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不由“咯咯”笑道:“他喜欢我,所以我们不走?那就是打算拿女儿去送给他,乞求他的原谅,甚至乞求他的恩典?”
“呵呵……”她忍了又忍,还是冷笑着流下泪来,于是干脆不忍了,任凭眼泪刷刷地落,“谁吩咐母亲教我读‘妇无二适之文’‘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今日,倒觉得我合该二嫁,合该侍奉一头狼?!”
父亲给她说得颜面无存,即将发作,但终于还是软下来说:“思静,你说这话没良心!父亲纵使是打过你,也不肯事事依着你、惯着你,但是咱们翟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大小吃穿用度,都是家中最好的,比你几个兄弟还好;四岁开蒙读书,八岁习完《女诫》《女宪》《女则》,师傅也是请的大儒。千娇百宠地养大,临到危急了,这点牺牲你不肯做?!”
她是可以做牺牲。
上一世,她真的绝望崩溃的时候,杜文是让步了,没有杀她的家人,反而叫她父母来平城劝说她。
莫不成这一世她也得那样崩溃一次?或是用色相换得他的怜悯?
但此刻,她摇着头:“阿父,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不选,非要我牺牲?我是养在笼中的雀儿,吃穿不愁,但随时可以抛出去牺牲?”
“千余人的亡命迁徙,抛掉偌大的家族田地,未来在异国孤独无依,这些对于你都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父亲起身而去。背影显得有些苍老。
翟思静追了一步,说:“阿父,不是我不愿意牺牲,而是牺牲不一定有价值。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他看起来对我好,但那不是两情相悦的好,不是平等相待的好,不是彼此敬重的好。就和您把女儿当金丝雀养大一样,他养一只狗,养一只猫,给最好的食,住最好的屋子,死了还会掉一两滴泪。可是,这是爱么?他心里只有利益算计,也并不会为我而改变。我都不能保证,若是我回到他身边,婉转伺候,他就能不理会他对翟家的仇怨。”
“‘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她轻声诵着她读过的书,“我就宁可曳尾泥涂!”
父亲回过头来,好像有些惊诧:“你这么贬损他,有实据么?乌翰拿你做耻辱的事,杜文他对你怎么了?”
翟思静含着眼泪说不出话,不错,现在杜文没对她怎么样,她真是指摘不出他的过失。可是上辈子他那么控制她、凌.辱她,杀她的儿子,她怎么能忘记?每每她有些动心,那一幕幕就会在脑海里蹦出来阻止她的动心,叫她的心重新跟铁块儿似的硬起来。
“他真的不好……我知道。”只能这样说,“他将来会让你们看到残暴的一面。”
父亲回身,重新坐下来抚膝说:“思静,阿父说这话,大约有点迂,但是,这片土地原是我们汉室的江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我亦不敢作此想。但想着若是汉人怕他们鲜卑人,都走完了,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们了,以后任凭遍野腥膻也有心无力……我总想着,抗不过,我们好好跟他们共处,不定有一天,他们学了我们,面貌不变,心却变过了……”
翟思静怔怔地不大听得懂。
而翟三郎也只是要宣泄一下,说完就神色茫然。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我走了。你伯父和叔父还在议论,是南渡还是西迁。我只是有点妄想,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
“当然是南渡啊!”翟思静忍不住说。
翟三郎又停下步子,回头问:“为何?南楚内讧得极为厉害,现在朝中庾氏和桓氏已经水火不容,寒门黔首倒开始步步执掌军权,我觉得不是好兆头,只怕要改朝换代,那可是要多少年血雨腥风的。”
翟思静上一世在平城宫,也听杜文谈起过外间的格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大致晓得南楚确实内讧到一朝灭亡,权臣篡位,而且施行土断,削减了世家大族的力量;但是国家安定富饶,也未见得就血雨腥风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妄念,又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她说:“南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汉室之邦,而且咱们阖家南迁,不考虑重入中枢,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世间哪有桃源!”父亲摇摇头,“我倒是赞许你伯父的意见,西凉李氏原也是汉族,虽然与鲜卑匈奴相处久了,风气不再,但地方广阔,活路也大,也避开了南楚的纷争,我们有时候与那里有些贸易的往来,官宦间有通问的情谊在,还是西去比较好。”
“但是,西凉孱弱,不堪一击啊。”
“谁要击它呢?”父亲反问。
翟思静有口难言:杜文会为找她,不惜与西凉开战么?
