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把刘协迎到许都没几天,就以天子名义颁下了一道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一通很严肃的批评,而批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曹操昔日的死党、曾经的关东联军盟主、如今的冀州牧——袁绍。
曹操在发给袁绍的诏书中说,你“地广兵多”,却从未发过一兵一卒的勤王之师,只知道培植党羽,擅自征讨杀伐,你该当何罪?
袁绍当然知道,这些话名义上来自天子,实际上都是曹阿瞒说的,可明知如此,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袁绍敢公然跟朝廷决裂,否则你不仅得乖乖挨骂,还得写检讨。
所以,袁绍只好“上书深自陈述”,做了一番深刻的检讨,当然也婉转地替自己辩白了一下。
估计看到袁绍的检讨书,曹操一定笑得很开心。
巴掌打过之后,就该给颗糖了。随后,曹操就以朝廷名义拜袁绍为太尉,封邺侯。可是,这颗糖不给还好,一给反倒把袁绍气得一跳三丈高。
因为当时曹操已拜大将军,是实打实的朝廷一号人物;太尉虽然名义上是三公,但在东汉末年早就是个虚职了,班次自然在大将军之下。所以在袁绍看来,曹操这就算骑到他脖子上了,遂破口大骂:“曹操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我救他,早死好几回了,现在竟然敢挟天子来命令我?!”于是立刻上表,推辞不受。
曹操其实早料到他不会接受,因为袁大公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所以,接到袁绍的辞职书后,曹操做出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把大将军一职主动让给了袁绍,自己屈居司空。
二人的心胸、气度和博弈手段,通过此事立马分出了高下。
曹操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大将军也好,司空也罢,对他来讲根本没有区别。因为天子在他手上,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理论上,曹操可以给自己任何官职,也可以给别人任何官职。所以,把大将军让给袁绍,既彰显了自己的大度,实际上又没有任何损失,客观上还把袁绍给比下去了,曹操何乐而不为?
从下诏责备,到拜太尉,到让出大将军一职,这一套花样玩下来,曹操几乎把袁绍拿捏得死死的,玩得既从容又开心,最后又以一个高风亮节的姿态,反衬出了袁绍的小肚鸡肠,实在是漂亮。而袁绍明知曹操在玩他,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按照曹操设定的游戏规则来玩,既被动又憋屈,最后虽然得到了大将军一职,但归根结底,不也跟太尉一样,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虚衔吗?
从这件事,足以看出曹操把天子供在身边的好处。至于他这么做到底属于“奉天子以令不臣”,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点都不重要。
前文说过,把天子供在身边,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在很大程度上,曹操就代表了朝廷,这就让他在吸纳人才方面,具有了其他诸侯难以比拟的巨大优势。
很快,就有一批堪称“人中龙凤”的一流谋士投到了他的麾下。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由荀彧推荐的荀攸和郭嘉。
荀攸,字公达,荀彧的侄子,年少成名。何进秉政时,以“海内名士”的身份被征召入朝,担任黄门侍郎。董卓乱政后,曾与议郎何颙等人谋划刺杀董卓,事败入狱。何颙忧惧自杀,荀攸则“言语饮食自若”,十分淡定。董卓死后,荀攸出狱,弃官而去,暂居荆州,直到荀彧推荐,曹操亲自写信邀请,才来到许都。
曹操与他一番攀谈后,对面试结果非常满意,不禁对荀彧道:“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三国志·荀攸传》)随即任命荀攸为军师。
郭嘉,字奉孝,荀彧的同乡,颍川郡阳翟县(今河南禹州市)人。从少年时代起就很有远见,知天下将乱,所以二十岁那年就跑到山上隐居了,只结交俊杰之士,不与俗人交往。后来,经人推荐,郭嘉到了袁绍帐下。袁绍对他礼遇甚周,可他只待了一个月,就看出袁绍不是做大事之人了。
在与袁绍谋士辛评、郭图的谈话中,郭嘉用一句非常犀利的话评价了袁绍:“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三国志·郭嘉传》)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袁绍这个人,面对繁杂事物,抓不住重点;喜好谋略,却不会当机立断。想跟这种人一起拯救天下,建立霸王功业,太难了。
然后,郭嘉还说自己要另投明主,并奉劝辛评和郭图也趁早跳槽。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像他这么犀利。辛、郭二人不以为然,认为袁氏一族“有恩德于天下”,四方俊杰纷纷来附,且放眼天下诸侯,目前只有袁绍的实力最强,不跟这样的老板混,还能跟谁混?
