部逼近黄河南岸,命大将曹仁、史涣渡过黄河,对驻扎在射犬(今河南沁阳市)的眭固发动攻击。眭固自知不敌,带着部众向北逃窜,却还是被曹仁和史涣追上,当场斩杀。曹操随即渡河,进围射犬,将其逼降,紧接着又拿下野王(今河南沁阳市),就这样把张杨的部众和地盘一口气都给兼并了。

此举无疑是对袁绍**裸的挑衅,袁绍岂能咽下这口恶气?

在袁绍看来,既然他与曹操迟早要有一场对决,那么时间拖得越久,曹操的实力就越强,到时候就越难铲除,所以没必要再等了,不如乘着消灭公孙瓒之余威,一举消灭曹操!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即除掉公孙瓒短短三个月后,袁绍便迅速集结了十万大军,外加一万匹战马,准备渡过黄河,大举进攻许都。

然而,关于是否要在此刻与曹操决战,底下的谋士们却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

反对者以沮授为代表,他说:“近来讨伐公孙瓒,连年出师,百姓疲敝,仓库空虚,万不可轻动。眼下应该劝课农桑,与民休息,同时遣使入朝,向天子奏捷。曹操若是阻拦,便上表弹劾他,然后出兵进驻黎阳(今河南浚县),对其采取蚕食和袭扰之策,使其不得安宁,而我方则在以逸待劳的同时,修造船舶,训练水军。如此,一旦时机成熟,天下便可轻易平定。”

支持出兵的以郭图和审配为代表。他们针锋相对说:“以明公之神武,率河朔之精兵强将,讨伐曹操,可谓易如反掌,何必那么麻烦?”

沮授力争道:“平乱除暴,称为‘义兵’;凭借人多势众,称为‘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先灭。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我军若南下攻击,师出无名,是为不义。而且,胜败是由政治上的谋略决定的,不在于军事上的强弱。曹操法令严明,士卒精锐,不是公孙瓒那种坐以待毙的人。而今,放弃万无一失的战略,出动没有号召力的军队,我替主公深感恐惧。”

郭图却冷笑道:“武王伐纣,能说是‘不义’吗?况且现在讨伐的是挟天子的曹操,岂能说师出无名?主公如今实力正强,将士们也都想在战场上一展身手,若不趁此机会奠定大业,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正是当年弱小的越国之所以最终称霸、强大的吴国之所以最终覆灭的原因(意为吴国的错误在于没有趁自身强大之时一举消灭越国)。沮授的方略,固然是沉稳持重,但完全不懂随机应变之道。”

综观双方的意见,沮授重在从政治角度评估,而郭图和审配则是纯粹从军事角度出发,二者因视角的差异自然就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很难说有什么高下对错之分。

在当时,由于曹操捷足先登掌控了天子,所以袁绍在政治上的确处于劣势,不仅号召力和影响力大打折扣,其出兵的正义性与合法性更是先天不足。

沮授正是从这一角度才反对出兵。虽说当时的东汉天下已经是一个军阀割据、诸侯混战的乱世,有兵就是草头王,但这并不意味着单凭武力就能扫灭群雄、定鼎天下。即使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道义”“人心”等无形的东西也依然在发挥着强大的作用。比如一度强大的董卓、袁术、公孙瓒等,正是因为失去了道义和人心,才会昙花一现,迅速败亡。至于吕布、李傕、郭汜之流,更是“失道寡助”的典型例证——武力很强,但在政治谋略上一窍不通,在个人修为上又一塌糊涂,结果自然是死得很快。

由此可见,沮授坚持站在政治立场上看问题,总体上肯定是对的。假如袁绍只是想偏安一隅,像刘表那样做一个只求自保、不图扩张的诸侯,那他当然不必说这么多。正因为袁绍志在天下,一心想成就帝王大业,所以就必须讲究正义性与合法性,必须师出有名。换言之,只想做军阀,那你一切随意;若想做皇帝,一举一动就都要讲究“政治正确”,否则得不到人心,你也就得不到天下。

当然,话说回来,光有“政治正确”,没有枪杆子,同样不可能夺取天下。所以,像沮授说的“胜败取决于政治谋略,不在于军事上的强弱”这种话,显然是以偏概全了。人心可以靠无形的政治谋略去获取,可地盘却必须靠实实在在的武力才打得下来,二者是缺一不可的。

