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被眼前富饶的景象所吸引,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踏上新的征程,去寻找遍地宝藏的伟大帝国。”远征军老兵、殖民地前行政官贝尔纳多·德·瓦尔加斯·马丘卡回忆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忠诚的指挥官,满怀报效祖国的热忱,忍辱负重,以身犯险,孤独地战斗在遥远而陌生的美洲大陆上。”

1599年出版的《印第安部落武装和印第安简史》(The Indian Militia and Description of the Indies)一书,又一次展现了忠诚的远征军战士们不畏牺牲、勇敢战斗、夺取胜利的传奇事迹。瓦尔加斯·马丘卡在书中公开地为远征军的行为进行辩护。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发生在20世纪的加勒比远征是怎样一出充斥着背信弃义、尔虞我诈和垂死挣扎的闹剧。

卡斯提尔人寻找新大陆的愿望并不比葡萄牙人迫切。哥伦布和卡斯提尔皇室的协议,只是为了开辟通往亚洲的新航道,热那亚人宣称自己完成了任务。遗憾的是,这一说法没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大陆南端的好望角,最终到达亚细亚的消息传来时,恼羞成怒的卡斯提尔皇室将哥伦布投入了监牢。不管他进行过多少次穿越大西洋的航行,在卡斯提尔王朝的加勒比远征中,哥伦布已经彻底出局了。

加勒比远征集中体现了西班牙人在加那利群岛漫长征服过程中所积累的智慧。当年支持哥伦布的金主,摇身一变成了加那利群岛远征的投资人。扶持和教化原住民并帮助他们摆脱奴役的政策,就诞生于加那利群岛。引进甘蔗等新型作物,并引入外来劳动力进行种植和加工的计划,也发端于那里。作为听命于卡斯提尔皇室乃至大西班牙帝国的“独立”王国,加那利群岛为西班牙人的美洲帝国指明了方向。到了1500年,哥伦布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建立的首批定居点已经完全荒废,西班牙人在圣多明各建起了新的首都。在接下来的20年,西班牙人采用蛙跳战术对加勒比海地区的海岛进行开发、掠夺和小规模殖民。继伊斯帕尼奥拉岛之后,规模稍大的海岛——古巴、波多黎各、牙买加——都曾先后被作为下一次远征的垫脚石。如果西班牙人只是为了驱逐原住民、掠夺宝藏,然后凯旋,那么加勒比海的岁月无疑是一枚耀眼的皇室勋章。然而,殖民者的初衷却是在这片新大陆上建立一个和平而富饶的新王国,并让这里的人民接受天主教的感化,心甘情愿缴纳朝贡。在这层意义上,加勒比远征堪称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美洲土著阿拉瓦克人,也称泰诺人。他们掌握农耕技术,并建有自己的城镇,社会等级分明。但他们仍以狩猎、捕鱼和采集野果为生。泰诺人的定居点与近代意义上的城市相去甚远,他们无法适应伊比利亚半岛传统政教制度下严格的徭役体系——西班牙人很快就将这一体系推广到了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广袤的领土上。西班牙人的残暴统治,激起了岛民的强烈反抗,并引发了流血冲突——这又招来了气急败坏的西班牙殖民者变本加厉的报复行动。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宣称,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超过90%的泰诺人死于“邪恶的”殖民者之手。尽管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忽略了(或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传染病对人口数量的影响,然而事实确是如此——据当代学者推测,在17世纪20年代中期,岛上人口骤减了90%,仅剩15,000人。

在拉斯·卡萨斯等传教士的敦促下,如梦方醒的西班牙皇室对加勒比远征中发生的野蛮一幕,展开官方犯罪调查。然而在此种贼喊捉贼的调查得出实质性结论之前,如火如荼的远征运动早已深入南美大陆的腹地。那里的境况与加勒比地区如出一辙:侵略者就像来自旧世界的末日瘟疫一般,所到之处,原住民人口急剧减少。而与加勒比地区不同的是,南美大陆上孕育着璀璨的远古文明,那里有“遍地宝藏的伟大帝国”(出自瓦尔加斯·马丘卡)及上千万土著居民——稳定的社会结构使他们在面对侵略者的铁蹄时尚可苟延残喘。

