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入许都:曹操的阳谋(1 / 1)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献帝刘协在安邑(今山西夏县)的日子开始不太安逸了。

因为他身边的那些军阀再一次爆发了内讧。

事情的起因,是围绕天子该不该回洛阳的问题,军阀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河内太守张杨为首,就是当初殷勤献粮的那位,坚持让天子回洛阳,董承站在他这一边;另一派以杨奉和李乐为首,坚决不同意。

军阀之间有分歧,解决方式肯定简单粗暴,就是直接用拳头说话。

李乐手下的韩暹率先发难,攻击董承。董承战败,跑去投奔了张杨。稍后,同一阵营的韩暹与胡才又发出了冲突。胡才准备打韩暹,刘协担心李傕和郭汜狗咬狗的那一幕重演,赶紧派人去劝,好说歹说才把胡才劝住了。

之后,可能是老大李乐出面调停,韩暹便率部离开了安邑,跑到了北边的闻喜(今山西闻喜县);胡才则跟着杨奉一同南下,进驻坞乡(今河南偃师区南),明显是防备张杨。

张杨这人比较狡猾,他看得出天子内心是倾向于回洛阳的,所以他才不会动用武力去硬抢,那太笨了。他的招数是“筑巢引凤”,让天子主动上钩。因为洛阳早已被董卓一把火烧成了废墟,要想把天子接回来,肯定得有地方住才行。所以,张杨随后就把董承派到洛阳去修缮皇宫了。

可是,修皇宫得花费巨资,别说张杨没那么多钱,就算有他也绝不会自掏腰包。那怎么办?

张杨的办法,是去拉赞助。当然也不是他自己出面。他找了朝中的太仆赵岐,由他出面去跟荆州牧刘表拉赞助。

天下诸侯那么多,为什么张杨选择了刘表呢?他凭什么认为刘表肯出这笔钱?

在此,我们有必要正式认识一下刘表这个人。

刘表,字景升,跟幽州牧刘虞一样,也是汉朝宗室出身,少年时代便知名于世,曾参加太学生运动,反对宦官,受党锢之祸牵连,一度逃亡。灵帝末期,当了何进手下的掾属,又担任过北军中侯。董卓把持朝政后,出任荆州刺史。不久,刘表殷勤地遣使入贡,遂被朝廷任命为荆州牧。

刘表这个人,性格比较温和,崇尚清谈,没什么野心,只求据有荆州自保,毫无征战天下之志。但他治理内政是一把好手,荆州在他治下颇为安定,百姓过得也比较太平。

荆州地域辽阔,人口众多,《三国志·刘表传》便称其“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所以刘表虽然不思进取,但自保却绰绰有余。这也是当初孙坚为何打不下荆州、反倒赔了性命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是袁术后来一直与他相持却占不到便宜的主要原因。

总而言之,在当时的四方群雄中,刘表属于实力最雄厚的诸侯之一。此外,相对其他军阀,他算是对朝廷比较尊重的——毕竟汉室宗亲的身份在那儿摆着,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工作还是要做一做的。

所以,张杨要帮天子修皇宫,刘表就是最理想的赞助人,没有之一。

刘表也很爽快,一听这事,二话不说,立马派了一队工兵前往洛阳,把修皇宫的事给承包了。随后,大批建筑材料和所需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了过去。

五月,随着工程的进展,归心似箭的刘协等不及了,便派人去通知杨奉、李乐和韩暹,说他决定返回洛阳,请他们派兵护送。杨奉等人本来是不乐意的,可转念一想,反正到了洛阳,天子照旧攥在他们手里,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便同意了。

李乐和胡才不想离开自己的地盘,留在河东没走。几年后,胡才死于乱兵之中,李乐病卒。

六月,天子车驾启程,由杨奉和韩暹护送,东归洛阳。张杨得偿所愿,赶忙又殷勤地带上粮食,专门到半道上去进贡。

七月初一,刘协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多的洛阳。因皇宫尚未完全竣工,便暂住当年那个大宦官赵忠的宅邸。

