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交响曲中引入合唱是有极大技术难度的,这一点,可以通过贝多芬的稿本看出来。为了在作品的其他段落引进合唱,他作了大量的尝试,甚至还想到用别的方法来代替。在“柔板”第二旋律的稿本上,他这样写道:“也许合唱加在这里会很合适。”可是他下不了决心同忠实的乐队说分手。他说:“当我产生一个灵感时,我就仿佛听见一种乐器正在弹奏它,而不是人演唱的声音。”因此,他总是尽量延后引用人声的部分,甚至用乐器开头,就像《终曲》《欢乐颂》那样,把欢乐的主题全都交给器乐来演奏。
对于这些延后和犹豫,我们必须更深一步地去了解。因为其中还有更深远的原因。这个饱经忧愁折磨的不幸者,始终都渴望着讴歌欢乐之美;然而他却年复一年地延后这个任务,因为他不断地被卷入**的漩涡,为忧愁所苦。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如愿以偿,并成就了一部多么伟大的杰作啊!
当欢乐的主题即将首次展现给世人时,乐队突然中止。一时间,寂静一片。这使引入的歌唱带有一种神秘、天堂般的气氛。这个主题确实是个神明。欢乐从天而降,包裹于超自然的平静之中:它用轻柔的气息安抚着人间的痛苦;当它悄悄渗入病痛初愈的心灵之中时,最初的接触是那么温柔,恰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所说的,“因看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而很想流泪”。当主题随后转入人声演唱时,首先出场的是低音部,一种带有严肃而压抑的情调。渐渐地,欢乐抓住了人的全身。这是一种征服,是对痛苦的战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就像浩浩****的大军行进一般,男高音那热烈而急促的歌唱,以及所有那些令人震颤的乐章,我们在其中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呼吸的节奏,发出的呼喊,似乎他创作时正奔驰在田野上,如痴如醉,激动狂放,如同年迈的李尔王置身于雷雨之中。紧接着战斗的欢乐是宗教般的陶醉。随即又是神圣的狂欢,一种爱的疯狂。整个人类全都向苍穹伸开双臂,发出强烈的欢呼,冲向前去迎接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中。
天才的作品终于征服了平庸的群众。维也纳的轻浮之风也因此受到了动摇与震撼,因为当时正值罗西尼和意大利歌剧一统天下。忧伤受辱的贝多芬想去伦敦定居,并想在那儿演出《第九交响曲》。如同1809年那样,几位高贵的朋友又一次恳求他千万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创作了一部圣乐1,您在其中表达了您深刻的信念在您心中激发的那些情感。超现实、圣洁的光照进了您那伟大的心灵,也照亮了这部作品。另外,我们也知道,您的那些伟大的交响曲的桂冠上又增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最近几年的隐遁生活,使所有关心、关注您的人感到怅然。2大家都痛苦地想,当一种外国音乐在设法移植到我们的舞台,企图将德国艺术彻底被人们遗忘时,那位在人们心中地位崇高的天才人物却保持沉默……整个民族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您的身上,期待着一种新的生命、新的荣光,不被时尚束缚而创造出一种真与美的时代,只有您才能担起这个重任……但愿我们的这份心愿能尽快实现……但愿仰仗您的天才,未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整个世界,都会绽放出更多更美的鲜花!”这些恳切的信件内容说明贝多芬在德国的精英们中间,不单是在艺术方面,而且在道德上都享有较大的威望。他的崇拜者们在颂扬他的才华时,想到的第一个词儿既不是学问,也不是艺术,而是信念。
1.这里指的是第一百二十三号作品《D大调弥散曲》。
2.贝多芬穷困潦倒,为家事、琐事所困扰。从1816至1821年期间,贝多芬只创作了三部钢琴曲。他的敌人说他已经江郎才尽,但1821年,他又开始了创作。
这些话语深深地打动了贝多芬,他决意留下来。1824年5月7日,维也纳举行了《D大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首场演出。演出非常成功,几乎是盛况空前。当贝多芬出现在舞台上时,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而且是连续五次;在这个讲究礼仪的国度,即使是皇族驾临,按惯例也只是行三次鼓掌礼。最后警察不得不出面干预。交响曲可以引起人们狂热的**,许多人甚至激动得当场哭起来。音乐会结束后,贝多芬因为过于激动而晕了过去。他被抬到辛德勒家,昏昏沉沉地和衣躺着,整夜未吃未喝,直到次日早晨。
胜利只是短暂一瞬,音乐会对贝多芬来说,毫无赢利之处。音乐会没有让他挣到钱,物质生活依然窘迫。他贫病交加,1孤立无援,但他却是个胜利者:他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苦痛。
“你要抛弃,抛弃生活中的庸俗与无聊,为了你的艺术——这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上帝!”