兵分两路

当加勒比远征不可避免地沦为一块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的鸡肋时,西班牙人兵分两路,加快了探索加勒比海沿岸地区的步伐。一路远征军从古巴出发,在墨西哥登陆。探险队曾分别于1517年和1519年两次登上尤卡坦半岛,这里是与古巴群岛相隔最近的陆地。远征行动由时任古巴行政官迭戈·委拉兹开斯出资组织,他也是一名阿德兰塔多。因此,1519年当他考虑委任第三次远征指挥官时,殖民地保长(远征军拓荒者,享有奴役原住民和收取朝贡的特权)埃尔南·科尔特斯便成了不二人选,他的使命是探索而非侵略。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皇室和遥远的新大陆之间,形成了一条等级分明的利益链条。链条的一端,众多远征军下级军官在美洲大陆的穷山恶水间浴血奋战,幻想着远在西班牙的国王能够对帝国的将士皇恩浩**、雨露均沾。

当被告知科尔特斯试图越过自己,直接向皇室寻求资助时,委拉兹开斯在最后一刻下令取消远征行动,然而为时已晚。当他率领500人匆匆赶到墨西哥时(经科苏梅尔岛,沿尤卡坦海岸线快速航行),科尔特斯已经指挥由11艘船组成的船队抢先登陆,并宣誓效忠西班牙国王。随后他建立了一座城镇(只是例行公事),成立了镇议会,议会表决结果为科尔特斯的行为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六年后,科尔特斯亲自赶回西班牙接受皇室嘉奖——旨在表彰他在反抗委拉兹开斯的统治和征服阿兹特克帝国行动中的英勇无畏。

初次来到墨西哥的西班牙侵略者,以缓慢的速度向传说中的都城开进。远征军将士们很快就会发现,在迷雾中,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远征军人数不多,装备陈旧,浑身铠甲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尽管远征军装备的钢剑比原住民使用的黑曜石木棒看上去更有威慑力);队伍中为数不多的火器和马匹在人口密集的山区无处施展;后勤补给完全无法得到保障。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还有当地多变的气候、复杂的地形、奇缺的食物和肆虐的疫病。面对数倍于己的强大对手,远征军士兵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

西班牙人最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其因有三:首先,应该感谢原住民勤劳好客的文化传统和纯洁质朴的本性;其次,原住民部落各自为政,彼此防范,从而降低了对外来者应有的警惕,这也给了西班牙人可乘之机;最后,据称大部分当地人被这些笼罩着神圣光环的异域来客所迷惑,幻想能与他们睦邻友好,和平共处,从而低估了其中暗藏的风险。西班牙人一时成为各方政治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被各部落奉为座上宾,并献上美食、舞女盛情款待。与此同时,当地人开始举办比武大会以评估未来盟友的军事实力。当地最为显赫的特拉斯卡拉部落——阿兹特克帝国的死敌,在与西班牙人交手后,也心甘情愿地与之结盟,并联合远征军对乔鲁拉城的仇敌进行大肆屠杀。

科尔特斯很快便与部族首领沆瀣一气。西班牙人需要更多盟友以征服盘踞在墨西哥谷地的阿兹特克帝国。部族首领的如意算盘是:先引诱西班牙人离开自己的领地,然后再对危若累卵的阿兹特克帝国趁火打劫。一些之前被迫归顺阿兹特克帝国的部落。例如,托托纳克人顺势揭竿而起,公然造反。其他正在抵抗阿兹特克帝国入侵的部落。比如,特拉斯卡拉部落,则选择孤注一掷,联合西班牙人挑战他们的死敌。这个最终推翻了阿兹特克帝国霸权的联盟,从一开始就不是也不可能由科尔特斯发起——他对部族政治一无所知,甚至对部落语言一窍不通。科尔特斯的随军翻译是一位名叫马林凯的当地妇女。然而据当地人透露,这位在西班牙语中名叫多尼亚·玛丽娜的女士,在远征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她不仅担任远征军的向导,甚至还担负战地指挥官的职责。

