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唐继尧都督留守云南外,第一军总司令蔡锷向四川进发,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向广西进发。袁世凯连接警耗,料知云南一事非口舌所能平定,于是决定用兵镇压。
一月四日,袁皇帝开军事会议,首先划定戒严区域,然后筹划攻击方略。五日,电达云南附近各省全面严防。六日,命龙济光、张勋、冯国璋、陆荣廷、段芝贵、赵倜、汤芗铭、李纯、倪嗣冲简选精锐,听候调用。七日,命曹锟率第三师及第七师一旅,迅速进入四川,马继增率本部继续前进,所有岳州防务由第二师一部接管;再命湖北将军王占元在汉口设立军事运输局,督办军需,接济征滇军队。老袁见各种筹备已经非常严密,便以为再大的云南,也可马上平定。
一月十日,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再次奏请速正大位,借以消弭内乱。老袁命大典筹备处复议,同时遣农商总长周自齐出使日本,表面上庆贺日皇加冕,赠送高等勋章,暗中却献上一份大礼,作为日本承认帝制的交换品。不料周自齐刚奉命上路,日使馆竟发出一份照会,递至外交部,害得老袁色沮神丧,魂飞魄散。
周自齐奉命出使,本受老袁密嘱联络日本,愿将从前中日未商决的第五款再予让步,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换品。据说密嘱中有七项条件:一、将吉林割归日本;二、将奉天司法权让与日本;三、将津浦铁路北段割归日本;四、将天津、山东沿海权划归日本;五、聘日本人为财政顾问;六、聘日本人教练军队;七、中国枪炮厂由中日合办。这七项条件与三国时的张松把益州地图献给刘备的情景差不多。当时日使日置益已回到北京,他先前曾与老袁密商,并订有口头契约。因此特地回国向政府说明,待到日本内阁颇有承认交换的意思,他便复任回到北京,传话给老袁。老袁立即派遣周自齐为专使,送上一份大礼,献给日本政府。于是,周自齐派农商视察团先行启程,自己则召集随员,准备东渡。不料十六日上午,外交部接到日使照会,上面说:
现因有若干情由,致使日本天皇不便于此际接待中国专使,故帝国政府请中国政府,将周自齐专使的行期,暂为延缓,特此知照。
陆征祥接到照会,慌忙禀达老袁。这总统钦命的专使,被半路撵回,在老袁就任元首后,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就是在国际上也是少有的怪事。老袁看了照会,久久说不出话来,惊疑了好一会儿才向陆征祥问道:“这……这是何故?”陆征祥回答道:“听外人议论,有三种说法:一是俄日协约,正在磋议,无暇接待我国的专使。”老袁摇头道:“恐怕未必。”陆征祥接着说道:“第二是日皇离京,不便招待。”老袁又道:“这更是离奇。”陆征祥继续说道:“第三是大隈[11]被刺,日本政府怕生变数,所以不能接见我使。”老袁忖度道:“日本新闻上也报了此事,据说这个月十二日,大隈在丰明殿陪宴俄太公,宴毕归邸,途经山次町猝遭弹击,侥幸未中。照此看来,大隈并未受伤,这两日东京新闻也没有登载内变消息,但日本政府为什么拒却我使呢?”陆征祥道:“现在,日本国内也分党派,有几个是赞成陛下的,有几个是首鼠两端的。”老袁怅然道:“外交真是难办得很。我国明明自主,并不受外国人节制,偏偏我要改革国体,他竟出来瞎闹。照会上还说是友好邻邦,并非干涉中国内政。那为什么改元以来,投递各使馆的文件都因‘洪宪元年’四字被退还?日使日置益总是说好商量,只要日本承认帝制,各国也自然照行。谁料现在却拒绝我国的专使,这显然是前后不符,自相矛盾。别国暂且不谈,日本真是欺我太甚!”陆征祥连声称是。老袁又道:“你去邀日置益来,看他怎么说。”