郭嘉知道他们不会醒悟,遂不再多言,独自南下投奔了曹操。
曹操照旧面试了一下,结果给他打了不亚于荀攸的高分,大喜道:“能助我成就大业的,必是此人!”
郭嘉和老板聊完,一出来也满脸喜色地跟人说:“这才是我想要的主公。”
面试过后,曹操当天便任命郭嘉为司空祭酒。
事后来看,曹操对荀攸和郭嘉的评价丝毫没有夸张。二人在日后曹操讨吕布、征袁绍及统一北方的一系列战争中,均是奇谋百出,功勋卓著。
正当曹操敞开大门、全力招揽天下英才之际,他的一个隔壁邻居,也在这时候灰头土脸地跑来投奔了他。
这个人就是刘备。
辕门射戟,刘备侥幸逃过一劫,但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实在令他很不好受。
万一那天吕布发挥失常,射偏了咋办?想我刘备一向自诩为英雄豪杰,小时候还夸口说要当皇帝来着,怎么就混到了这一步,竟然要把自己和弟兄们的身家性命全都悬在吕布的那支箭上呢?
痛定思痛,刘备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赶紧扩充实力,否则永远摆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
随后,他开始拼命招兵买马,部众很快增至一万余人。照着这个速度发展,刘备相信,只要给自己一两年时间,便可建立一支足以抗衡袁术和吕布的军队。
然而,吕布现在是他的老板,怎么可能任由他坐大?
吕布得知此事后立马就怒了,二话不说,亲率大军就打了过来。刘备那一万多部众大多是新兵蛋子,还没来得及训练呢,哪是吕布的对手?于是一战即溃。
刘备带着关羽、张飞及残部仓皇逃出小沛,四顾茫然。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去投奔曹操。
之所以选择曹操,其因有三:第一,距离最近,而且实力相对较强;第二,曹操现在代表了朝廷,投奔他至少在名义上就等于投效朝廷,面子上好看一点;第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吕布之前差点夺了兖州,是曹操的死敌,所以曹操与刘备可以同仇敌忾。
见刘备来投,曹操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以朝廷名义正式任命刘备为豫州牧。
此前,刘备的豫州刺史和徐州牧都是“表荐”的,未经朝廷正式任命,所以相比之下,这回的豫州牧算是含金量比较高的,不过并未实际到任,也没有真正的地盘,所以终究也只是个虚衔。
虚衔就虚衔吧,刘备现在别无他图,但求有个容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很快就有人容不下他了。
刘备才来没几天,便有人私下对曹操说:“刘备这个人,素有英雄之志,若不趁早除掉,恐怕会有后患。”
曹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却又拿不定主意,便找郭嘉商量。郭嘉说:“那人说得没错。”如果郭嘉这句话就到此为止,那么世界上恐怕就不会再有蜀汉昭烈皇帝这个人了,三国鼎立的历史恐怕也将彻底改写。
不过,还没等曹操发问,郭嘉就话锋一转,道:“然而,主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全靠推诚待人、树立威信以招揽俊杰,如今刘备有英雄之名,穷途末路之下前来投靠,若杀了他,只怕会背上‘谋害贤人’的骂名。如此,天下的才智之士,必将人人自疑,另投明主,还有谁能辅佐主公平定天下?这就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此乃安危祸福的分水岭,不可不察。”
曹操听完,豁然开朗。
刘备日后终将成为自己的对手,这一点看来是毫无疑问了。但是,为了大局,现在却不能杀他。可这样一个人,又该如何安置呢?