一支以特拉斯卡拉人为首的部落联军,跟随西班牙人浩浩****地向阿兹特克帝国首都特诺奇蒂特兰进发。1519年11月,大军举行了入城式,并受到皇帝蒙特苏马的盛情款待。据随军翻译透露,傲慢的科尔特斯在随后致西班牙国王的信中将阿兹特克皇帝的欢迎致辞称为投降声明。尽管蒙特苏马皇帝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外邦人颇有微词,但他依然极力展现自己一国之主的宽阔胸襟。然而,做贼心虚的西班牙人对自己的人数劣势心知肚明,他们很快便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软禁了蒙特苏马皇帝。随后科尔特斯宣布,任何胆敢忤逆西班牙远征军及其友军的人都将被大卸八块,喂狗示众。这些卑劣的伎俩,在西班牙人经年累月的加勒比远征中,曾屡试不爽;如今殖民者又故技重施,将屠刀挥向了美洲大陆古老帝国的纯朴子民——对他们来说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天赋神权。弥漫在新大陆上的恐怖气氛,不仅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威慑手段,也是让身处异国他乡、强敌环伺之下的西班牙远征军勉力维持的一剂还魂水。

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西班牙人和他们的特拉斯卡拉盟友被困在了帝国都城中,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恐慌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蔓延。为了虚张声势,科尔特斯命人将圣母玛利亚的画像高悬在所有阿兹特克神庙上方,试图借助神力稳定军心。随后,他率一队联军返回湾区,成功击退了从古巴赶来的委拉兹开斯的支持者,并将他们如数收编。当科尔特斯返回特诺奇蒂特兰时,他无奈地发现,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率领的西班牙远征军已经陷入重围,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阿兹特克人倾斜。

走投无路的西班牙人推出蒙特苏马作为挡箭牌,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国王死了。气急败坏的西班牙人否认自己是杀害国王的凶手,并无耻地辩称,蒙特苏马死于暴徒投掷的石块。1520年6月30日夜,侵略者企图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逃跑。然而,阿兹特克士兵早已严阵以待。是夜,包括近半数西班牙人在内,以特拉斯卡拉人为主的数千名联军士兵,在特诺奇蒂特兰城下命丧黄泉。最终,在特拉斯卡拉人的帮助下,科尔特斯才与丢盔弃甲的部下会合。直到一年多以后,特诺奇蒂特兰和它的姊妹城市特拉特洛尔科才最终陷落。卷土重来的侵略者切断了特诺奇蒂特兰与陆地之间的水陆交通。彼时城内已是饿殍遍地,瘟疫横行,曾经繁荣兴盛的帝国都城沦为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西班牙人在特斯科科湖畔建造装备了加农炮的快艇,昼夜在湖面巡弋,攻击阿兹特克战士驾驶的独木舟。最终,侵略者破城而入,烧杀抢掠。昔日繁华的都城在疾病、饥荒和守城战的轮番**下,满目疮痍,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直到这一刻,科尔特斯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笼络幸存的帝国精英,试图进行招抚,并宣布蒙特苏马的后代依然享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帝国内外弥漫着一股“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萧瑟与凄凉。偏远地区,那些在阿兹特克帝国强权高压下相安无事的土著部落,重新陷入狼烟四起的战争状态。捉襟见肘的西班牙侵略者乐得隔岸观火,俨然以置身事外的调停者自居。

1521年年底,古老的阿兹特克帝国寿终正寝。但其境内四通八达的商路、遍布全国的贡品产地以及错综复杂的部族关系依旧毫发无伤。西班牙人立刻将这套系统纳入了新生的中美洲帝国——新西班牙王国,继而兵不血刃地与各大部族达成和解,将它们收编招抚——皇家编年史官对于这部分历史进行了选择性忽略,抑或是远征军对战功的过分渲染对他们产生了误导也未可知。西班牙人利用阿兹特克人苦心经营的帝国框架——甚至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后来加入纳瓦人联军的阿兹特克战士——继续扩张新西班牙王国的疆界。16世纪20年代,墨西哥城——一座焕然一新的西班牙殖民地城市——在特诺奇蒂特兰的废墟上蓬勃发展起来;伴随着古老墨西哥帝国的灰飞烟灭,一个生机勃勃的西班牙美洲帝国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科尔特斯亲自发动了对洪都拉斯的远征(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伺机在途中杀害阿兹特克帝国的末代皇帝——已沦为阶下囚的瓜特穆斯)。16世纪30年代,弗朗西斯科·德·蒙特乔已基本完成了对洪都拉斯的征服。他先后发动了两次针对尤卡坦玛雅帝国的远征,均以失败告终;其子最终于16世纪40年代在那里建立了一小块殖民地。与此同时,1524年,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入侵危地马拉高地,并于两年后黯然撤离,只留下一片废墟。西班牙人的脚印遍布中美洲的每个角落——其后他们甚至向北进发,到达了如今美国的西北部各州;并一度向西,越过太平洋来到了今天的菲律宾群岛。然而,殖民地的建立与开发是一项旷日持久、充满挑战的系统工程。殖民者对中美洲的征服还面临着物资和政治方面的多重阻碍,其中边远地区甚至数百年后依然处于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同样具有挑战性的是,如何招抚数百万阿兹特克前朝遗民及那些摇身一变成为新西班牙王国子民的美洲原住民。这些就是中美洲殖民地——一块与它的新名字“新西班牙”格格不入的古老大地——所面临的世纪难题。

