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乱:两步臭棋,一场劫难(1 / 1)

除掉了逆贼董卓,王允和吕布就成了朝廷的功臣,自然是要论功行赏。

王允已是司徒,本来便行使着宰相职权,不好再往上升,于是兼了一个“录尚书事”的职务,相当于在总揽外朝的基础上,把内廷的机要工作也管了起来,差不多算是权倾内外了。

吕布更是赢得钵满盆满,不仅升任奋威将军,封为温侯,而且还被赐予“假节、仪比三司”的特殊待遇,并与王允“共秉朝政”,俨然成了朝廷的二号人物。

这里顺带解释一下,“假节”的意思,是持有皇帝的节杖,代表皇帝亲临,拥有诛杀之权,类似于后世戏剧舞台上经常出现的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仪比三司”,意指未任三公而享有三公的同等礼遇和待遇。

表面上看,王允和吕布一文一武,共同辅佐刘协,似乎给劫后余生的大汉朝廷带来了希望。如果二人能够勠力同心、精诚合作,还是有机会在关中创造一个相对安定的政治局面的。

然而,很多人能做到“同患难”,却往往很难做到“共富贵”。因为后者比前者更考验人性。当王允和吕布面对同一个敌人董卓时,他们必然会为了共同的利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可董卓一死,共同的利益基础就消失了,他们也必然会因利益诉求的变化而不可避免地产生分歧与矛盾。

第一个分歧,如何处理董卓麾下那些悍将,如牛辅、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吕布的意见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王允却不同意,他认为这些人没有罪,不该杀。

第二个分歧,如何处理董卓留下的巨额财产。吕布提议,应该把钱分了,凡朝中公卿和军中将领,大家都有份。可王允又拒绝了,这次连理由都不给,反正就是不行。

应该说,王允和吕布因身份和立场的不同,有分歧是很正常的,并没有严格的孰是孰非的问题。而且,有分歧不要紧,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总是能找到既顾全大局又符合多数人利益的方法。

只可惜,他们俩并没有这么做。

主要原因在于,两个人都以诛杀董卓的首功之臣自居。尤其是王允,董卓死后,他就成了朝廷说一不二的头号人物,一手掌握了曾经属于董卓的生杀予夺之权。于是,就像董卓随随便便可以杀死张温一样,王允一旦跋扈起来,也是可以任意置人于死地的。

比如一代名士蔡邕,就在这时死在了王允手上。

事情源于董卓被杀当日。那天,蔡邕在王允府上做客,宾主正坐着聊天,然后消息传来,说董卓死了。蔡邕惊愕之余,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就是这一叹,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王允当场就变了脸色,怒道:“董卓是国之大贼,险些倾覆汉室,你身为大汉臣子,理应疾恶如仇,可你却顾念他给你的一点私人恩惠,反而为他悲痛,岂不是同为逆贼!”

说完,就把蔡邕抓起来扔进了监狱。

凭良心说,蔡邕这一声惊叹,纯属人在突遇意外时的自然反应,可王允偏偏上纲上线,进行了一番恶意解读,这就颇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了。

蔡邕也知道自己那一叹相当不合时宜,于是在狱中主动认罪,甘愿承受“黥首刖足”(额头刺字,斩断双脚)之刑,只求王允留下他的性命,让他完成几年前就开始动笔写作的汉朝历史。朝中的士大夫也纷纷替他求情,时任太尉的马日磾亲自去找王允,说:“蔡邕是旷世奇才,熟悉我朝掌故,若能完成这部史书,将成一代巨典,而他的罪名却微不足道,杀了他,岂不令天下人失望?”

王允却不为所动,冷冷道:“昔日,武帝不杀司马迁,以致司马迁写出谤书流传后世。而今,国势衰微,战乱频仍,若是让佞臣在幼主左右执笔著史,不仅无益于主上的圣德,而且会令我们这些人受到妄议和毁谤。”

马日磾无奈,出门后仰天长叹,连声咒骂王允会断子绝孙。

不久,蔡邕便死在了狱中。

从这件事足以看出,大权在握的王允,完全有成为董卓第二的潜质,只不过他杀起人来,手段比董卓温和一些罢了。

连一代名士蔡邕,王允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介武夫吕布呢?

