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桥不知所措地闷着头跟着在院子里转。一个是指挥几百万大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最高统帅,一个是个头稍比步枪高一点的小战士。谁也无法想象,此时此刻,显然这两个人的心头都闷着一股劲在赌气。
“千真万确。”六十四岁的李银桥今天依然十分开心地这样证实当时的这件轶事,“是非常有趣的人,有时像孩子一样逗人。”
雨已停。做了个深呼吸后,清清嗓子,然后在院子里散起步来,散步是一生最喜欢的运动之一,也是他最好的休息方式,同时又是他最佳的工作时间——中国革命史上几次最伟大的战略决策就是在他散步时酝酿的结晶。
此刻,也许正在想如何彻底摆脱胡宗南部队的纠缠,以实现西北战场的战略大转折。他的步子慢得每分钟仅走上六七步,每一步都仿佛给地球烙上个深深的印子。
跟在身后的李银桥可苦了,他琢磨着是否有意把他甩在屁股后面晾着他。一分钟走六七步,此刻,李银桥尽管踩着碎步,但依然觉得如同走钢丝一般艰难……终于,他那不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并且从此消除了这位巨人与一个小人物之间的一段“怨气”,领袖与卫士之间永久的深厚情谊就这样开始了。
后来,李银桥在他所著的《在身边十五年》一书中这样回忆他被“接纳”的过程——
“你叫什么名字呀?”
主席终于同我说话了。我迅速立正回答:“报告主席,我叫李银桥。”
“李、银、桥。嗯,哪几个字啊?”依然不紧不慢地问道。
“木子李,金银的银,过河的桥。”
“银——桥,为什么不叫金桥啊?”
“金子太贵重了,我叫不起。”
“哈哈,你很有自知之明嘛。”的口气转热烈,望着我问,“你是哪里人呢?”
“河北安平县。”
“父母干什么呢?”
“我父亲种地拉脚,农闲时倒腾点粮食买卖;母亲操持家务,农忙时也下地干活。”
“我们的家庭很相像么,你喜欢父亲还是喜欢母亲?”
“喜欢母亲。我父亲脑子好,多少账也算不糊涂。可是脾气大,爱喝酒。吃饭他单独吃,他吃馒头我们啃窝头,稍不称心就打人。我母亲心善,对人好,我喜欢母亲。”
“越说越一致了么。你母亲一定信佛。”
“主席怎么知道?”
“你说她心善么。出家人慈悲为怀啊。”
“您、您母亲也信佛吗?”我问。
“我也喜欢母亲。”说,“她也信佛,心地善良,小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去庙里烧过香呢。后来我不信了。你磕多少头,穷人还是照样受苦。”
“磕头不如造反。”
“好,讲得好。”点点头,继续散步,走过一圈,又停下脚问:“怎么样,愿意到我这里工作吗?”
我低下头。怎么回答呢?唉,与其说假话落个虚假,不如闭上眼睛说真话,做个老实人。
“不愿意。”我小声喃喃着。
一阵难熬的沉默。
终于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你能讲真话,这很好。我喜欢你讲真话。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在我这里工作?”
“我干太久了。从三八年参军,我一直当特务员、通讯员。我想到部队去。”
“噢,三八式,当卫士,进步是慢了些。就这一个原因吗?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说,在周恩来那里当卫士就愿意,来我这里就……”把声调拉得很长。
“没有,绝没有那个意思!”我叫起来,“我一直想到部队去。我在周副主席那里也说过这个意思。我在他那里干过一段,他了解我的情况,形势缓和后提出走的要求也容易。如果到主席这里来,怎么好刚来就提出走?”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放你走?”
“主席——恋旧。”
“什么?恋旧!你听谁说我恋旧?”
“反正我知道。”我说,“听人说你骑过的老马,有好马也不换,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笔砚茶缸,一用就有了感情,再有了多好的也不换。就比如你那根柳木棍,不过是孙振国背行李的木棍子,有了好拐棍儿你肯换吗?我们要是有了感情,主席还肯放我走吗?”
“哈哈哈,”笑了,“小鬼,什么时候把我研究了一番?嗯,可是我喜欢你呢,想要你来呢,怎么办?总得有一个人妥协吧。”
“那就只好我妥协了。”
“不能太委屈你,我们双方都作一些妥协。”认真地望着我说,“大道理不讲不行。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可是,光讲大道理也不行。三八式,当我的卫士,地位够高,职务太低。我给你安个‘长’,做我卫士组的组长。”略一沉吟,做了个手势,说:“半年,你帮我半年忙,算是借用,你看行不行?”
“行!”我用力点头。
“好吧,你去找叶子龙谈谈,他对我更了解。”将手轻轻一挥,我便轻松地退下。他独自回窑洞办公去了……
李银桥后来听说,在与他谈话前,确实已经知道李银桥不愿来,但他还是对叶子龙和汪东兴说:“你们不要再考虑别人了,我就要他!”
