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宫廷里赐宴功臣,杜文自然要去参加,他在翟思静宫里腻到天都黑了,外头的宦官急得打转转,他才慵懒起身,伸了个懒腰说:“累死了,其实我只想在家里躺着。”
翟思静不由好笑,但他以蒹葭宫为“家”,听着也是有些叫人感动的。她亦起身帮他重新整理冠发,选了皇帝的朝服给他穿戴好,嘴里絮絮叨叨说:“我愿我嫁的是明君,不沉溺温柔乡中。今儿吃个饭都叽叽歪歪不肯去,赶明儿不是连上朝都不肯去了?这样的杜文啊……”
她轻轻一拍他,像是在拍灰,笑融融抬起眸子瞟他:“我才不喜欢呢。”
杜文抱着她亲了两下嘴唇,笑嘻嘻说:“好的,你要当贤后,我只能被迫当明君了。——宴上有什么好吃的,我吩咐人给你送过来,让你共享这次柔然之行的赫赫之功。”
“明君请等一等!”翟思静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把他唇上沾染着的她的口脂擦掉,“又红又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汗沾染了南朝的靡靡习气……”
杜文乖乖让她擦拭着,但是临了又使坏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说:“你真是诤臣了,擦个嘴都要诤谏我一下。好讨厌。”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而出了蒹葭宫门,那端庄得近乎冷酷的模样又出来了,皇帝威仪,即便是笑融融地登上正殿坐席,也自然地逼凌全场,叫众臣不敢对这位年仅十九的皇帝有丝毫轻忽。
皇帝举杯说了几句开场的话,随后中和韶乐响起——这也是皇帝新近叫和南朝学的礼仪,朝中鲜卑臣子占大多数,觉得这慢悠悠的音乐虽然和声好听,但是哪有羯鼓和胡琴那样欢快的节奏和旋律?听着一点都兴奋,简直昏昏欲睡了。好在皇帝也并不冬烘,头菜上过之后,便换了鼓乐和琵琶,宫中歌姬随着羯鼓起舞,而朝臣则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气氛就渐渐热闹起来。
既然是得胜宴饮,自然是粗悍的武将偏多,喝高了就开始戏弄这次为皇帝所厚赏的翟量,这个搡搡肩膀,那个捶捶脑袋,翟量瘦怯怯的文士身板哪经得起这些武夫的老拳,纵使人家并没觉得用力了,他也疼得都快冒泪花了。
偏生又不好轻易翻脸,只能左支右绌地遮挡,陪着一脸苦笑挡酒:“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一个杜文的亲从侍卫上前把翟量的脖子一勒,勒得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呼吸,然后又有一个就把皮酒囊里的酒水“吨吨吨”给翟量灌了下去。
翟量最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那帮子武夫才松开手,看笑话一样盯着他满脸通红、泪水迸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不至于吧?大汗钦点的头号功勋,想必是千军万马取敌人额颅也视作等闲的,想必是杀人如麻也不会手软的,现在喝点酒还装什么可怜相?!”