据史书称,王允本来就是把吕布当成一名“剑客”看待的——说好听点是剑客,说难听点就是武夫。此前,他之所以表现出一副“折节下士”的样子,对吕布嘘寒问暖,无非是出于“革命工作”的需要。现在没有这个需要了,大领导的架子肯定得端起来,对吕布自然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而吕布身为亲手诛杀董卓之人,理所当然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加上他的性格本来就比较骄矜自负,这下更是牛皮烘烘、眼高于顶,两项提议均被王允驳回,自然是一肚子不爽。

于是,吕布决定甩开王允,自己动手去对付牛辅那帮人。

此刻的吕布绝对没有料到,他这个举动,将引来一场滔天大祸。

他命亲信李肃前往陕县,声称有天子诏书,要诛杀牛辅。牛辅当然不会束手待毙,就把李肃打得大败而逃。吕布大怒,斩了李肃。

牛辅虽然赢了一仗,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却没了主意。正忧惧不安时,某天夜里军营又发生骚乱,牛辅吓得带上几个亲兵连夜出逃。可还没跑出多远,左右亲信就砍下了他的脑袋,往长安邀功请赏去了。

牛辅的部将李傕、郭汜等人,之前被派往中牟攻击朱儁,顺便在陈留、颍川一带洗劫百姓,此刻回到陕县,才知道大老板董卓和上司牛辅都死于非命了,顿时六神无主。没办法,只好派人去长安,请求朝廷赦免。

面对这帮悍将的请求,王允只给了一句冷冰冰的答复:“朝廷今年已经赦过了,不能再赦。”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李傕、郭汜等人一下就傻了眼:照这意思,咱哥儿几个就得伸直了脖子等着挨刀喽?

不得不说,在对待董卓旧部的问题上,吕布和王允都下了一步臭棋,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吕布是有勇无谋,擅自行动,只想着杀人,完全没有考虑后续的应对策略。而王允作为此时的文官领袖、朝廷的一把手,在这件事上更是表现得毫无脑子,一点政治手腕都没有——非但没有设法安抚李傕等人的不安情绪,反而在激化矛盾,等于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鱼死网破的理由。

你如果想杀他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先调回朝中,来个明升暗降,夺了他们的兵权,然后再动手;而如果不想杀他们,那就直接赦免,放他们一条生路,何必找个“一岁不可再赦”的可笑理由逼他们造反呢?

所以,接下来马上就将爆发的这场祸乱,主要责任在于王允,次要责任在于吕布。说白了,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当然,虽说王允和吕布点燃了导火索,但如果不是有人在紧要关头又加了一把火,火药桶也不会炸。

关键时刻煽风点火的这个人,就是贾诩。

贾诩,字文和,武威郡姑臧县(今甘肃武威市)人,举孝廉出身,祖上是汉初名臣贾谊。贾诩后来成了曹操帐下的著名谋士,被誉为“奇谋百出、算无遗策”,不过此刻在董卓这边,还只是个区区校尉。

正当李傕、郭汜等人惶惶不安,准备吃一顿散伙饭,然后各回老家的时候,贾诩开口了,说:“诸位若是解散了部众,单独行动,一个小小的亭长就能把你们生擒。而今之计,不如率领弟兄们,西进关中,杀入长安,为董太师报仇。大事若成,则奉国家以正天下;万一不成,到时再散伙也不迟。”

李傕、郭汜等人一听,顿时豁然开朗,遂连夜拔营,引兵向西。出发之时,本来只有几千人,可他们打着为董卓报仇的旗号,一路上不断集结人马,把原本分驻各地的西凉军如樊稠、李蒙等都收拢了过来,待到兵临长安时,已经是一支十余万人的大军了。

不过,长安城墙高大坚固,李傕等人来得仓促,未及准备攻城器械,没法攻城,只能将长安团团围困。就这么围了八天,到了第九天,吕布的手下叛变,打开了城门,李傕大军像潮水般涌入,开始大肆劫掠。