他终于抓住了他的终生目标,抓住了欢乐。可是他能否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长期停留?——当然,他还会不时地跌落到往日的忧愁与伤痛之中。就像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就充满着怪异的阴影。然而,《第九交响曲》所获得的胜利好像已经在他身上印下光荣的痕迹了。他未来的计划是:《第十交响曲》2《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克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曲,为科尔纳的《奥德赛》和歌德的《浮士德》1谱写音乐,还有《大卫和扫罗的圣经清唱剧》,这些都显示出他的思想倾向于德国古代的大师们宁静恬适之境,就像巴赫和亨德尔。而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的明媚,倾向于法国南部或他梦想游历的那个意大利。
1.1824年8月,贝多芬在写给巴赫医生的信中,提到他经常担心自己会猝死。“我同我的祖父实在是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了。”他胃痛得很厉害。1824年冬天,贝多芬的病情有所好转,但第二年,他开始呕血并且流鼻血。他写信给卡尔:“我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恐怕要不久人世了。”
2.1827年,贝多芬在写给莫舍勒斯的信中说道:“我已经完成一部交响乐和一首新的序曲,初稿都放在我的书桌上了。”但这份初稿从未被发现。我们根据贝多芬的笔记,发现《终曲》大合唱并没给《第九交响曲》,而是留给了《第十交响曲》。后来,他解释到,想通过《第十交响曲》实现“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的和解”,这也正是歌德在《浮士德》的第二部中,试图达到的目的。
1826年,贝多芬见到施皮勒大夫,施皮勒说他容光焕发。同年,当克里尔巴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反倒是贝多芬鼓励这位颓丧的诗人要振作。克里尔巴策感慨地说:“啊!如果我能有你千分之一的力量和意志就好了!”时事艰难,反动的专制势力压迫着人们的思想。克里尔巴策叹息道:“我已经被审查制度杀害了。如果你想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去北美洲了。”但没有任何权势能够束缚住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库弗雷在写给他的信中说:“文字被束缚住了,但幸运的是,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就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国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常常提到自己必须履行的职责,就是要利用自己的艺术为“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斗争,为人类造福,给人类以勇气,让人类苏醒,斥责人类的懦弱。他在给其侄子的信中写道:“我们的时代需要坚强的心灵去鞭策那些可悲的人们。”1827年,米勒医生说:“面对政府,警察,或贵族时,贝多芬总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这样。2警方明知这一点,但他们容忍他的批评和讥讽,把它视作无伤大雅的梦呓,因此对这位光芒四射的天才不闻不问了。”
1.贝多芬自1808年起,便有意为《浮士德》谱曲,这是他一生最重视的计划。
2.在贝多芬的谈话记录簿里,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句子:“目前,欧洲政治已经走上了一条离不开金钱与银行的道路。”“处于统治地位的贵族们什么都学不会,而什么都没有忘记。”“五十年后,世界各处都将成立共和国。”
就这样,什么都不能使贝多芬的这种无法驯服的力量屈服。现在,这股力量似乎要玩弄痛苦了。在最后的几年里,虽然创作条件十分糟糕1,但他所写的音乐往往具有一种讽刺、傲然而欢快的特性。在他去世前的四个月里,即1826年11月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第一百三十号,为四重奏重新创作的《终曲》就是非常轻快的。严格地说,这种轻快不是常人所有的那一种。而是像莫切特斯所说的,时而是间断性苦涩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那么多苦痛之后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不相信死亡。
但死神终于降临。1826年11月末,贝多芬因为着凉,患了胸膜炎。他为侄子的前程而在严寒隆冬四处奔波,回到维也纳便病倒了。2朋友们都在远方,他让侄子替他去请医生。据说这个漠不关心的家伙竟然忘了,两天之后才想起来。当医生赶来时,已经太晚了,而且诊治得很马虎潦草。三个月里,他那运动员似的体魄在与病痛抗争着。1827年1月3日,他立他至爱的侄子为正式继承人。此时,他想到了自己莱茵河畔的朋友们,于是给韦格勒写信说:“……我多么想同你聊聊!但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我只能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恩。”3若没有几位英国友人的慷慨相助,贫穷的苦难将笼罩在他最后的时刻。他变得很温顺,脾气也好了很多。1827年2月17日,他经过三次手术,等待第四次手术时1,躺在弥留的**安详地写道:“我耐着性子想,任何病痛都会随之带来点好处。”而这个好处便是解脱,正如他临终前所说的“喜剧的终结”,——我们要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结。