一路远征军从伊斯帕尼奥拉岛出发,经古巴到达墨西哥,并踏上了中美洲的土地;另一路则从伊斯帕尼奥拉出发,穿过巴拿马地峡,随后沿太平洋海岸一路南下。对巴拿马地峡大西洋一侧地区的远征和殖民活动,开始于1508年;五年后,巴拿马人迎来了第一位西班牙派驻美洲大陆的大主教。同年,一名非洲黑奴和他的主人瓦斯科·努涅兹·德·巴尔博亚成功到达了位于太平洋一侧的巴拿马地峡——这也是来自旧世界的入侵者第一次亲眼看到太平洋的海水。

接下来的十年间,西班牙人在太平洋一侧的美洲土地上(今天的巴拿马)建立了一个定居点,并对海岸地区及其南部海域(西班牙人称为南海)展开探索。巴拿马地峡的早期征服者中,有一对皮萨罗兄弟,其中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他于1522年从巴拿马出发,向南航行,寻找传说中的目的地——“Pirú”,这个名字据说来自一位虚构的传教士。人们很快发现,在美洲大陆的南部隐藏着一个名为“Peru”的庞大帝国。在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漫长海岸勘察和无数次威风扫地的惨败之后,皮萨罗兄弟才和他们的同胞迭戈·德·阿尔马格罗一起踏上印加帝国的土地。与此同时,皮萨罗还从卡斯提尔西班牙皇室获得了一名盖丘亚语翻译,以及少量人马和先进的武器装备,最重要的是一张来自国王查理五世的入侵许可证。

1532年的印加帝国风雨飘摇。皇帝瓦伊纳·卡帕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为争夺王位进行了长达五年的争斗。当皮萨罗带领168名手下在位于安第斯北部山区的圣城卡哈马卡第一次见到阿塔瓦尔帕时,这位皇帝还沉浸在新王登基的喜悦之中。与墨西哥的蒙特苏马如出一辙,春风得意的阿塔瓦尔帕首先想到的也是将这群奇形怪状、全副武装的蛮夷收归麾下。尽管他们**的战马、手中的火器还有铸铁长剑看上去令人有些不安,但西班牙人没有受到任何特殊礼遇。安第斯人与中美洲原住民一样,将西班牙殖民者和他们的非洲黑奴视为无足轻重的过客,如有必要可对其加以归化利用。

西班牙远征军的惯用伎俩是大摆鸿门宴、骗取信任,然后借机将对方国王虏为人质。1532年11月,在一次外交宴会上,皮萨罗率众出其不意地扣押了阿塔瓦尔帕皇帝。皇帝不会明白,这群蛮夷何以恩将仇报、绑架自己并勒索赎金,更不会想到自己最终会死在他们手里。在近一年的囚禁中,阿塔瓦尔帕皇帝受尽屈辱。他的臣民千方百计筹集赎金,全力营救这位安第斯人眼中的神。印加帝国的财富远非阿兹特克可比,数目惊人的赎金很快便交到了西班牙人手中。皮萨罗和他的手下拥有了以前做梦都没有见过的巨额财富。一夜之间,“Peru”这个金光闪闪的单词,在欧洲变得家喻户晓;随后发现的储量丰富的银矿,更为这一传说注入了狂野的活力。尽管如数缴纳了赎金,但这位时运不佳的印加皇帝还是在1533年被皮萨罗下令处死了。闹剧落幕了,然而印加帝国的劫难却刚刚拉开序幕。

