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装作牧民的队伍出现时,翟量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披上牧人的衣袍,骑着一匹驽马,只带了四个同样简装的手下,绕过主道,直往菟园水的柔然王庭而去。
柔然人还是游牧民族的习惯,哪怕是皇族也一样逐水草而居,没有宫殿,都住在毡包里。翟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这次一接近了王庭的壁垒他就被逮住了,押送到忽律汗的大帐里。
“你还敢来我这里?!”被骗了一次的忽律汗简直是惊呆了,抬手就打算吩咐把这个看着矮小而瘦怯怯的汉人杀了。
翟量缩着头,却大声喊道:“大汗是要等着被女婿坑吗?!”
忽律汗挥手止住了前来抓人的武士,冷笑道:“你说什么?”
翟量在要紧时胆子反而不小了,努力挺胸笑道:“柔然和北燕,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邦,如今却兵戈相向,大汗您想着为女婿出气,却不料被大燕汗打得如此狼狈。栗水王前车之鉴犹在,两国和议已经签下了,如今再打一仗,既不占理,也不占优势。说出去不是给柔然的民众笑话?”
忽律汗冷笑一声,缓缓说:“笑由他笑,等打了胜仗,自然就没人笑了。你不必在我这里拉虎皮扯大旗,杜文已经多少日子没出他的营帐了,想必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吧?”
“哦?”翟量一脸“你被骗了”的嬉笑,从胸怀里掏出一张帛书,“大汗您的第一拨人马到咱们壁垒的时候,我们大汗就发现了,这是他亲笔的信——两国有过往来,他的笔迹想必您也认识。”
伸手把帛书递上,气定神闲等忽律汗看。
忽律汗看得鼻尖上冒出汗水来。
文字里嬉笑怒骂,紧紧扣着前几天的事,必然不是早早写就的;字体挺拔舒展,一点无力感都没有,必然不是重伤濒死的人写的;嬉笑怒骂间已经把趁乌翰分兵出击的当口,他怎么奇袭菟园水的策划安排好了——忽律汗不冒汗才怪呢!
“这……这……”忽律汗握着帛书的手有些颤抖。
翟量笑笑,低头说:“柔然大汗,我们大汗并不是好战之人,他也说了,柔然这么广阔,吃也吃不下来,何必多个对头,多个敌人?但是犯我者若不教训,也太叫人小看我们大燕了。如今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您要爱信,退兵也可,交出乌翰,咱们也该走了;您要爱不信,就静静等等,看看乌翰那里是不是能给您打个胜仗回来。”
忽律汗自然踌躇。
翟量又说:“还有,柔然汗您是疼爱女儿,但您想想,乌翰他千里迢迢还要带上他的嫡妻来,日后他即使有翻身赢了的一天,自然要回平城,那么大汗您的公主跟不跟夫君走?若是也去平城了,呵呵,您懂的,梁子结下了,要松开可不容易咯!若是不回去呢——”
他眉毛一挑:“守活寡还不能改嫁,不更惨了?”
忽律汗板着脸不说话。
翟量也就不说话了,话要说到恰到好处,适当留白才好,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忽律汗在等,不出几日,乌翰吃了败仗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而且之前消息不确,现在是准信儿了:打败乌翰的即是杜文本人——据探马说:杜文神采奕奕,骑跨在马背上宛若风雪战神一般,根本不是病得要死的模样。
忽律汗脸色灰败,不言声到了后帐,对也一脸焦急的女儿说:“乌翰靠不住了,我若不赶紧撤军回来,不把黑锅给乌翰背上,就会跟叱罗杜文彻底翻脸,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女儿,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天天看乌翰钻他前头妻子的营帐,也心累得很了,还不如放手吧,日后再找个不花心、不吹牛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柔然的这位公主放声大哭。
正哭着,大贺兰氏翩翩而来,倚门笑道:“乌翰打胜了仗,又要当大燕大汗,要回平城了,公主你不跟着一道去?咱们姊妹共事一君,娥皇女英般做一对好姊妹。”
得意之色、翻覆的嘴脸简直都盖不住。
忽律汗冷笑了一下:“果然一试便出真面目!”
他回首对女儿道:“是我叫人悄悄传假消息给这位贺兰氏侧妃,说是乌翰杀了杜文,大获全胜,就要回京重新登位了。她喜不自胜,在营帐里已经取了可敦的衣冠试了又试,捧在怀里笑了又笑——可见乌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一遭了!”
大贺兰氏瞠目结舌:“乌翰……乌翰他?……”
对女婿死了心的忽律汗冷冷道:“铩羽而归,弄没了我的三千兵马——我的兵马再多,也不能供他如此糟蹋。虎符已经送到阵前,另派大将军接替,带我的大军回来。”
大贺兰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连双腿冻僵了都没觉得痛。
过了好久才哭泣道:“那么,等他回来,一家子先团聚了,再徐徐后图吧。”
心里是绝望的——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她比乌翰还要憋屈,可是还得这样憋屈下去!还得咬着牙憋屈下去才能活着!
