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着母亲回到平城,分赏功臣,重新厘定边界,安排军镇和屯田。然后便是用最隆重的礼仪尊崇闾妃为太后,将平城宫中花园儿一般的惠慈宫作为太后奉养的宫殿。
闾太后好像并不是特别满意这地方,对随着她前来的杜文说:“这里漂亮是漂亮,只是离你处政的地方远了些,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教你,跑来跑去的不大方便。”
杜文脸色一毫未变,满是笑容,在旁边点点头说:“那就儿子来跑呗。”
然后转而就给母亲介绍宫中新添的陈设,新栽的花木,新选的侍女。
闾太后也耐着性子听,听到一个当儿,才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原来的那些人、那些东西,若是还在,我还用原来旧的,更习惯些。”
一会儿又说:“对了,听说赏赐封爵的人里头,闾氏的子弟并不多?你亲舅家的人,为你我是肯出生入死的,这你都不格外加恩?你是怎么想的?”
杜文正色道:“阿娘,舅家的人是我的自己人,正因为是自己人,我心里有数,决不会慢待他们;但是,也不宜把擢用和恩赏放在明面儿上,否则,叫别人怎么看待我这个大汗呢?”
闾太后觉得他这优柔寡断来得没根由,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缓下声说:“杜文,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闾太后默默地过了一会儿说:“你翅膀硬了,不愿意我管着你了是不是?”
“也没有!”杜文上前挽着母亲,“阿娘,你冤死儿子了!阿娘一直以来为我的付出,我岂有不知道的?我也是不想你再那么吃力地操心。阿娘放心,舅舅家我怎么会不栽培?”
闾太后好一会儿又说:“好的,你的主张我也不管,你是大汗,你看着办就是。”
紧跟着来了一句:“其实你无非就是担心一个‘外戚’。但你别忘记了,外戚除了母族算,妻族也是算的!”
她亮晶晶的眸子像盯准了猎物的鹰,钩子似的牢牢盯住了儿子,似笑不笑地:“翟量在这次营救我的过程里,确实起到了作用,但就这样一个胆小畏缩的人,我看你这次不惜给高官厚秩,只怕也是因为他是个汉人,而且因为他姓翟吧?”
杜文看着母亲狐疑的神色,胸口略略起伏了一会儿,刚刚那种儿子在娘亲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没有了,而换作公事公办的正直模样:“阿娘也觉得他在这次营救之中出了大力?这样肯冒死潜伏、大智大勇的首功如果再不封赏,反而叫只不过跟着得些现成便宜的人封侯拜相,只怕更多的人是说我处事不公、赏罚不明吧?”
一句话说了这么大段,他换了口气又说:“我接下来是打算要重用汉人,而且是任人唯贤,这次的封赏就是个榜样,给天下观望的汉人们看的。翟量是个汉人,但在世族中不过偏支庶子,不会尾大不掉。而这片天下——”
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只靠我们鲜卑人,只用我们的游牧之法,治理不了!父汗当年,就想让太子与翟家联姻了!”
闾太后瞠目结舌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方恹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累了,我要先歇个午晌。”
杜文伺候她铺放被褥,亦是汉家“定省”的礼仪。
等儿子确实离开了,闾太后才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承尘许久不说话。
后宫里可敦皇后之位空悬,所以翟思静没有位分,却有宫室。门墙上的雕砖上刻着两个拙朴的魏碑字:“蒹葭”——这一世和上一世并无不同,而这砖雕还是簇簇新的,大约杜文读《诗》时最心心念念的就是这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里面陈设也是新安排好的,有急工的痕迹,但错落间亦是他的小心思藏着:
太湖石从南方运来殊属不易,参差摆放在庭院里,形成屈曲的山间小径;薜萝刚刚牵藤,早春时分刚刚冒出细碎的小芽苞;院落四周俱是桃树和海棠,大约不久后就会开出他最喜欢的红粉烂漫的花儿;大树上还系着一架秋千,不过翟思静只是去推了推,旁边的宦官就陪着笑说:“娘娘,大汗特意吩咐,现在您有孕在身,还是生完再打秋千。”
翟思静笑着说:“我知道。”推了两下秋千,恰好抬头看平城的蓝天,天空一碧如洗,几缕卷云淡淡地飘在空中,几只南归雁成行飞过,发出悦耳的鸣叫。竟叫人看这美景看得恍惚。
她进到屋子里,两个侍女梅蕊和寒琼还跟以前一样吵个不停:
“女郎不喜欢红色的褥垫!”
“可大汗吩咐要这种胭脂红色的!”
“大汗还不是听女郎的!”
…………
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翟思静对着两个人笑道:“这也值得吵一架?”
见褥垫已经摊好了,寒琼挓挲着手,嘟着嘴,对梅蕊深表不满。
翟思静说:“铺好了就用胭脂红吧。不过是条褥垫,多大的事儿?你们俩啊,怎么还和没经事儿的姑娘家一般?”
梅蕊已经不再是前任大汗的嫔妃了,寒琼依然拖着有些跛的腿,可是和前一世比,两个人都活下来了,那点缺憾,其实在生死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两个人里面,梅蕊经历的苦楚更多些,在宫里这几年孤苦凄清的日子里,反省也更多些。此刻率先笑道:“可不是!屁大点事,今儿用胭脂红的,明儿用翡翠绿的,后儿用秋香黄的……咱们蒹葭宫里要什么有什么,换几条褥单算什么?寒琼,对吧?”