就此而言,郭图和审配认为现在我强敌弱,应该趁此机会一举消灭曹操,就是有道理的。若再给曹操几年时间去发展壮大,到时候强弱之势或许就易位了。

不过,郭图和审配却过于迷信武力,以为谁的拳头大谁就一定赢,说打曹操“易如反掌”,这显然也是失之偏颇了。曹操现在的军事实力固然比袁绍弱很多,但如果把政治谋略、用人之道、管理方法、用兵之道等软实力都加进去一起评估,那么曹操的综合实力绝不在袁绍之下。就算曹操不像荀彧和郭嘉曾经吹捧的那样是个“十项全能”选手,但综合得分略高于袁绍则是毫无疑问的。

遗憾的是,袁绍意识不到这一切。

骨子里,袁绍其实也是一个偏于迷信武力的人,当初劝何进召集四方将领进京,就是一个典型的迷信武力、不考虑政治后果的案例。按理说,在“四世三公”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政治悟性和政治敏感度应该很高才对,可不知为何,袁绍在这方面恰恰不比常人高多少。若是再跟曹操一比,那就堪称平庸和迟钝了。

所以,面对沮授与郭、审二人的争论,他内心当然是倾向于后者的。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采纳了郭图和审配的意见,下定决心要与曹操一决雌雄!

沮授之前颇受袁绍重用,担任的是“监护诸将”的职务,拥有对所有将领的监察之权,而且还单独统率了一支兵马,可以说兼有谋士和将领双重身份。

郭图本来便嫉妒他,现在又因此事生出龃龉,遂对袁绍进言道:“沮授监统内外,威震三军,若声势越来越高,何以制约他?人臣的权威等同于人主,这是灭亡之兆啊。而且统兵于外之人,也不宜兼领内务。”

袁绍听信了郭图之言,遂将沮授的部众一分为三,只给他留了三分之一,把另外三分之二的兵力分别给了郭图和淳于琼。

袁绍即将大举进攻的情报,很快就传到了许都。

曹操麾下众将大为震恐,可曹操却很淡定,说:“我了解袁绍,他这个人志向很高,但智谋很低;表面英勇无畏,实则缺乏胆识;对人猜忌刻薄,却树立不起威信;兵力很强,但统率无方;部将骄慢,且政令不一。这样的人,土地虽广,粮食虽丰,不过都是替我储备罢了,到头来都得奉送给我。”

其实,面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决战,曹操内心肯定不像他表面这么轻松。但是,身为领袖,必须拥有这种高度自信和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论对手是否真的这么一无是处,都必须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只有这样,才能给部众信心和勇气。倘若领导自己先?了,那就别指望下属们替你打胜仗了。

当然,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同时,还必须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曹操自然深谙此理。

这年八月,曹操亲自抵达黎阳前线,部署防御:命不久前归降的臧霸率精锐进驻兖、徐、青三州交界处的战略要地,防备青州的袁谭;命于禁驻守延津(今河南延津县北),刘延驻守白马(今河南滑县东),防备袁绍主力;命夏侯惇等人沿敖仓(今河南荥阳市东北)、孟津(今河南洛阳市孟津区东)一线布防,以备策应。

九月,他又命徐晃、张辽率兵万人进驻官渡(今河南中牟县东北)。

部署停当后,曹操才回到了许都坐镇。

此时,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曹操的境况显然比过去好多了:东边的徐州,他已经拿下;西边的马腾和韩遂,也已经招抚;东南面的袁术,自己玩完了;江东的孙策,暂时也已笼络。所以,眼下最主要的对手,除了北面的袁绍,就只剩下西南面的刘表和张绣了。

简言之,在袁曹对决的这盘大棋中,刘表和张绣这两颗棋子可谓举足轻重——他们倒向哪边,哪边就握住了更多胜利的筹码。

关键时刻,袁绍走了一步好棋。他命人前去招抚张绣,同时给贾诩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跟贾诩拉交情、攀关系,极力示好。因为他很清楚,贾诩就是张绣的脑子,只要搞定贾诩,张绣必然归降。

张绣一旦归附袁绍,就等于在曹操后背插了一把刀子,这对曹操显然是极为不利的。

而对张绣来讲,归附袁绍似乎也是最合理的选择,毕竟在当时的天下,袁绍是最强大的诸侯,没有之一。

所以,当张绣带着贾诩一起接见袁绍的使者时,他甚至都忘了咨询贾诩的意见便准备答应了。可让他和使者都万万没想到的是,贾诩居然抢在他前面,对使者说了一句话:“尊使回去后,替我谢谢袁本初,同时我还有一言相赠——连兄弟都不能相容,还能容得下天下国士吗?”