然而忽律汗又雪上加霜:“刚刚又问了北燕的翟量,他说北燕杜文只要弑君弑父的乌翰归案。你若要团聚——”
他扭头吩咐身边人:“就将乌翰的妾与子女一道送过去吧,表示我们的诚心。”
乌翰兵败逃窜,先还指望着借水岸等待救援,结果救援的人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拿虎符搬走了队伍中的大部分人,留了百来个乌翰从北燕带来的禁军给他苟延残喘。
乌翰自然无力对抗杜文的人马,被迫骑马逃跑,原以为草原阔大,总有去处,但只不过过了一座山坳,就被前后困在山里了。
杜文亲自追击,在山外笑道:“好!风箱里的老鼠一般,看他能守几时!”
冬雪茫茫,被困住的人人心浮动,熬守了一晚,已经冻死了十几个,而外头杜文他们慢悠悠搭帐篷,放铁蒺藜,还用大批骆驼当肉盾,晚来燃起篝火,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声音在山坳间不断地回响,听得里面只能简易搭个军用棚子的人面如死灰,挤在一起唉声叹气的,颓丧的气氛弥漫开来,一晚上一过就已然没有了斗志。
第二天早晨,检点尸首,又听见杜文的人那里在喊话:“数九寒天,晚上狗都要冻死了吧?大汗仁慈,投降俱不杀,你们是大燕的禁军,肯拨乱反正,还是朝廷的人。”
到了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又在喊:“大汗壁垒里有南方贡的大米,晋阳产的小麦,肉干和肉酱管够!”
乌翰也饿得不行,先见人有异心,还挥剑砍杀,后来也杀不动了,挥着带血的剑说:“想走就走罢。不过等柔然公主的援军来了,你们不要后悔就是了……杜文的残暴性子,你们是懂的,现在喊得好听,回头就拿你们剥皮揎草,警示后人呢。呵呵……”
留下来的人也犹疑着——杜文残暴,确实不虚。横竖是死,现在死得虽然也痛苦,总比受酷刑而死要好。
又熬了一天,拿死马和死人的肉烤着吃,一边作呕,一边又觉得好香,乌翰和他的禁军个个都不做声,闭着眼睛撕咬着烤肉填饱肚子,然后又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二天天蒙蒙亮,冻得睡不熟的人突然一惊一乍地都行了,揉揉眼才发现山坳的隘口有人影,顿时都警惕起来,胡乱拎起刀枪剑戟,打算再殊死一搏。
来人只有数个,高高矮矮,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大家搓搓眼睛再看,晨雾迷蒙中,渐渐看出是女人和孩子的身影,还有他们的啜泣声和哀号声渐行渐近。
杜文的人又在外头喊:“废帝一家子团聚啦!”
大贺兰氏带着侥幸逃到柔然的、乌翰的几个儿女,赤着足,身上胡乱裹着羊毛毡子,一步一声哭泣,被驱赶到山坳中间。
起身过来的乌翰,又惊又怒,而在看到妻子和儿女已经冻得紫黑的光脚时,他咬着牙关,泪水瞬间在脸上结成了冰壳。
“我杀了那小狼崽子!”他拔出腰中剑,冻僵了的手根本握不牢,然而气到无奈了,英雄气也被激发出来了,“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拼一场,也算是条汉子!”
杜文在坳口气定神闲等着,见着人影后便说:“不急,瞄准了一个个给我点射,乌翰别杀,免得有人说我屠兄。”
山坳口狭窄,若是坚守,倒还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度,然而杜文一个自己人都不想丢,静静等乌翰自投罗网——山坳口狭窄,乌翰的兵卒也只能慢慢出来,他可以气定神闲慢慢杀。
坳口的尸体越来越多,乌翰先时冲在前面,但慢慢就落后了,最后被大堆的尸体掩在后头。
“杜文!”他脸上的冰渣子越来越多,“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日后也不得好死!”
杜文冷笑着看了哥哥一眼,说:“阿干,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知道。你呢,弑父杀弟,今日你报应先来了。”
他脸色沉郁了片刻,因为朦朦胧胧的晨光映着一地的白雪,亮得如同梦境,他在病中那个漫长的梦里,权倾天下,无人能抗,然而他不记得梦中的他有快乐,他拥有的越多,心里某个地方存在的失望就越难弥补。
不错,最后他是不得好死,烈焰焚身的剧痛,感同身受,连吞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五脏六腑仿佛也都给烫熟了——那时候只恨不得自己不能快点死!
他离仁君或许还很远,但是首先不做落人口实的暴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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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猪蹄子乌翰,嗯,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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