西班牙人对印加帝国的第一阶段入侵,贯穿了整个16世纪30年代。与墨西哥远征如出一辙,远征军纠集不堪忍受印加强权的当地部落武装组成联军进行作战;而当地人则将西班牙人视为主持正义和公道的仲裁者。1534年,帝国首都库斯科、基多先后陷落。然而,印加皇室遗少曼科·卡帕克却安然无恙。西班牙人将阿塔瓦尔帕皇帝之子曼科称为被皮萨罗操纵的傀儡,一位对西班牙人唯命是从的儿皇帝。但是在安第斯人心中,曼科才是皇室正统。其子,印加帝国皇帝蒂图·库西·尤潘基认为,早在西班牙人出现之前,曼科就已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在曼科和他的支持者眼中,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之流欺君篡位,死有余辜;印加帝国也因祸得福,重归皇室正统。

曼科不堪忍受西班牙人贪得无厌的勒索及对其后宫妻妾垂涎三尺的觊觎,1536年,他试图将入侵者赶出帝国首都库斯科,但不幸功败垂成。在沿乌鲁班巴河逃亡途中,经过了位于马丘比丘的帕卡库蒂宫殿群,曼科和他的随从在比尔卡班巴的潮湿低地建立了一个印加流亡政府。在这里,他和继任者,包括儿子蒂图·库西,在这个印加“帝国”苟延残喘,直到1572年。

与此同时,为了争夺秘鲁的控制权,独占这片广阔而富饶的土地,远征军内部出现了裂痕。皮萨罗的手下与迭戈·德·阿尔马格罗的手下发生了激烈地争吵——后者曾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战友。经过反复交锋,阿尔马格罗被皮萨罗以谋反的罪名处死,而皮萨罗也在1541年死于阿尔马格罗之子的复仇之下(见图4和图5)。富饶的秘鲁帝国吸引了众多窥探的目光,其中也包括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一位风尘仆仆从危地马拉战场赶来的远征军老兵。率领着庞大而装备精良的远征军,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在潮湿的厄瓜多尔丛林里迷了路;等他日夜兼程赶到基多时,劫掠的盛宴早已结束。塞巴斯蒂安·德·博纳卡扎尔是皮萨罗手下的远征军队长,他从南部出发,经过高原行军,比阿尔瓦拉多抢先一步到达那里。博纳卡扎尔继续向北挺进,越过卡利,进入今天的哥伦比亚境内。在那里,他迎头碰上了自加勒比海岸南下的远征军——他们千里迢迢为寻找传说中西班牙语名为“宝藏”的神秘酋长而来。

随着西班牙侵略者的触角伸向南美大陆的各个角落,国王查理五世的特使姗姗来迟。他们对殖民地事务横加干涉,试图控制局势,并对贵金属征税。国王发布公告,宣布减少向征服者发放保长任命状(将殖民地原住民和朝贡赐予远征军拓荒者的委任状),并颁布法律,禁止奴役美洲殖民地原住民。拉斯·卡萨斯的慷慨陈词曾经震动朝野,然而凭传教士一己之力,新法根本无法贯彻落实。在秘鲁,远征军暴行引发的骚乱和内战,一直延续到1548年。在国王重新掌控局势之前,已经有一位殖民地总督在战斗中身亡,冈萨罗·皮萨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弟弟,也被王军俘虏并以谋反的罪名处死。新法很快名存实亡,心怀不满的远征军士兵抵抗王权的斗争一直延续到16世纪70年代。

图4 迭戈·德·阿尔马格罗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画面中,这对并肩远征印加帝国的战友在十年后反目成仇

图5 阿尔马格罗的儿子为了替父亲报仇,刺死了皮萨罗

“长剑之下,莫非王臣;

罗盘所向,莫非王土”

前文介绍的两条主要远征路线,并不能涵盖整个16世纪的美洲大陆殖民史,其中就包括希梅内斯·德·克萨达率部从加那利群岛出发,深入哥伦比亚的远征行动。总体看来,这些两条主线之外的远征,多为后来者心存侥幸的亡羊补牢之举,或者是为了探寻以讹传讹的丰饶古国,却最终一无所获的徒劳尝试。其中典型的代表是发生在16世纪50年代的塞维利亚,由唐·佩德罗·德·门多萨发起的,沿拉普拉塔河顺流而下的远征行动。这次远征的秘密就隐藏在这条河的名字里(plata意为白银)。门多萨试图发现另一个秘鲁的愿望,最终被证明是痴人说梦。长达数月的搜寻一无所获,1500名远征军士兵,有超过半数因饥饿失去了生命。