八月初八,刘协正式入住新修的皇宫。张杨特意为皇帝的寝殿起了个名字——杨安殿。张杨认为天子还都完全是他的功劳,所以很显然,“杨安”二字,便是“张杨安天下”的意思。

功劳这么大,加官进爵自然不在话下。仅仅两天后,张杨便被封为大司马,韩暹封大将军兼司隶校尉,杨奉封车骑将军,三人全都赐以“假节钺”的礼遇。

得了便宜之后,张杨又开始卖乖,对众将说:“天子,当与天下共之。”言下之意就是天子不能由他们哥儿几个独占着,然后说:“朝廷自有公卿大臣,我会出外镇守,作为天子和朝廷的屏障。”

说完,他果真就离开了洛阳,率部回他的基地野王(今河南沁阳市)去了。杨奉心领神会,也率部离开,屯驻在南面的梁县(今河南汝州市)。韩暹和董承则留在洛阳,担任皇宫宿卫。

张杨此举,表面上是在避嫌,似乎不想让天下人把他当成李傕、郭汜那样的军阀,其实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

道理很简单。首先,此时的洛阳早已没有百姓,也就没有人上交粮食,所以这么多支军队在这儿扎堆,吃饭都成问题,为了不喝西北风,他只能回自己的老巢。其次,洛阳的皇宫虽然修好了,但压根没有城防工事,万一别的军阀打过来,根本无险可守。因此,张杨屯驻洛阳北边的野王,杨奉屯驻南边的梁县,二者距离洛阳都不远,就是为了防备别的军阀来洛阳抢人。

此外,从他们四个人的分工来看,挟持天子的意味仍然很明显:张杨和董承本是一伙的,而杨奉和韩暹是一伙的,现在张杨和杨奉出外镇守,却各留了一个自己人在洛阳,这显然是双方博弈的结果。换言之,双方表面上是在合作,共同守卫天子,其实是在制约和提防对方,不让对方独占挟持天子的好处。

以张杨为首的这四个军阀,智商显然比李傕、郭汜之流高一些,不像他们那样简单粗暴、穷凶极恶,但本质上照样是绑匪,只不过方式较为温和、手段较为高明而已。说穿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目的同样只有一个,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而,就在张杨等人自以为得计的时候,有个实力比他们强得多、智商也比他们高得多的军阀,已经把目光瞄向了洛阳,并且锁定了天子刘协,酝酿着一个很大的阳谋。

这个人当然就是曹操。

此时的曹操驻扎在许县(今河南许昌市东)。这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十八线小县城,很快就将因曹操实施的这个阳谋而变得举足轻重。

众所周知,曹操的这个阳谋,其实跟董卓、李傕、郭汜,乃至张杨、杨奉这些军阀都是一样的,无非也是要挟持天子,号令天下诸侯。

不过,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比较难听,而且格局太小、政治站位太低。用曹操帐下谋士毛玠的话说,应该叫“奉天子以令不臣”。

早在四年前,即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毛玠就向曹操提出了一套如何实现“霸王之业”的战略构想,核心有二:第一,奉天子以令不臣;第二,修耕植以畜(蓄)军资。前者是政治战略,后者是经济战略,其中尤以前者为重。

因为名正则言顺。虽然曹操跟四方群雄一样,大家打的都是兼并战和争霸战,但是一旦“奉迎天子”,树起匡扶汉室的旗帜,就等于占领了政治制高点和道德制高点,为战争行为披上了一件正义性与合法性的外衣。尽管人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件“皇帝的新装”,但这并不妨碍曹操利用它去做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毕竟在当时,天下士民和四方诸侯表面上都还是尊奉汉朝天子的,所以曹操只要把自己跟天子深度绑定,那他就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朝廷,从而对天下的人才构成极大的号召力,可以吸引大批精英前来投效。此外,当曹操想打哪个诸侯时,就会以天子名义进行讨伐,既让自己师出有名,又陷对手于不义之地;同理,当曹操觉得有必要跟哪个诸侯结盟时,也会以天子名义给对方加官进爵,从而换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说白了,这就是一桩一本万利的政治投资——只要把皇帝供起来,几乎不用花费什么成本,就能在政治上、军事上、品牌经营上、团队建设上获取各种有形无形的收益,何乐而不为?

