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去太后那里确实像去赴鸿门宴似的,但是,她翟思静不可能逃避一辈子不见婆婆。
想定了,觉得这“鸿门宴”必须得去,闾太后就算再大胆无畏,也不应当无由诛杀她——太后宫里无剧毒、无亲信侍卫,如果想要她的命,动静小不了,事情掩不住。
翟思静到了惠慈宫门,把阿月递给一边的乳母,在门外盈盈下拜,朗声道:“妾翟氏来给太后请安。”眼眸低垂着,眼角余光能看到周围执戟的侍卫都是眼熟的,表情亦是坦然不紧张。
少顷,太后的贴身宦官就迎了出来,笑道:“可敦果然来了。”
翟思静笑道:“太后赐见,妾做子媳的岂能不来?”
那宦官笑道:“是,可敦请进。”
翟思静和她带来的十数个宫人一道起身,理好裙摆,步幅端稳,顺着平整的砖石路到了惠慈宫正殿。
门扇次第打开,进到梢间,宫女打起了珠帘,两边都是厚重的雕漆屏风,藏几个人不是问题。翟思静余光一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此刻无路可退,只能朝着半透明垂帷后面斜坐的闾太后再次下拜:“妾翟氏给太后请安。”
闾太后笑融融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来,依稀也可以看见她轻轻摇动着身子,高髻庄严,而身材并没有臃肿。
“思静如今是可敦了,不必这么多礼,甫一进门就跪啊跪的。”
“礼不可废。”翟思静笑着说,“论上下尊卑,自然是妾执礼才是。”
上首静了一会儿,然后朗声说:“起来吧,地上还凉,别冻着膝盖骨。赐座,赐茶。”
其他犹可,但当翟思静看着一盏热腾腾的奶茶送到她手边的小案上,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
帐幕里头的闾太后手边也有这样一杯奶茶,而且她端起来就啜饮起来,喝了两口才故意问:“咦,你怎么不喝?嫌我这里的奶茶滋味不如你调制的?”
简直隔着半透明的帘幕,都能感觉闾太后灼灼如烧热的铜钩一般的目光。
翟思静横下心道:“太后说笑了,妾调制奶茶的能耐是半路出家,正是羞于见人。尝尝太后这里奶茶的滋味,学着一点,日后大汗要喝,也能调制得更合他口味一些。”
下定决心,捧着奶茶啜了一口——并无杂味,就是浓香醇厚的草原奶茶,炒米喷香而酥油馥郁,淡淡的咸味配着微苦的砖茶味,清爽解腻,十分可口。
闾太后定定瞧着她把茶咽了下去,才笑道:“放心,我这里的茶安全得很。一个壶里倒出来的。”
这柔柔弱弱的汉家女郎,勇气还是有的。闾太后心道,怪道杜文觉得她匹配。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会儿不能贸然处置翟思静;而且,留着她,也可以另有作用。
闾太后对左右说:“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可敦有几句私话说。”
她身边的宫人立刻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
翟思静忖了忖,也遣退了自己身边的宫人,亲自抱过小女儿。
寒琼挨打的伤大概要跟她一辈子了,不仅还有点瘸,而且看起来笨手笨脚似的,一不小心就仄了一下,碰歪了一座高高的雕屏——屏风后面什么埋伏的人都没有。
寒琼歉疚的目光投到上首太后那里,难看地苦笑了一下,但眸子的余韵,却是在翟思静脸上一飘,彼此晓得意思。
屋子里一片清净。
闾太后说:“孙女儿都出生那么久了,还一眼没见过。”拍拍手说:“来,让我抱抱。”
翟思静趋步上前,在帘子前踌躇了一下。闾太后说:“进来吧。”
太后挺着大肚子坐着,表情安详,毫无忸怩,伸手要抱阿月。
翟思静想:或许人家鲜卑女子就是这样大方落落的。于是说:“太后小心,小家伙这段日子喜欢乱踢乱踹。”
闾太后于是放下张开的双臂。
太后虽然四十出头,但依然很美,阿月在母亲怀里扭头,好奇地看着她华美的衣裳和高耸的发髻,还有发髻上戴着的缀满五色宝石的金冠,“咿咿呀呀”说了一会儿“话”,小肉手拍了拍,又伸出去,不知是想抓一抓那些金珠,还是想让这漂亮华贵的女人抱一抱,但是她随即看到太后美眸中射出来的钩子般锐利的光,顿时“哇”了一声,返身扑回母亲的怀抱里。
翟思静怕闾太后尴尬,没成想太后却笑了起来:“人说我有煞气,早年先帝的儿女,小一些的看见我都害怕,如今这些孙辈也是如此。”
好像还很以此为豪似的。
她对孙女儿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表情,只淡淡道:“长得不错,挺像杜文小时候的。虽然是女孩子,也要严格管教,别弄得和那臭小子一样顽劣不听话。”
翟思静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挑,因而没有接话。
闾太后自顾自说:“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杜文,但这孩子吧,确实自负得厉害。这次南去,听说汉官议论纷纷,他也不听。你没有劝谏劝谏?”