寒琼也未免不好意思起来:“对,你是阿姊,我听你的。万一大汗不喜欢其他颜色的褥垫,天塌下来也有长人顶。”瞟一瞟翟思静,两个侍女居然心有灵犀地一同笑了起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一声通报,便见大长腿的皇帝杜文大步迈了进来,众人行礼,他也和没看见似的,一屁股坐在也垫着胭脂红软垫的坐榻上休息。
梅蕊到底还怕他,不敢言声地悄悄送来一盏茶;寒琼也怕他,把点心匣子打开摆在茶盏旁边的食案上。两个人一起垂手远远地躲着,只留着她们家女郎一个人近处周旋。
“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翟思静偏身坐在他身边,问道。
杜文摇摇头:“没有。”嘬牙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从怀里掏了一本奏折放在案几上推到翟思静面前,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你先看看。”
翟思静现在也不刻意推辞看他的政务,自然而然打开读了一遍,然后淡淡“哦”了一声。
“你怎么看?”
“军政大事,我怎么看又怎么样?”她依旧语气淡然,好像真的不关她的事。
杜文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指腹轻轻在她下颌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了两下,笑道:“说说看嘛。”
翟思静说:“你在酒泉郡那么大支的军队还没撤,又在柔然打了那么大一场胜仗,夺了他们的燕然山,恰与西凉有接壤,他们能不担心?西凉国君这是做话试探,要嫁公主给你,当然也是期待着你报以琼琚,赶紧地撤兵,别叫人家日夜难寐了。”
杜文撇着嘴点点头:“真讨厌啊!还不知道那位西凉公主长得怎么样?万一很丑,还得捏着鼻子娶回来……噫……”
翟思静翻他一个白眼:“西凉李氏,以美貌出名,家传如此,想必嫁给你的公主也不会拿不出手的。你高高兴兴接受就是了,现成的驸马爷不当,蠢!”
杜文被她嘲笑,不由笑着捏了她脸一把,而后发觉两个宫女梅蕊、寒琼正一脸惊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两个斥道:“你们杵在这儿干嘛?听朕的军国大事?!”
两个人急忙俯身连称“不敢”,互相一对眼神,又赶紧敛衽退下,还把门给他关上了。
见屋子里没有碍眼的人了,杜文也不坐着了,到翟思静面前把她往坐榻上一压,摁着两只手惩罚地亲了一顿,才说:“我不当驸马爷,我当翟家的东床快婿。”
翟思静“咯咯”笑着:“就低不就高,你阿娘知道,只怕又要拿掸子抽你。”
杜文伸手在翟思静身上软肉上轻轻拧了两把,拧得她扭转着挣扎。他说:“等你生好了孩子,我也拿掸子抽你——越发不像话了,越来越不给我面子了。”
翟思静嘟着嘴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转脸又挨了一下拧。
杜文骂道:“恃宠而骄!”
老拧她肉怕拧坏了,也怕真把她弄疼了自己要吃白眼,对着冷脊梁。忖了忖还是强吻更妥当些,于是再次压下来,寻着她的嘴唇一阵磋磨。
空隙里,翟思静讨饶道:“都肿了……”
他正在兴头上,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凶暴的搓揉没有了,换做舌尖叩开她的贝齿,慢慢探进去,顺着牙齿卷缠了几下,就开始与她的舌尖挑弄起来。这是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的游戏,考验着耐心和技巧,都是不甘示弱,又都是心甘情愿,渐渐难分难解、不分胜负。直到气息难以为继了,才同时分开,都微微喘息起来。
杜文手肘和膝盖小心地撑着,避免压到她的肚子,眼神迷蒙,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摸着,问:“我也是有些担心的。以前我不是喜欢采买各种漂亮的女孩子嘛,收在扶风王府里头,明明什么名分都没有给她们,居然也会彼此争风吃醋,为争我一顾而使了多少伎俩和手段。我打杀过两个也就消停数日,她们好像不仅不怕,反而越发讨好我起来。后来,这拨子是给乌翰杀掉了,好几十个呢。现在想想再来这么一群,以后这座宫殿只怕更要不安起来。”
什么恶毛病!翟思静冷眼瞥他一眼,说:“我躺着难受了。”
片刻小小的醋意,让杜文觉察到,并且有些被她重视的兴奋。
他暗忖:这天下各种心怀叵测的男人我都见识过了,后宫里几个女人我还搞不定?我只立定决心,翟思静是我最重要的,其他的,就和以前采买的女孩子一样,当幅画儿挂在后殿诸宫里,不让她们生子夺权,只作为我联姻以合纵连横的工具。
于是他起身笑道:“不过你放心,这群要是不好管,我就亲自来管,管叫一个个服服帖帖的。你莫担心就是。”
“我不担心这个。”翟思静理着裙摆。
其实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鲜卑建立的北燕有一项混蛋透顶的制度:立子杀母。
说是说仿照着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而杀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怕将来子幼母壮,会有干预朝政,掣肘幼帝的举动。
而鲜卑族的女子又格外不像汉家女郎谨守闺训,她们从小在草原部族里长大,父兄的事务都会协助操办,对战争和权力都不怵而有欲望——恰如杜文的母亲闾太后似的。先代又恰好出现了几起母氏撺掇儿子起反或太后临朝限制儿子的事,这项制度便被君王订立下来,已经有好几位太子之母死于儿子的册立典礼——因而后宫之人,“只愿生诸王和公主,不愿生太子”。
上一世,翟思静是亲眼见着杜文册立皇长子拔烈为太子之后,同时下诏赐死太子之母卢贵嫔。太子得知后想救回母亲,拍着母亲悬梁自尽的那间屋子的门板哭闹不休,冷血无情的杜文不仅不怜惜那位花枝般年纪的卢贵嫔,反而把哭闹的新太子痛打了一顿,打服了为止。
不重嫡庶,而以长子为嗣。
翟思静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有些惴惴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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