尽管好处多多,可当曹操提出这个想法时,还是遭到了大部分属下的反对。他们的理由是:中原未定,要做的事还很多,此事并非急务;此外,韩暹、杨奉这些军阀自恃护驾有功,骄横凶暴,恐怕不易对付。

有远见的人虽然是少数,但终究还是有的。荀彧和程昱就坚定地站在了曹操一边。为了说服众人,荀彧高屋建瓴地总结了“奉迎天子”能够带来的三大政治利益:“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三国志·荀彧传》)

奉迎天子以顺应人心,是最大的趋势;大公无私以降服群雄,是最大的战略;弘扬正义以招揽俊杰,是最大的德行。

什么叫政治站位?这就叫政治站位。

这番话虽然是荀彧说的,但恰恰说出了曹操心中想的。

毛玠提出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以及荀彧提出的这三大纲领,无疑成了曹魏集团核心的顶层设计,从而为日后的“霸王之业”奠定了他人难以超越的高起点。

从这个意义上说,曹操就绝不只是一个军阀,而更是一个深谋远虑、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仅仅在这点上,那个“四世三公”的袁大盟主就远远比不上他了。

其实,袁绍帐下也并非没有能人。早在去年,也就是刘协刚刚逃到安邑的时候,谋士沮授就已经建议袁绍先下手为强了。

沮授说:“将军一族,数代皆为国之重臣,忠义无双。而今朝廷流离,宗庙残毁,四方诸侯都以大义为名,行相互吞并之实,没有人心忧社稷、体恤百姓。如今冀州已定,兵力强盛,士民拥戴,若西迎天子大驾,迁都邺城,挟天子以令诸侯,率大军以讨叛臣,天下谁人能挡?”

然而,正如在曹操那边,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多数人反对一样,袁绍的谋士郭图、部将淳于琼等人都不同意。他们说:“汉室衰弱,由来已久,要把它再扶起来太难了。且如今群雄并起,各据州郡,所谓‘秦失其鹿,先得者王’,若真把天子迎回来,动辄就要奏请。服从他吧,权力就没了;不服从吧,等同于抗旨。束手束脚,太麻烦了。”

所以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馊主意。

沮授只能苦笑,最后对袁绍说了一句:“现在奉迎天子,在大义上占了先机,在时间上正合时宜,若不早定,必有人抢先下手。”

属下意见不一,最后如何拍板,当然就看袁绍的了。

很遗憾,袁绍并没有曹操那样的格局、远见和政治智慧。他的看法跟郭图等人差不多,觉得把天子供在身边就是自找麻烦,而且刘协又是董卓拥立的,这也让袁绍打心眼里排斥和反感。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沮授的提议。

仅就这件事来比较,不管是曹操与袁绍的个人素质,还是两个阵营的综合水平,其实都已经高下立判了。在这件事上,沮授算是袁绍阵营里最有头脑的人了,可他提出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与曹操阵营毛玠所提的“奉天子以令不臣”比起来,在格局、高度和气势上显然都差了一大截。

虽然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出发点是家国大义,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出发点却是个人野心,二者岂可同日而语?当然,可能有人会说,毛玠所言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口号而已,其实质还不是跟沮授说的一样?

平心而论,还真不完全一样。

其微妙的差别,就在于曹操这个人的复杂性。正如前文所言,曹操固然是一个军阀,但他又绝不只是军阀,更是一个深谋远虑、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作为政治家,心中就必然会有家国天下的位置,也一定会有匡扶社稷的志向和情怀。

这从他年轻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不论是当年在官场上与宦官死磕,还是后来举兵讨伐董卓,曹操都是真心实意想要匡扶汉室的。而当袁绍要拥立刘虞时,曹操愤然喊出的那句“诸君北面,我自西向”,同样也是出自真心。只是后来,面对日益复杂和残酷的现实,这颗真心才逐渐让位于争霸天下的野心而已。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说他只有个人野心,丝毫没有家国情怀。