想了想觉得,他这么自私自负而算计清楚的人,为一个落跑的女郎,不惜与别国开战,只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然而杜文在肃清朝中乌翰及贺兰氏的余孽之后,真的开始计划“天方夜谭”了。
改朝换代,有血流成河,也有暗波涌动,上位者必须目光敏锐,手段狠辣,犁清敌手,还必须有人扶持,有人襄助。等朝中基本“干净”了,已经是半年之后,时值深秋了。
乌翰逃到了右夫人所在的柔然王庭,被当作“奇货”招待在草原上的石头小城里,他随即立右夫人为可敦,赢得了柔然汗的信任。
杜文投书给柔然汗,先叙利害,后论亲善,接着又隐晦地威胁,最后答应,以乌翰的两名妻儿来换他的母亲闾太妃。
乌翰在新丈人家的篱下苟活,哪敢开口想换。妻子,索性连儿女一并不想要了,但觉察杜文孝母,顿时把闾太妃看作手里的人质,趾高气扬发函骂了杜文一顿。
杜文心里憋着恶气,便想折磨乌翰的家人,先传来乌翰的一位公主,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赏到死囚牢里给一群脏兮兮的死囚享用了,然后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公主送还给原可敦贺兰氏,笑眯眯说:“朕看你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久旷之人,淫.心勃勃的,一定很难受吧?若是开春了乌翰还不肯换你,我带你到四处去挑男人好不好?”
大贺兰氏抱着小公主嚎啕大哭,叱骂杜文不得好死。
杜文的目光却巡睃着挤在简陋宫室中其他的乌翰的妃嫔儿女,看到谁,谁就惊恐地低下头,怕和他有任何目光接触,更怕被他看上,拖出来折辱。
然而越怕来的就越逃不掉,杜文指了指一个缩在墙角的年轻妇人,说:“今日这个有福,先送到宫城角楼,让辛苦了一天的侍卫们赏鉴赏鉴。”
他的贴身侍卫们哄笑着,把那瘦削而脸色不好的小妇人拖出来,说着:“幸而是年轻,不然这样蜡黄的脸孔,只能从后面才不膈应。”
另一个笑道:“又不是给你享用!角楼上四十几号人,值宿憋了六天了,看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呢!”
还有一个说:“尽够好了!废帝选的妃子,只是蜡黄,未必丑陋,说不定好吃好喝将养两三个月,养得白白胖胖就是美人儿了呢!”
杜文哈哈笑着,心里有恶意盈盈的快感。
突然,他听见那小妇人在凄厉的哭喊挣扎中叫道:“冤啊!我不是他的妃子!我只是翟女郎的陪嫁丫鬟!”
她绝望中也不知哪句话该讲不该讲。单见杜文听了这句,突然面目狰狞地转脸过来,然后像要杀人一样掐着她脖子问:“翟思静的丫鬟?”
梅蕊透不过气来,挣扎着点了点头。
原以为触怒了叛乱残暴的新君,大概要小命呜呼哀哉了,不想杜文松开了手,鹰隼一样的眸子盯了梅蕊一会儿,冷笑道:“哦,还有这层渊源?”
扭头对侍卫们说:“押解到我宫里!”
梅蕊身不由己,被一群侍卫拉扯着,送到皇帝所居的紫宸宫。
贺兰温宿正在门口翘首以待,远远地见杜文的人又拖着一个女子来了,不由带着哭腔说:“大汗,你饶了我阿姊吧!你饶了她的孩子吧!废帝的错,与她无关……”
杜文走近,没好气说了一句:“滚开,别挡道!”
几个侍卫把梅蕊一把丢在氍毹毯上。
梅蕊已经是肝胆俱裂,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也不敢再说什么,唯恐触怒了大汗。
杜文要了自己的鞭子,然后挥退侍卫们,边在手腕上不停地绕着鞭子,边狞厉地问梅蕊:“你们女郎翟思静,在未嫁之时有过哪个心上人?”
梅蕊看着鞭子直咽唾沫——她虽然是丫鬟,但翟家以诗礼传家,一般不苛虐下人——她可不想尝尝这可怕的东西的滋味!
冷不防杜文狠狠一鞭抽在地上,氍毹毯子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细细的羊毛绒飞了起来,在一道道烛光里如同细细的尘雾。
“说!”他厉声喝着,看着比乌翰可怕多了!
梅蕊一下子就吓哭了:“大汗,我们女郎七岁不与异姓男儿同席,出入都有丫鬟嬷嬷陪伴,常年不出闺房——她哪有什么心上人啊?”
杜文本就是狐疑的性格,当然不会因这句话就信她。
他换了语调,凑到梅蕊身边,边盘弄皮鞭边说:“你莫怕,你跟我说实话,就是立功了。我不仅不打你、不杀你,还放你出宫,让你嫁个好人家!”
梅蕊却是一道直肠子,摇摇头说:“可是没有怎么说啊?”
杜文变了脸色,对外头说:“来人!把这小贱妇拖出去送角楼!”
立时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来,拖了梅蕊就跑。
梅蕊何能扛得过几个大力的男人!被倒拖在地,背上磨得钻心疼痛。她哭叫着:“女郎纵有心上人,也只剩下你了!不然,最危急的关头,她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叫我把大汗要陷害你的消息告诉闾太妃?”
杜文喊道:“停下来!”
几个侍卫岂不是人精儿,赶紧把梅蕊扶起来,搀到杜文面前。
杜文胸口起伏,但是很久都没说话。
梅蕊给他凝注得脊背发麻,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杜文板着脸问:“那她为什么要偷偷走?”
梅蕊直肠子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惹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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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同学洗不白,但是很可爱hhh……
翟爹其实并不是一味渣,文士有文士的迂阔,女儿嘛哪有家族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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