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浑身都燃烧着:冠冕、头发、须眉、衣衫……还有手中一条胭脂色的、绣满海棠花的半旧披帛。他张嘴好像要说话,但听不到声音,好像有痛楚的表情,但表情很快被焦枯的皮肤湮没掉了……
翟思静伸手去拉他,但是怎么都够不着,那火烫的感觉渐渐消失了,随着他的身体灰飞烟灭。
她好像听见他在发出最后的喟叹:“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愿她过得那么苦……”
“杜文!杜文!”她也在呐喊,“我也有错!我也有错!”但是喊得再用力,也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让人深感绝望。
她突地惊醒了,浑身不能动,只有眼睛可以睁开,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怦怦”地不断撞击着胸腔壁,好像要从她肋骨间撞出来。
屋角一如既往点着昏暗的灯烛,使得翟思静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的脸。他好像也是在同时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也是挥不去的惊诧与忧惧。
“杜文……”她头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他的怀里,手抓着他的衣服,指尖可以明晰地感受到他皮肤暖暖的质感,那颗怦怦跳的心脏才慢慢平息下来。
杜文吻了吻她的顶心,问:“你也做噩梦了?”
翟思静委屈地在他怀抱里点点头。
杜文说:“我也是呢!你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翟思静犹豫了一下,想想不过是个梦,于是说道:“我梦见你在一片火里,浑身都被点着了。我害怕极了。”
杜文说:“我梦见你在一片碧汪汪的水里,一点点地往下沉,随我怎么哭着喊你,你都不肯理我。我也害怕极了。”
翟思静怔着,好半天抬眼看他:“你梦见……我在水里?”
“你在跟我讲,求求来世吧。”杜文的手也在她身上游走,但不是以往那种充满情.欲的游走,而是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这话她说过。
翟思静有些了悟,又有些心慌。此刻借着沉沉的黑夜,她鼓起勇气问:“你今天白天为什么说,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长越’?你不是……”
“我不嫉妒他了。”杜文很自然地说。
“你……”翟思静小心发问,“你也梦见他了?”
杜文点点头,人仿佛还在恍然:“我还梦见好多好多事,像一生那么漫长。比如说自己坐在火里,我也梦见了。”他“噗嗤”一笑:“据说自焚可以换得他人重生。想想简直是讲故事一样,大概白天唱傩的声音叫我想起小时候我阿娘和引教嬷嬷给我讲的鲜卑人的古老传说。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做梦。”
他在拒绝承认梦境——像素来那么自负。但是那惶惑的神色又遮掩不住。
翟思静默然了很久,想着那天傩师说的自焚以换得他人重生的法术,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该恨上一世的他,还是感激他。她终于问道:“你的梦里,我一定很可恨的吧?”
杜文定定地看着她:“梦是支离破碎的。但几乎总是你的影子,裹着海棠花的披帛,泪水涟涟的叫我看了心疼。”最后笑笑:“你怎么会可恨呢?我在梦里还是像现在这么喜欢你。只是……”
他这会儿特别清醒,但是怎么努力都记不清这个长梦的全部。只是记得很多关于她的悲戚片段,让他恼恨梦中的那个自己。
他记得她坐在乌翰的宫殿里,作宫妃打扮,肚子滚圆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记得他在北苑得意忘形,以她身边的婴孩作为威胁,撕开了她烟粉色的长裾和胭脂色的中单,在她的泪水里变得毫无理智,兴奋地欺侮她。
他记得他把她强控在床榻上,一句又一句地哄着她,而哄得不耐烦了,便顾不得她的哀求和痛苦,只要自己爽快舒服了就行。
他记得她在对他捶胸顿足,对他说长越谋叛,她才是主谋,因为她要靠儿子来逃离他。
梦中所看到的那个壮年的他惊怒之下对她挥鞭,想她闭嘴,也是对她撒气。
梦中的杜文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毫不容情地按着翟思静的脖子,那根黑油鞭子在她身上抽打出一道道血痕,看着他爱在骨子里的女人在皮鞭的肆虐下蜷缩、尖叫、哀哭、血泪淋淋,却偏偏不向他折服。
他想阻止那个他,但是自己好像一个无形的人,发不出声,伸出去的手完全是看不见的。
他很诧异,噩梦中的那个他怎么会那么狠毒,那么任性,那么无情?他明明也把翟思静当做珍宝一般疼惜宠爱,却在极欲和急怒时对她犯下这样可怖的错?
那应该不是他吧?
又或者,这些,大概都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思静,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执拗地这样告诉她,“从前种种,今后种种,都只是幻梦里的。我现在有孩子了,我只想好好做一个阿爷。”
从前种种,今后种种,当做幻梦也未尝不好。
翟思静想着,觉得此刻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刨根问底并没有意义,徒增两人之间的猜疑,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你若能爱孩子,自然是个好阿爷。”
杜文很认真地说:“但是,尿布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洗啊。”
翟思静给他逗笑了:“你肯没事不打孩子,我就阿弥陀佛了。谁要你洗尿布来?”
杜文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又伸手摸她的肚子,肚子现在还是平平的,一点迹象都没有,但是,里面确实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不由笑了起来——与噩梦相比,现世真是幸福极了。
翟思静被他笑得心里也暖起来,摸摸他的脸颊说:“傻瓜。”顺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刚刚没有发现什么,现在陡然觉察,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了。再摸摸他的手心,他的腋下,他的脖颈……温度也正常了!
翟思静没敢太早高兴。
第二天天亮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他的额角。她的手心在被窝里捂暖了,所以就感觉他的额头凉浸浸的。再解开他的衣服看伤,伤口痂皮也收干着,一点脓都看不见。
杜文笑道:“干嘛吃完我豆腐又脱我衣服?不是说军医不让那啥?”