简言之,在曹操身上,个人野心和家国情怀是同时存在且纠缠在一起的,或许就连他本人也分不清何者比重更大,何者才是他做事的主要动机。

这正是曹操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所在,也是人性的矛盾和纠结所在。

不光是曹操,其实世上的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做某件事的时候,背后往往会有不止一种动机,只是有些动机比较明显,容易判断,有些动机藏得很深,连我们自己都察觉不出而已。

因此,如果说曹操奉迎刘协单纯是为了“奉天子以令不臣”,那肯定是在美化和高抬他;但如果说他纯粹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也没有别的动机或想法,那也未免把他简单化和脸谱化了。

主意打定,曹操立刻付诸行动,命曹洪去洛阳迎接天子。

可是,天子身边那些军阀可不是摆设。他们千辛万苦才把天子从长安护送到洛阳,你曹操不费吹灰之力就想把天子弄走?做梦吧。

承担宿卫之责的董承闻讯,马上出兵,驻守在曹洪的必经之路上,把他给挡了回去。

关键时刻,朝中有个人主动出手,帮了曹操一个大忙。

这个人就是日后曹操帐下的重要谋士董昭。

董昭之前在袁绍帐下,后被袁绍猜疑而投靠张杨。张杨迎天子回洛阳后,董昭就留在了朝中,被任命为议郎。他很有眼光,知道跟着曹操这样的老板才有前途,于是决定在这件事上立个大功。

但他只是个小小的议郎,如何能从军阀那儿虎口夺食呢?

董昭使了一个借力打力的妙招。他把天子身边的军阀挨个研究了一遍,发现来自关中的杨奉在此地最缺人脉,几乎没有外援。像这样的人,通常是不会拒绝与“地头蛇”曹操合作的。于是,董昭便以曹操名义给杨奉写了封信,先是狠狠恭维了一番,说他护驾之功“超世无畴”云云,然后抛出橄榄枝,说你有兵,我有粮,我来做你的外援,咱们“有无相通,生死与共”。

杨奉见信大喜,马上在朝中替曹操背书,说人家兖州牧有钱有粮,最适合做朝廷的后盾。然后又表荐曹操为镇东将军,并让他承袭其父曹嵩的爵位费亭侯。

有杨奉背书,在舆论上就有了铺垫。紧接着,董承和韩暹这两个死对头又发生了冲突,董承一怒之下,暗中联络曹操,主动要做他的内应。

事不宜迟,曹操亲自率军,立刻从许县出发,在董承的接应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进了洛阳,然后第一时间宣布了韩暹和张杨的罪状。韩暹见曹操兵强马壮,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只好单骑逃奔杨奉。刘协怕军阀们又打起来,赶紧劝阻,说他们都护驾有功,就不要追究了。

几天后,刘协下诏,任命曹操为司隶校尉,录尚书事。

曹操权力到手,就毫不客气地开始树立恩威了,先是斩杀了尚书冯硕等三名大臣(具体罪名史书无载),接着又封董承等十三人为列侯。

随后,曹操去见此次立下大功的董昭,与他促膝而坐,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董昭的意见很明确——迁都许县。曹操说正合我意,只是杨奉近在梁县,且兵力甚强,只怕是个麻烦。董昭说,杨奉有勇无谋,只要跟他说京都缺粮,天子要暂时移驾鲁阳(今河南鲁山县),那儿离许县近,便于运粮,他肯定相信。

曹操听了很满意,就说了一个字:“善!”

这一年八月底,献帝刘协离开洛阳,启程前往许县;不久,进封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之前,曹操承袭的是“亭侯”,在侯爵中是最低一级;眼下的武平侯是“县侯”,在侯爵中属最高级。

随着刘协的到来,汉朝的宗庙社稷也跟着迁到了许县。从此,许县就变成了许都。东汉末年的历史,在这里掀开了新的一页。

九月初,后知后觉的杨奉才发现自己被曹操和董昭给耍了,赶紧出兵去追,但天子车驾早已远去,连扬起的尘埃都看不见了。

十月,将天子安顿在许都后,曹操立刻亲率大军进攻梁县。杨奉大败,带着韩暹一起投奔了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