16世纪后半叶,墨西哥和秘鲁已经发展壮大,成为西班牙美洲帝国的中心城市。几百年后,在这片孕育了古老帝国文明的土地上,西班牙美洲殖民地正在茁壮成长,为帝国边界的扩张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财富和能量。直到16世纪末期,帝国的战士依然战斗在这片古老大陆的每个角落。在1599年出版的《印第安部落武装和印第安简史》一书中,殖民地前行政官瓦尔加斯·马丘卡在扉页的题词“长剑之下,莫非王臣;罗盘所向,莫非王土”——与其说是对金戈铁马的远征岁月进行凭吊,更像是吹响了悠长而低沉的战斗号角,无所畏惧的远征军精神,随之久久回**在新大陆广袤的山川峡谷中。

血流成河、旷日持久的玛雅攻城战,究竟是对远征军大无畏作战精神的褒奖,还是对玛雅人不屈不挠反侵略传统的歌颂?历史没有给出答案。在象形文字得到完美破译之前,人们只能从考古发现中获取关于玛雅帝国往昔的残砖片瓦。如今,翔实的史料早已为我们揭开了玛雅文明神秘的面纱,数百年来,大大小小的玛雅城邦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统一,从而建立起像阿兹特克和印加那样君权神授的中央集权帝国。内战中的战败者秉承宁死不屈的传统,幻想他们向外邦人投降——简直就是白日做梦。他们对西班牙人和纳瓦人不屈不挠的抵抗,从16世纪一直延续到17世纪。经过旷日持久的残酷战斗,侵略者最终攻破玛雅城,并建立了殖民据点——势力范围也仅限于玛雅城附近地区。

尽管早在16世纪头十年里,西班牙人就在尤卡坦沿岸地区与玛雅将士进行过零星战斗,但对玛雅的正式侵略发生在1524—1529年。16世纪20年代后期,危地马拉高地遭到两次大规模入侵,第一次由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发起,第二次行动的指挥官是他的兄弟乔治。阿尔瓦拉多兄弟的优势体现在两方面。

一是危地马拉高地上盘踞着势不两立的两大王国,分别是卡其格尔族和基切族玛雅人。远征军本可以利用它们之间的嫌隙,各个击破,然后一举**平附属城邦——这也是西班牙人屡试不爽的看家本领。然而佩德罗拙劣的外交手腕和玛雅人宁死不屈的民族传统,彻底葬送了远征军坐收渔利的天赐良机。

二是侵略者的数量优势——以数百名西班牙人为首的庞大联军。佩德罗带来了6000名由阿兹特克人、特拉斯卡拉人、萨巴特克人、米斯特克人以及其他中美洲部落组成的联军。乔治的联军规模更加恐怖,他们由上万名阿兹特克战士和其他来自中部墨西哥的部族士兵构成。大军挟摧枯拉朽之势,将危地马拉高地王国夷为平地。远征军中的土著士兵在殖民地建设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幸存者在此安营扎寨,开荒种地,发展生产,共同见证了危地马拉殖民地的诞生。

与此同时,在尤卡坦半岛北部地区,历史又一次重演。弗朗西斯科·德·蒙特乔沮丧地发现,这里既没有伟大的帝国等待征服,也没有无尽的宝藏可以开发。他所面对的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弹丸小国,分化瓦解的古老战略似乎又有了用武之地。然而玛雅人显然并不准备束手就擒,他们早已识破了侵略者分而治之的险恶用心,于是将计就计大玩缓兵之计。从1527年开始,蒙特乔家族父子三代耗时20年,才在北部地区艰难地建立起一块殖民地。尤卡坦的情况和危地马拉高地所发生的一切惊人地相似,如果离开成千上万中部墨西哥部族战士的支援,以及连年战乱和瘟疫肆虐造成的玛雅人口锐减,侵略者翘首以盼的胜利依然只能如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令人嗟叹的是,西班牙人在尤卡坦半岛和危地马拉高地建立的殖民地,仅仅覆盖了玛雅帝国的少量领土。西班牙地图将两块殖民地之间广阔的区域标注为“despoblado”,意为无人区——这一神来之笔,巧妙地掩饰了殖民地当局未能征服玛雅全境的尴尬事实。无人区的存在,给殖民地边境地区的稳定带来了隐患。位于玛雅帝国中心的西班牙殖民小镇巴尔拉尔,在17世纪30年代遭到遗弃;此后这个小镇荒废长达一个世纪之久。17世纪60年代,西班牙当局宣称,由于玛雅人暴动,殖民地位于半岛西南部的边界遭到严重吞噬——而西班牙人所谓的“暴动”,不过是数千名玛雅人由饱受干旱困扰的殖民地向“无人区”进行的一次迁徙行动。伊察玛雅是当时“无人区”规模最大的自由王国,诞生于17世纪;直到1679年,由西班牙人、有色人种雇佣军以及尤卡坦玛雅人组成的联军,才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之后,最终将其征服。