1.这里指的是侄子卡尔自杀的事。
2.贝多芬的病情分为两了阶段:第一阶段是肺部偶发症,六天就好转了。“到了第七天,他觉得好多了,而且可以起床走动、读书了”;第二阶段是消化系统疾病。医生说:“第八天,我发现他的精神不是很好,而且全身发黄,夜里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差一点就让他当晚送命。”从那时起,贝多芬身上的水肿情况加重。这次发病不排除有精神上的原因。瓦夫洛赫医生说:“卡尔不听话,使贝多芬大发雷霆,十分苦恼,这促成了他疾病的爆发。他浑身打颤,因为内脏的疼痛而直不起腰来。”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自1824年起,就有医生进行详细的叙述。
3.洛恩为韦格勒夫人的亲密称呼。
他在一场夹杂着雪花的狂风骤雨里,于雷鸣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离开了人间。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2(1827年3月26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都惊叹于他伟大的艺术。而他又何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他更是现代艺术最勇敢的力量。他是那些受苦、敢于抵抗的人们最伟大、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因世界的劫难而忧伤的时候,他就是那个跑到我们身边来的人,仿佛坐在一位失去儿女的母亲身边,默然无语,在钢琴上弹出一曲隐忍的悲歌,来安慰伤心的人。当我们同道德中的善恶进行毫无效果却又无休止的争斗后,感到精疲力竭时,重新回到这片意志和信仰的海洋中浸泡一下,将获得妙不可言的慰藉和力量。他身上所散发的是一种勇气、一种斗争的幸福、一种感到与上帝同在的陶醉,我们被深深地感染。好像在他同大自然每时每刻的沟通交融之中3,他终于从中汲取了深邃的力。克里尔巴策赞赏贝多芬时带有某种胆怯,他在谈到他时说:“他一直走进了可怕的境界,艺术竟和野性与古怪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同样的,舒曼在谈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我们常常听到它,但它仍然对我们有着一种不变的威力,如同自然现象一样,虽然一再产生,但始终让我们充满恐惧和惊愕。”他的好友辛德勒说:“他攫取了大自然的精髓。”——这是真的。贝多芬是大自然的一股力;一股原始的力与其他力量在交战后,产生的荷马史诗般的壮观景象。
1.他这四次的手术时间分别是1826年12月20日、1827年1月8日、2月2日和2月27日。据格哈德·冯·布洛宁在信中提到的,当时,躺在病**的贝多芬饱受臭虫的骚扰。
2.这位陌生人便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姆·胡滕布瑞纳。布洛宁曾这样写道:“值得赞美的上帝啊,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期而痛苦的受难历程。”
3.辛德勒曾说道:“贝多芬教会我很多大自然的学问。在这方面,他像引导我研究音乐一样,指导我发掘大自然的规律。他陶醉于自然的基本威力。”
贝多芬的一生就像是一个雷雨天。最初,是一个明媚清亮的早晨,仅有几丝无力的轻风。但是,在静止的空气里,已经出现了一种隐隐的威胁,一种沉重的预感。突然间,大片的乌云席卷而来,雷声悲吼,静寂中夹杂着可怕的声响,一阵阵狂风怒号,这就是《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昼的清纯尚未遭受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忧伤中依旧保留着一线希望。但是,1810年以后,心灵的平衡被打破了,光线变得怪异。那些最清晰的思想,仿佛水汽一般升腾,它们散而复聚,凄惨而古怪的**笼罩着人们的心,欢乐的希望常常在雾气中浮现一两次之后,便完全消失,只有到了曲终才能在一阵狂飙之中重现。而快乐也具有一种苦涩而狂野的特点。所有的情感都掺杂着一种毒素——狂热。随着夜幕的降临,雷雨也在聚集。随即,沉重的云蓄满了闪电,黑压压的,挟带着暴风雨,《第九交响曲》开始了。——骤然间,在疾风暴雨之中,黑幕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夜被驱走,在意志力的作用下,白昼的明媚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样的征服可与之相媲美?拿破仑的哪一场战役、奥斯特利茨(拿破仑1850年大获胜利的地点,此次战役开始并不乐观,直到太阳升起才扭转战局。故后来常以奥斯特利茨的太阳比喻伟大的胜利。)哪一天的阳光能达到这种超凡努力的光荣?这种胜利是精神力量所从未获得过的!一个贫困潦倒、孤独残疾、痛苦不堪的人,一个世界不给予他欢乐的人,他却创造了欢乐,并把这份快乐带给世界!他以自己的苦难来铸就欢乐。他以一句豪言壮语浓缩了他的一生,并成为一切勇敢的心灵的箴言:
“惟其痛苦,才有欢乐。”1
1. 1815年10月10日《致埃尔多迪伯爵夫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