翟思静答道:“妾自然要劝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汗心怀天下,却也要当心自己。毕竟,在柔然那次教训,太惨痛了些,妾今日想来,还是心神摇摇。”
闾太后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盯着翟思静:“原以为你生了男孩,大燕有皇储了,现在却是个女孩子,他欺瞒众人,开了好大一个玩笑。这次去南楚打仗,我也怕他再以身犯险。”
“你是他的皇后,他有话也都愿意与你商量。”太后陡然转折,问,“咱们私下里商量,拣最坏的情况说——最坏的都想开了,其他就没有想不开的了——若是大汗这次有个好歹,后面怎么办?”
翟思静看闾太后的手始终交叠摆在肚子上,大致有些明白她试探的意思了,她浅浅笑道:“太后虑的是,君子问忧不问喜,妾也从来不忌讳这些。大汗虽然无子,但不乏兄弟,不乏子侄。只要不是血脉错乱,就不容易生乱象,就能保大燕继续平安下去。”
闾太后眯缝着眼睛,手指微微用力,在衣衫上抓出一些褶皱。
翟思静当然懂得太后的意思,然而这一点是不能顺着她谄媚的。
她骨子里的刚性又勃发起来,笑道:“当然,我可以与杜文一起死。但是他心中的朗朗乾坤,我也是要为他保下来的。”
闾太后终于冷笑道:“你胆子好大!不知是胸有成竹呢,还是蠢?”
因为这不肯谄媚的话语,近乎是告知太后她的底线,也就是太后若有异动,她翟思静是不惜决裂的。
翟思静再次在太后面前沉下身子:“‘孝之于亲,有义以辅之’,妾此言直率,但出自实心诚意;而事夫之道,在于同心,‘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专心正色并非谓佞媚苟亲。太后如果爱惜儿子,当能理解妾的心思。”
闾太后慢慢扶着腰起身。跪在她面前的翟思静清清楚楚看见她那个凸起的肚子。
闾太后缓缓说:“阿月还小,做母亲的心啊,你还不懂。”
“我懂。”翟思静突然泪流满面,垂首道,“我真的懂。为了孩子,为了所爱的人,什么都肯付出,命都肯不要的……只是太多阴差阳错,有的时候我们也宛如被浮云蔽眼,做出不正确的决策……”
她也犯过那样的错误,一旦走上不归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一条道走到黑。长越的死,诚然是杜文无情,但也是她自己的执念,两个人互相挑战对方的底线,终于罅隙变作深渊,他们都掉落下去,他生而终。
闾太后一时有些诧异她滚滚的泪水。
翟思静哽咽着说:“杜文夺回平城的时候,太后被废帝乌翰捉走。山上伏兵一时没能救到太后,太后对杜文喊着:‘不要有软肋!先射我!’拳拳爱子之心,叫谁不动容?杜文甘冒风险,千里迢迢到柔然救太后,报恩的寸草之心,难道太后也不记得?”
闾太后胸口一梗,一股酸热泛上来,逼得眼眶子也发酸发热,但在翟思静面前却一滴泪都没有掉,等堵胀的气息平复了,她依旧是冷冷的语气:“我才不需要你指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现在是后宫之主,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走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大不尊重。
而世家大族的女郎,殊无怨尤,稽首道:“妾言语不当,向太后请罪。”
闾太后道:“你走吧。”
翟思静抱起阿月,起身告退。
闾太后看了看孙女,突然又说了一声:“等等。”
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林玉雕琢的凤鸟玉佩,笑着递过去:“这件给小孙女做个见面礼吧。”
阿月喜欢这些晶莹鲜艳的东西,巴林玉本就是橙红色的,光致晶莹,雕刻得又格外细腻,连同上头装饰的碧绿和阗玉珠子和墨绿色绦子都是极漂亮的。她“啊啊”地拍着小手,然后从母亲怀里够着身子,伸手把一串玉饰都拿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边“咯咯”笑,一边“啊啊”地欢呼着。
太后的笑容变得慈和,但随即仍是挥手:“你去吧。”
她看着翟思静的背影从门口珠帘那里转出去,又到窗口看着她抱着女儿,步伐坚定地从惠慈宫大门出去,伊人的衣襟在春风里飘拂,垂髾婉若游龙。
她定定地看着,原本一直觉得这汉家女郎只是好皮囊,但现在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了。“贤惠”一词,不光指女子顺从能干,还是她一心一意,并无旁骛,所以坚贞勇敢,无所佞幸。
“若欣。”闾太后呼唤着,“你来。”
她最信赖的贴身侍女几步就进了门,垂手在闾太后身边:“太后有什么吩咐。”
“他怎么说?”
若欣道:“奴说已经有了身孕,而且这话也放出去了。是他先来找的奴。”
“然后?”
若欣面颊冷冷的:“然后,他一脸慌乱,说要从外头给我带药,还哄着说‘流掉一点不疼的’。奴说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他就连连跺脚,想骂奴没骂出口,只说奴若留下孩子,奴与他两个人都活不成。”
闾太后冷笑道:“哼,他倒‘聪明’,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还以为天衣无缝,瞒得我好!”
若欣亦冷笑:“可不是。出劲儿地打听太后这里的消息,口口声声跟奴说‘情’道‘爱’,真是臭男人!”
“男人想要建功立业,光靠皮囊和欺骗可不行。”太后拨着指甲,闲闲道,“网撒得差不多了,可以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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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可能有点云里雾里,过渡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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