曹操琢磨了一下,找到了办法。随后,他调拨一部分兵力给了刘备,又给了他粮食,最后告诉他:回小沛吧。
人家给你官做,又给你兵和粮,就这一个要求,你能说不吗?刘备当然不能,所以只能照做。
吕布打跑刘备之后就回了下邳,眼下的小沛驻军不多,而此刻刘备兵精粮足,夺回小沛自然不在话下。
就这样,刘备第三次进入了小沛。
第一次,是陶谦让他防备曹操;第二次,是吕布让他既防袁术又防曹操;这一次,是曹操让他防备吕布。
兜兜转转,来来去去,刘备似乎永远摆脱不了“雇佣兵”的角色,也永远离不开这个名叫小沛的地方。
天地很大,但刘备好像只有一个小沛——?一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守不住又离不开,令人又爱又恨的小沛。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北边的曹操忙着奉迎天子号令诸侯,而南边的袁术则在忙着自己当天子。
做皇帝这件事,袁术其实已经想很久了。
两汉时代,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谶语,曾经在天下广为流传:“代汉者,当涂高也。”
这句谶语,预言的是某个与“当涂高”有关的人或朝代,终将取代汉朝。至于“当涂高”三个字当做何解,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自古以来,所有的预言都是晦涩难懂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随便附会和解释,反正也没人知道对错。
而袁术就一直坚信,“当涂高”三个字说的就是他。
因为“涂”与“途”通假,可以解释成路途。而袁术的“术”,在古汉语中是“城中道路”的意思,他的字又是“公路”,这就都跟“路途”扯上了关系。此外,据说袁氏最早是出自陈姓,而陈姓又是舜帝的后裔,按古代“五德终始”的政治神学来说,舜帝属土德,汉朝属火德,以土代火,符合五德运转的次序,所以袁术自认为他代表土德,可以取代汉朝。
这样的解释,不仅绕得人头晕,而且十分牵强附会,但这丝毫不妨碍袁术的意**。
前文说过,孙坚讨董卓、入洛阳后,曾无意中得到传国玉玺,其后袁术软禁了孙坚的妻子,迫使他交出了玉玺。
传国玉玺到手,袁术想当皇帝的野心越发不可遏止,于是就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召集下属们开了一次会,直言不讳道:“如今汉室衰微,海内沸腾,我袁氏一族四世三公,百姓所归,我欲应天顺命,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老板要当皇帝,按理说员工都是极力支持的,这道理就像今天的企业上市一样,凡是持有股份的员工,身家都是几十上百倍地飙涨,人人求之不得。而在古代,一般而言,袁术只要做了皇帝,下面的文官武将也会个个加官进爵,谁不想要呢?
遗憾的是,袁术的员工们就不想要。
他说出这个打算后,下面居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响应。这就足以说明,员工们都很清楚,目前袁老板的公司,还远远不具备上市的条件,若强行上市,必会招来祸患。大家不敢明说,只好用沉默表示反对。
一时间,气氛相当尴尬。
为了不让老板太难堪,谋士阎象只好开口,说主公您虽然家世显赫,但还没到当皇帝的份上;汉朝虽然衰微,但也没到覆灭的地步。
袁术听了,十分不爽,会议遂不欢而散。
过后,袁术仍不死心,又跟一个叫张承的人说:“我地盘广大,士民众多,想效法齐桓公,追随汉高祖,你觉得如何?”
张承不是他的员工,不怕得罪他,所以很不客气道:“取天下,在德不在强。若德行施于天下,即便是一介匹夫,也能成就霸王之功。但若是为了僭越称尊,逆势而动,必将被天下人厌弃,谁会辅佐他呢?”
袁术一听,气得说不出话。
很快,孙策也听说了这件事,便写了一封长信,苦口婆心地劝他:“商汤讨夏桀,武王伐商纣,商汤和武王虽有圣德,但若非夏桀、商纣昏庸无道,他们也无法强求天子之位。如今的天子并无罪过,只因幼小而被强臣所迫,这与汤、武之时迥然不同。再来看董卓,骄横暴虐,擅自废立,还没等到他想篡位,天下已经人人切齿痛恨了,更何况要做出比董卓更危险的事?我听说,幼主聪明睿智,虽暂未有恩德及于天下,但已人人归心。阁下一族,五世为大汉宰辅,荣宠之盛,莫与为比,正应效忠守节,以报汉室,成就周公、召公那样的美德,此乃四海所望。现在很多人,迷信谶纬之言,东拉西扯,牵强附会,都只为谄媚主公,而不顾成败之计。从古到今,在称帝这种事上,无不慎之又慎,还望阁下三思。忠言逆耳,但只要于阁下有益,我就不敢保持沉默。”
袁术本以为,自己地广兵多,孙策一定会赞同并拥戴他,不料却是这种结果。
由于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袁术郁闷难当,为此还病了一场。
孙策见袁术不理会他,大有一意孤行之势,遂与之绝交。
袁术郁闷了一年,但皇帝梦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像燎原的野火一样在他心中越烧越旺。终于,在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袁术再也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于寿春称帝,自号“仲家”(也作“仲氏”),同时设置文武百官,到郊外祭祀天地,一切皆仿天子之制。
后来的史书,就把袁术称为“仲家皇帝”(或“仲氏皇帝”)。但是,袁术起的这个名称实在是不伦不类,看上去什么都不像,所以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说是国号,有说是年号,也有人说是类似“朕”的自称。
无论如何,“仲家皇帝”袁术就这样成了东汉末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然而,总算过了一把皇帝瘾的袁术并不知道,很快,他就将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天底下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老话常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袁术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灼热的权力欲实在烧得太厉害,以致烧坏了他的脑子。用他的一位故交陈珪写信骂他的话说,袁术这么做,就叫“阴谋不轨,以身试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