吕布率部与西凉军在城中展开巷战,无奈寡不敌众,只能拼死突围,仅带数百骑从青琐门出逃。临走前,吕布难得地表现了一回义气,命人去找王允,叫他一块儿逃。可王允知道,一旦离开幼主刘协,离开这个流亡朝廷,他便什么都不是——天下再大,也很难有他的容身之处。于是,他拒绝了。

吕布一逃,偌大的长安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了。凉州兵团本来就都是军纪涣散的骄兵悍将,此刻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对长安的官员和百姓展开了无差别攻击。多位大臣如太常种拂、太仆鲁旭、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等,都在混战中被杀。短短半天时间,便有官吏百姓共一万多人死于非命,城中一片狼藉,尸体堆满了道路。

王允扶着刘协躲到了宣平门的城楼上。李傕等人带兵追至,但也不敢造次,只能下马跪拜,行人臣之礼。刘协这一年周岁才十一,相当于现在的小学五年级,却俨然已是历经沧桑、看惯腥风血雨的小大人。他镇定地问李傕等人:“卿等放兵纵横,欲何为乎?”

李傕答:“董卓忠于陛下,而无故为吕布所杀,臣等为董卓报仇,不敢叛逆。只待大事了结,臣等自愿领罪受罚。”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刘协和王允现在都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了。

紧接着,李傕等人便围住城楼,要求交出王允。穷途末路的王允只能乖乖下楼,束手就擒。

次日,李傕便自封为扬武将军,封郭汜为扬烈将军,封樊稠等人为中郎将。同日,参与暗杀董卓的司隶校尉黄琬被捕下狱,旋即处决。

当时,长安外围其实还有两支兵马忠于朝廷:左冯翊(今陕西高陵西南)太守宋翼、右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太守王宏。两人都是王允任命的,且都是王允同乡。李傕担心杀了王允会逼反他们,便以朝廷名义下诏,征召他们回京。

王宏料定这一去必死无疑,便劝宋翼不要奉诏,索性起兵讨伐。可宋翼却是个迂腐透顶的糊涂蛋,明知小皇帝已经被李傕等人绑架了,所谓的诏书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却以“王命难违”为由,拒绝了王宏的提议。而这个王宏的智商虽然比宋翼略高,但也只是高了一点点而已,听他这么说,便没再反对,跟着他一块儿乖乖回了长安。

两人一到,李傕唯一的顾虑便消除了,于是当天就把王允和这两个弱智同乡以及王允的妻儿全都砍了头。

王允死后,尸体被扔在闹市,无人敢收葬。他的一个老部下、平陵(今陕西咸阳市西)县令赵戬于心不忍,便辞掉了官职,以个人身份替他收尸,王允才得以入土为安。

至此,长安就彻底成为李傕、郭汜等人的天下了。

可怜献帝刘协,刚刚摆脱董卓的魔爪,转眼就又落到了这帮军阀的手里。

董卓虽说是一个暴虐无道的权臣,但毕竟受朝廷教育多年,多少还是有底线的,对士大夫和当时名士(比如王允和蔡邕)总体上还算尊重,所以能让流亡朝廷维持正常运转,百姓基本上也活得下去。可是,他的部下李傕、郭汜等人,却几乎就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兵匪,说他们是军阀可能还抬举他们了。刘协和朝廷落入这帮肆无忌惮的流氓手里,处境自然更为不堪——此后的日子,朝廷的法令和纲纪完全废弛,各项职能随之瘫痪,整个长安的社会秩序**然无存,老百姓更是在兵祸和天灾的双重打击下死亡殆尽……

王允和吕布的两步无脑臭棋,固然是造成这场劫难的主要原因,而只用短短几句话就让李傕等人改变主意的贾诩,也未尝不是造成灾难的祸首之一。

那年头,一个谋士在某个关键时刻说的一句话,往往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并带来谁也无法预料的或好或坏的巨大结果。

《论语》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古人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