伸手又要灌他。
翟量边把热辣辣的蒸酒从肺里咳出来,边伸手推拒那一条条伸过来的胳膊——明知这推拒是白搭,但也执拗地推拒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但目光里有愤恨。
突然四下里猛地一阵安静,正热热闹闹在灌酒的几个鲜卑将领与侍卫回头一看,皇帝杜文自己个儿端着黄金酒卮,正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
几个人顿时也尴尬起来,起身陪笑着:“大汗,臣等是跟翟兄弟闹着玩呢。”
杜文看了看翟量咳得通红的脸,嘴角还残留着酒液;再看看一旁一圈儿人捧着皮酒囊,既是噤若寒蝉,但又是默默地看皇帝的举动。
杜文弛然笑道:“闹着玩也行,只是还要注意分寸。”他指了指翟量:“这是我大燕的勇士,他的勇不在于攻城略地,也不在于骑射杀人,而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肯吃苦忍痛潜伏敌营,肯抛出性命为朕办成差使。”
他见有的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心里也寒了寒——南楚四王内乱,接着是胡人乱华,创始北燕的鲜卑部族领袖叱罗氏收拾了黄河以北的山河,拣了一个现成的便宜。外族称帝,中原的汉室大族往往是举族南迁,没能南迁的几大世族如翟家,大概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在胡人手下讨生活——日后要用汉人的智慧,用汉人的宗法,用汉人的律典,只怕任重而道远了。
此刻,杜文没有为翟量而对他的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将手下翻脸,只是举起金卮道:“汉人体质孱弱,不善饮酒,朕亲赐一杯,慢慢喝。”对翟量点一点头。
翟量忍着委屈,看皇帝亲自来解围,心里也是知恩的,袖口拂拭额角汗水的同时悄然擦掉眼角的泪花,跪叩了皇帝的赐酒,然后举盏慢慢饮尽了。
而其他人,因为皇帝都贬损汉人“体质孱弱”了,心里的妒意也没先时那么强烈,拍拍翟量的肩膀,道声:“多吃点牛羊肉,长力气。”
大宴毕,群臣欢欣,只有翟量有些憋屈。
朝中汉人列于高位的极少,翟量这日也是孤零零地离开,在背后看着其他鲜卑臣子勾肩搭背、谈笑风生,而自己落在后面形单影只,不由叹气一声。
他的肩膀突然被谁拍了一下,力道之大,使得他顿时一仄,心里不由又气怒起来:刚刚还没有侮辱他够么?
回头一看,想骂人的话却憋住了。杜文比他高大半个头,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大汗……”翟量想给他行礼,杜文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肘。
“嘘……”杜文说,“喝多了吧?我带你各处散散心,醒醒酒。”
不由分说把翟量的胳膊一拖。
翟量身不由己,心里也慌乱,不知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又不敢反抗,只能被拖着往后头甬道而去。
甬道里挂着羊角明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杜文闲闲问道:“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
翟量心里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但是反而忍着泪意摇摇头:“大汗栽培,臣岂敢觉得委屈?”
杜文点点头:“不容易的。柔然强大,因着草原广阔,而且全民皆兵,一到秋冬两季,马匹剽悍,便可以四下洗劫。这次征讨柔然,固然是为了太后,也是为了好好揍柔然一揍。但是揍完了,他那么大地块,朕也吃不下来,只能还是和解了事。不过得了燕然山,日后在周围加军镇和军屯,千里一线都是伏脉,如常山之蛇般,可以控制柔然的进犯。”
翟量在柔然反间一番,涨了不少见识,对皇帝的见解也颇为认同,不由也点了点头。
“朕脚下这片土地,可以半耕半牧。”杜文又说,“但是牧不如耕,南国强盛,便是由于富庶,打仗一趟,国库里搬空了大半,若不是从西凉和柔然的收获也颇为丰富,足够赏赐众将士和充实国库,只怕朕也要遭腹诽了。所以——”
他顿了顿:“这次得到的大片荒地,要妥善用起来。军屯是一方面,均田给老百姓开垦是另一方面。十年为期。”
这次半句话他到没有往后讲,踌躇满志的模样显现在脸上。
翟量在羊角灯的灯光下偷眼打量这位皇帝,灯光晦暗,却格外照得杜文隆准深目,面部的轮廓立体而精致。
他心道:堂妹嫁了这么一个人,也是不亏了。可惜了素宁。
正在胡思乱想,杜文戳了戳他:“到了。进去聊聊。”
翟量抬头一看,门楣上有砖雕,两个字——“蒹葭”。
“啊?”
这一看就是皇帝的后宫。他来干嘛?
杜文手腕里感觉到翟量步伐的停滞,笑得打跌:“你堂妹思静的住址,你还怕进来?”
门口两名宫女被皇帝摇手止住了通报,两个大男人轻声慢步往里走。
里头大概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窗户上一抹影子与窗户边的海棠树影子时时重合着。
她哼唱着的清幽的歌声传过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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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
一些隐晦的政局吧,今天放出来,明天继续情节加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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