压倒伊察玛雅王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国王的侄子阿潺。1695年,阿潺作为和平使者被派往尤卡坦殖民地首府梅里达。国王希望通过宣誓效忠殖民地保住自己的王冠。阿潺很快受洗成为天主教徒,并接受了教父、尤卡坦执政官唐·马丁·德·乌尔苏阿赐予的教名,成为马丁·潺。很快,唐·马丁·德·乌尔苏阿就摇身一变成了伊察人的梦魇。在西班牙人入侵伊察帝国期间,阿潺对他们唯唯诺诺;却在帝国陷落六个月后,与西班牙人反目成仇。事实证明,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下,殖民地人民长期绝望地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而阿潺则带领一支抵抗力量长年活动在位于伊察、肖尔和莫攀河流域的独立王国——今天的危地马拉北部地区和伯利兹附近,直至1757年。

在玛雅地区,西班牙远征军既没有取得像在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远征那样的丰功伟绩,也没有遭遇门多萨在拉普拉塔河流域所经历的凄风苦雨。在今天哥伦比亚乔维省所在的地区,希特拉族在肆虐的瘟疫、连年的战事、残酷的奴役和强制迁徙造成的人口剧减中顽强地抗争着。在玛雅地区,挥舞屠刀的殖民者和顽强抵抗的原住民进行了数百年的较量——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零和博弈。殖民者对希特拉族人的征服和暴力招抚持续了近三个世纪;原住民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文化习俗,拒绝侵略者强加在他们头上的工作、住所以及信仰。17世纪80年代,被殖民地当局称为“叛贼”的原住民,杀死了126名西班牙人及他们的非洲黑奴,剩下的人落荒而逃。殖民地当局立刻采取了报复措施,最终少量原住民接受了教化。西班牙文化给殖民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打上了深刻的烙印,本地人渐渐接受了外来的商品和牲畜,并逐渐习惯了在侵略者的司法体系中寻找正义。

新墨西哥的历史如出一辙:1598年,这座象征着殖民者荣耀和原住民血泪的城市拔地而起;一个世纪后又在风起云涌的部落暴动中灰飞烟灭;在西班牙人的强权高压之下,这座城再次屈服并宣誓效忠,最后沦为一座仅有少量传教士和拓荒者居住的“死城”。二次征服带来的伤害是致命且无法弥补的。

美洲历史上(面对所有外族入侵)最英勇顽强的原住民部落,当数马普切人。

马普切人,也称阿劳坎人(生活在阿劳坎河流域)。他们在纵贯南美大陆的安第斯山脉脚下繁衍生息。那里分布着曲折的海岸线、绵延的群山和茂密的热带雨林,气候温和湿润。西班牙人发现曾被古老帝国统治过的原住民——如纳瓦人、米斯特克人以及阿兹特克帝国的遗老遗少——相对易于融入殖民地生活。与此同时,那些传承了抵抗精神的部族则较难征服。马普切人就是其中一支。他们曾经抵抗印加侵略长达一个世纪之久,又在四百多年间先后勇敢地面对西班牙和智利的威胁。他们的成功离不开其强悍的部族文化:男孩为战斗而生,武力是男人至高无上的勋章。值得一提的是,马普切人非常善于师夷长技以制夷,他们很快便掌握了马匹、火器和刀剑的用法,并将其运用到反抗侵略的战斗中。更为重要的是,马普切人善于与邻国建立长期联盟,以粉碎殖民者分而治之的阴谋。

西班牙人从未真正征服马普切人。直到19世纪80年代,装备着先进武器的智利军队,才用强制驱逐和种族屠杀的方式,征服了马普切地区的部分领土——这场旷日持久的世纪梦魇,也曾分别在阿根廷潘帕斯草原和北美大陆投下过不堪回首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