翟思静笑着啐了他一口,说:“别大意,过一个时辰再看!”
杜文说:“还要看?我的裤子要不要脱了一起看看?”
“呸!”翟思静心里激动,顺嘴就骂他而不用担忧忌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个时辰那么久……”杜文没受伤的右手把她腰一揽,“不能白度过了。”手就伸她裤腰里去了。
一个要节欲,一个在怀孕。但是不妨碍这类手眼上的把戏也能够使彼此美妙得飘然欲仙。
最后还是翟思静先挣扎起身:“我天天都是天明即起的,再在被窝里待久了惹人怀疑。”然后探他额头的时候惊喜地发现果然没有再烧,对他说:“我叫军医来给你诊脉。”
“嗯。”杜文说话清清楚楚的,“但是消息先不要往外透。”
“太妃可一直担心得要命,又不敢在人前哭……”
杜文说:“尤其要瞒着她。”
翟思静无语了。想着皇家里那些寡淡的亲情,杜文的性子又是一旦有了怀疑,务必再三试探才肯罢休的,她也改变不了他。
军医诊脉也是好消息,他认真搭了好半天,才说:“脉象平稳多了!若是三天内不再犯,大汗这一劫就算是过了。身体犹虚弱,这几天要好好调养起来。”
杜文点了点头,吩咐了军医不得把他病好的消息外传。等军医离开了,对翟思静说:“这两日送到这里的奏折,全部要搬过来给我过目——你不要亲自搬,叫小宦官做体力活儿去。然后,抽空你召见一下翟量,朕有话要吩咐他。”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杜文笑道:“我知道这一举动会叫人猜忌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别怕,我能护着你的。这点子风险,你敢不敢冒?”
由她吩咐小宦官搬奏折看,由她吩咐召见她堂兄翟量,以闾妃的手眼通天程度,大概首先就会怀疑翟思静和她自己一样,想把权力抓在手上。但是翟思静更担心的是另一件:“杜文,为你做事,我是愿意的。但是你叫我堂兄做什么呢?”
他若梦见前世了,其实她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前世的翟家是对不起他的。
杜文笑道:“我想用翟家的人进入朝枢,他也得立点功才行啊!不然别人不腹诽这都是靠后宫女人的裙带?”
笑得坏坏的,就去拉翟思静的裙带,动作又开始敏捷起来。
翟思静身子急忙一闪,他捞着她裙子上的蜚襳(装饰的裙带),被带着身子一仄,然后“哎哟哎哟”叫了两声,表情痛苦捂着受伤的左肩。
“怎么了?牵到伤口了?”翟思静担心他,赶紧上前查看他是不是碰着伤了。
这坏家伙却伸右手把她腰一抱,伸头在她嘴唇上偷了一香,笑着说:“是呢是呢!疼死我了!快给我止疼。”
戏演得好“逼真”!
“杀千刀的!”翟思静不由骂他,又不敢真的挣扎了弄痛他。被他箍在怀里,只能任他轻薄。
唇吻相凑,感觉还是那么美好。与他额角相碰,他的额温已经正常了,叫人感激上苍的垂怜。耳鬓厮磨,感受他皮肤的光洁紧致和蓬勃的胡茬儿扎在脸蛋上痒痒的滋味儿。
亲密了一阵,翟思静捧着他的脸,胸腔里发出深沉的喟叹:“火神的咒语,还是有用的哈……昨儿我虔心念了九遍,当时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正在失望,没成想今日你就好了。”
杜文对她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一会儿又说:“有用大概是有用。只是特别讲究一个虔诚。”
所以自焚求得爱人的来生,必须是亲身浴火。
所以求乞火神的灵验,也须得是她真心实意才有效,绝不能是虚与委蛇。
杜文裹着寝衣,窝在帐篷里看了半天折子。中途还以翟思静的名义,悄悄召见了翟量,两个人在里头密商了很久,翟思静自觉地出去,又去看了半天唱傩的大戏,在疯狂的铃鼓声和歌哭声里,她对着熊熊火光再一次向火神发愿:求火神不要收走这个奇迹,重来的这一生,她愿意摒绝前世,重新开始和杜文好好走完。
第二天,闾妃神色紧张地到了御幄看望儿子。
翟思静先听见军医在外头和闾妃汇报:“太妃娘娘,大汗这几日烧退了,但是伤口发黑,又添了吐泻的症状。就怕是……就怕是……”
就怕是伤势已重,体温骤减,肠胃不谐,就要进入弥留了。
闾妃在外头失声而哭。
翟思静诧异地望了杜文一眼。杜文闭着眼睛摇摇头,突然伸手在她臀上使劲拧了一把,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还没来得及质问,闾妃在外头敲门,哽咽着说:“开开门,我要进来看看杜文。”
翟思静只能恨恨地瞪他一眼,自己揉了两下,要紧先去开门了。
闾妃一下就见到她目中带着泪花、睫毛湿湿的模样。做母亲的简直心碎,捂着嘴无声啜泣,又恐哭出来叫外头其他人看见起疑,闪身进了门。那军医犹在外头喋喋:“太妃小心,吐泻的症状有传染之势,里头翟娘娘,还有经常伺候大汗的几个小宦官,都有同样的症状了。”
翟思静不知杜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那军医信口胡说八道,也不敢拆他的谎,只能点点头说:“军医说,这个天气应当不是瘟疫,但箭伤带脏,就怕感染。太妃多小心些总不是坏事。”
闾妃便没有近前,看着她的独子沉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而促,脸色煞白,肩头的痂皮狰狞地露着,周围果然紫黑紫黑的一片。她有泪如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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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真相后,闾妃抽出了鸡毛掸子:“妈的养了个戏精!老娘打死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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