这就是的性格。
在身边当卫士,主要是负责的起居生活和吃穿住行等日常事务,这是最贴近领袖的人了,用“形影不离”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不夸张。解放以后,特别是被奉为“神”的晚年的一二十年生活中,党的副主席、国家政府总理等领导同志要见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是的“联络员”、他的亲侄子毛远新要见他,也必须经过几道关卡。卫士却不同,吃饭时,是卫士端去饭菜,并陪在一旁静候他吃完;他办公时,卫士一般在门外值班,同时又不时地进去为准备些烟、笔墨和干倒茶之类的活;睡觉前,卫士要为擦澡、按摩,起床后,得为准备洗漱用具和水;外出活动与开会时,卫士更是寸步不离。
的卫士不像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列宁的卫士瓦西里式的彪形大汉,他的卫士一般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
“太大了,有些事情就不好意思再让他们干了。”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因为在个人生活上是非常“保守”的。他每天要人擦澡、按摩,才能睡得着觉,又时常因为便秘要人灌肠。这些事用年龄大的人就不那么自在了,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基本上还是孩子一般,爱用这些大孩子,用起来也自在得多。
“是这样,我刚到身边时也就是这个年龄,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心里想的全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和保护好,所要我做的一切都是崇高而神圣的战斗使命。”卫士长李银桥这样说。“不过,”他又说,“时间长了,我们这些当卫士的便发现虽然是主席,是领袖,但又是一个极普通的人。每个人所有的吃喝拉撒,他也完全一样。譬如,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一些个人生活习惯上的小,不愿生人在他身上东摸西瞅的。他身上也有痒痒肉,有时我们在擦澡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痒痒肉,不是极其**地阻止你的进一步行动,就是像孩子一般地嚷着:‘哎哟,别动了,别动了,哈、哈、哈……’地逗笑起来。”
的特殊性格,决定了他使用贴身卫士的特殊标准。
“你千万别认为的标准高得不可攀。”打从1947年起,几乎参与了所有卫士的选拔工作的李银桥说,“话得说回来,中央警卫部门在挑选的警卫和卫士时,确实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啊,可到了那里便只剩下了一条标准,用自己的话说,就是‘与我合得来’便行。”
这个“合得来”仅为三个字,内容可是丰富无比。在的一生中,真正被确认与他“合得来”的人可是不多。他政治上最得力的助手、接班人,像、,还有曾经是“与我很合得来”的彭德怀,后来都被认为是“合不来”的人。后夫人是认为“最合不来”的人,虽然她是的妻子。妻子是“最合不来”的人,注定了一生在个人生活上的悲剧。这个“合不来”又是一个轻易无法甩掉的包袱,我们可以想象自同结婚后的那几十年间,他在家庭与个人精神生活问题上是多么的痛苦。卫士是他日常生活中可依靠和可作些调整精神生活的人。自然,十分注意要求能够与自己“合得来”。
怎样才算“合得来”,连长期专门负责警卫、安全工作的罗瑞卿、汪东兴、叶子龙也是很难把握得准的。如此结果,便是自己是挑选自己卫士的惟一,也是最后的裁决人。
因此,说同“合得来”,这既是极为简单的内容,又是万分复杂的事情。汪东兴、叶子龙大概为此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但当我们问起那些曾当过卫士的同志,他们却说:“非常简单。”
“说的‘合得来’有时是政治感情上的一致,有时是性格秉性上的相同,有时是言行举止上的默契,有时是‘老头子’对机灵可爱的小伙子的一种特殊宠爱。一句话,完全凭的感觉。”李银桥用这句话,概括了一位伟人所说的“合得来”的全部涵义。
后来,我们走访了的其他几个卫士,他们畅谈自己被选为卫士的过程,都证实了这一点。
封耀松,浙江人,他在当卫士之前,是经过有关部门严格考察的。但无论谁打保票,最后拍板还得由本人来决定。
这一天,封耀松被人领进的卫士值班室,他被告知去身边工作。这对一个穷人家的苦孩子,一个参加革命不久的小战士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过去,封耀松只是从书本上、画像上和领导的报告中,见到和听到。如今,要真的见到了,而且从今以后开始每天在这位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大人物身边,封耀松自然激动得从前一天心律就加快了许多。此时,他趁卫士长到那里去报告之时,已把放在胸口上的一份早已写好的决心书拿了出来。
卫士长回来了,小封便把决心书交给了他,并保证道:“卫士长,我一定按决心书上说的去做。”
“哈哈,瞧你,一句话错了两个字。”卫士长李银桥看了一眼,便大笑起来。他拿着小封写的决心书念叨:“我西生自己也要保护好主席。”然后,他像逗小弟弟似的拍拍小封的肩膀,说:“等一会儿我教你怎样写‘牺牲’两个字,现在跟我去见。”
此时正在书房。封耀松随卫士长一起进了门,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小封只感觉在书山中坐着的全身闪耀着一缕缕耀眼的光芒,使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赶忙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的睫毛上早已被泪水浸湿了,那热流顺面颊淌在了胸襟上。
“主席,他来了。”卫士长轻声地报告道。
“噢,你叫什么名字啊?”坐在藤椅里仍在看书,没抬头,“过来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封耀松哪经过这种场面,他今天不仅见到了主席,而且听到了主席的声音,并且是亲自在与自己说话呢!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连问两遍,见没有回音,便扭过头来。看了看小封那个样,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封耀松跟前。那只挥师百万大军,消灭八百万国民党军队,推翻蒋家王朝的大手轻轻地落在了小封的头上。“嘿,我说么,还是个娃娃呢!”最高统帅慈祥地说。
封耀松这下总算是被大手的“电流”触醒了,赶快叫了一声:“!”
答应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耀松。”
“封——耀——松,是不是那个河南开封的封啊?”
“不是,是信封的封。”小封一本正经地“纠正”的话。
“哈哈……”开心地大笑起来,像慈父似的用那双大手帮小封整了整纽扣,说:“小鬼呀,不管你有几封信,不开封是看不见信的哟。知道吗?那是一个字,懂吗?”
封耀松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也在笑着看着自己的卫士长,似懂非懂地向点点头。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妈妈都是干什么的?”
“爸爸给人拉黄包车,妈妈在家做家务。”
“噢,标准的劳动人民呢!你呢?你以前都干过些什么呀?”问道。
“当过点心铺的学徒。”小封回答道,“去年到省公安厅警卫处学习。再后来,就上待的地方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