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客气,就跟把口水直接吐到人脸上差不多。

使者蒙了,张绣更蒙。

愣了半天,张绣才尴尬地打了一个圆场,说:“先生何必把话说到这份上呢?”

可想而知,被当众打脸的使者立刻就愤然离席了。张绣苦着脸问贾诩:“搞得这么僵,接下来怎么办?”

贾诩淡淡一笑,只说了五个字:“不如归曹公。”

张绣闻言,顿时又惊又疑:“袁强曹弱,况且之前咱们还跟曹操结了死仇,怎么能去归附他?”

“正因如此,才应归附曹操。”贾诩说着,伸出了三根指头,“曹公奉天子以令天下,归附他名正言顺,此其一;袁绍兵强马壮,咱们区区这点人马,必不为他看重,而曹操兵力薄弱,必然会欢迎咱们,此其二;有霸王之志者,定乐于抛弃私怨,向四海之人展示他的胸怀,此其三。希望将军不要再犹豫了。”

这就是逆向思维,想法与常人截然相反,却往往是对的。

贾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对人性洞察入微,所以他不管谋划什么,都不只是简单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而是更多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找到别人关注的东西和真正的利益所在,然后投其所好,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这正是贾诩“算无遗策”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投袁还是投曹”这件事上,他十分精准地把握了袁绍和曹操的心理——袁绍强大,所以投袁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对袁绍而言价值不算很大;而曹操弱小,所以投曹就是雪中送炭,对曹操的意义自然就非同一般。

此外,正因为与曹操有宿仇,所以投曹反而有“故事”可以讲,足以让曹操利用此事为自己打造一个“宽容大度、不念旧恶、唯才是举、公私分明”的漂亮人设。这对一心谋求霸业、志在一统天下的曹操而言,其政治意义甚至要比得到张绣这员猛将的军事意义更大。因此,投靠曹操,张绣和贾诩的价值才能得到最大化的凸显。反之,投靠袁绍就没有任何故事可讲了,平淡得不值一提,袁绍最多表面上做一做欢迎的姿态,随后肯定会把张绣和贾诩撇在一边;再加上袁绍阵营中钩心斗角得那么激烈,像张绣和贾诩这种“外来户”,很可能立足未稳就被人搞死了。

而这一切,全都在贾诩的“算盘”之内,无一遗漏。

当年十一月,张绣听从贾诩之言,率部归降了曹操。

不出贾诩所料,曹操果然不计前嫌,向昔日的仇敌敞开了怀抱,当即设宴隆重款待,还在宴席上拉着张绣的手坐在一起。随后,又让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拜张绣为扬武将军;同时,任命贾诩为执金吾,封都亭侯。

事实证明,“投曹”确实是双赢之举:张绣和贾诩不仅加官进爵,且从此有了靠山,而曹操不仅解除了后背的威胁,还博取了胸襟宽广的美名,可谓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不过在这里,有件事却值得我们玩味一下:当年,曹操老父被杀,他为了复仇狠狠地屠了徐州;如今儿子被杀,曹操却跟仇人结成了亲家。面对同样性质的事情,为何曹操前后态度的反差会如此之大呢?

其实,这与胸襟和肚量没有半毛钱关系,只与一个因素有关:时势。

当初的曹操,本来就对徐州虎视眈眈,再加上父亲被杀,他就更有理由灭陶谦吞并徐州了。后来因陶谦顽抗,曹操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只好用屠城的办法来发泄,同时也是借此瓦解徐州军民的反抗意志。可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当时袁绍便与曹操撕破脸,并有开战之势,那么曹操还敢大肆进攻徐州并屠城吗?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再设想一下,假如当时陶谦像张绣一样向曹操投降,那么曹操为了集中精力对付袁绍,也一定会尽弃前嫌,与陶谦握手言和,从而安定自己的大后方。

同理,眼下曹操之所以厚待张绣,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有袁绍这个大敌存在。假如没有了袁绍这个威胁,那么曹操对张绣还会如此宽宏大量吗?

答案恐怕也是否定的。

因为一旦没有了袁绍这个威胁,那么曹操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荆州刘表。所以,他必然会大举进攻荆州,亲手宰了张绣,然后再拿下刘表。如果张绣和刘表顽抗到底,他同样有可能给荆州也来一次屠城。

其实不仅是曹操,很多政治人物做事情,经常会让人感觉前后矛盾,难以理解。其根本原因无他,只不过是由于时移势易,他们的利益点也跟着转移罢了。换言之,不管表面上的行为多么矛盾,其内在逻辑肯定都是一贯的,那就是,在对时势进行理性判断后,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