陆征祥应命而去,日使只说就来,然而等了一天也不见来。第二天,老袁又派人前去邀请,还是“就来”二字,盼到傍晚,才见日置益乘车而来,行至新华宫昂然直入。老袁与他相见,正要开口诘问,却见日置益沉着脸,淡淡地说道:“秘密,秘密,好像鸣锣击鼓一样,这样也叫作秘密?我今日算是领教了。”老袁听着,摸不着头脑,只好要他说明。日置益道:“袁大总统,你既然要求我国帮忙,并与我订定条约,那彼此就应各守秘密。你说说为什么英、法诸国均已知晓?”老袁被他一诘,不由得发怔起来。日置益接着道:“英、法、美、俄、意五国,将中日秘密结约及此前密谈的话,都探听得明明白白,现在竟向我国政府提出质问。袁总统,你想我国政府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老袁听了这么多冷语,才回答道:“我处是严守秘密,并未走漏风声。”日置益冷笑道:“照总统说来,是要归咎他人了。现在,我国政府已不想再得什么权利了,所以请总统不必费心,周使也不必过去了。”这几句话说得老袁愧愤交并,无词可答,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日置益。日置益又道:“本使原打算效忠总统,谁想白白浪费了一番跋涉和若干唇舌,徒落得一事无成!”老袁这才嚅嚅地说道:“贵使替我尽力,我很是感激。但事情已办到这个地步,好歹总要帮个忙。”日置益不等袁皇帝说完,便摇头道:“本使已爱莫能助了。”说到这里,出座告别,掉头走了。老袁送出日使,只好命周自齐撤团回京,至于那走漏风声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原来,老袁与日使频繁往来的事情,被法使康悌冷眼相窥,他料定二人之间有特别之事。接着日置益无端回国,又无端复任,之后老袁又派遣周自齐赴日,顺着这蛛丝马迹,他便约略知道有什么事情。只是没有探听虚实,总不能凭空揣摩。凑巧使馆中有个华人方璟生,当差已很多年了。康悌便将方璟生传召进来,嘱咐他暗中侦探,并承诺如能获得实据,即使耗费数万金钱也不足惜。方璟生得此美差,自然唯命是从,竭力报效。方有两个要好的朋友,都在总统府办事,一是内史沈祖宪,一是内尉勾克明。当下方就下请帖,邀请沈、勾二人到宅中小酌。三人入席狂饮,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饮至兴酣,渐渐地谈到帝制,又渐渐地谈到赚钱的方法,沈、勾二人都说收入有限,不够挥霍。方璟生便顺流使篙,将法公使嘱托的事情秘密告诉他们,要他两人代为效劳,承诺有若干金银酬谢。两人听到“金银”两字,不觉垂涎,明知中日密约一事,老袁已交代不得宣扬,但又抵制不住金钱的**。于是共同商酌,先索要重金。方璟生以十万为约,二人才同意效劳。只是沈、勾二人虽都在总统府当差,沈是职司外事,若要探悉秘密,还必须仰仗勾克明。因而勾又与沈酌定,事成之后,需二八分赃,沈只好含糊答应下来。
勾克明是袁府中奶妈的儿子。奶妈死后,他一人孤苦伶仃,老袁大发慈悲,将他收作家奴。勾长大成人后模样俊俏,又很伶俐,无论什么事只要交给他去办理,无不合老袁心意。老袁很是宠爱,就给他取名克明。到帝制快要实现时,老袁特别加赏,竟封他一个内尉的职衔。那时新华宫中的秘密文件,勾克明多半知晓,有时还负责收管。一直以来,勾颇缜密行事,未生歹心,偏此次利欲熏心,又受方、沈二人怂恿,竟暗将中日秘密草约偷录一份,邀同沈祖宪,回报方璟生。方璟生得此密件,喜从天降,急忙取出中法银行的纸币,足足有十万金。三人分起肥来,勾得十分之七,沈得十分之二,方只取了一成。回去报告法使时,方璟生称这次用费不下三四十万金,才将底稿窃取出来。法使见了中日草约,不停地赞他机敏,所有用费全部报销。于是,方璟生又赚了二三十万的法币,转眼间成了富翁。
探出秘密后,法使忙去通知英、美、俄、意四公使。四公使也留意此事,只是无从窥探,如今得到法使报告,一个个喜形于色。法使道:“欧洲战争开始时,协约国曾约定,战事以内不得与别国私行订约。日本政府也加入了协约国团体,为什么他背着我们与中国秘密订约?”美使道:“日本政府向来好暗度陈仓,我国虽坚守中立,未曾加入协约团体,但日本如此举动,本使也很不赞成。况且,袁世凯行帝制,定会生出内乱,内乱一生,我等通商诸国各有妨碍,不如赶紧去质问日使吧!”于是,大家决定先一同去质问日使。日置益当然不肯承认,推说不知道。五公使冷笑而出,竟共同拍电去质问日本政府。此时,日本政府领袖大隈正因途中被刺,还未拿住刺客而默想自己被刺的原因,多半因为日本的国民党反对政府默助老袁。就在惊魂未定时,又忽然接到五公使电文,于是大隈勃然变计,致电日使,叫他拒绝袁氏专使周自齐,又电复五公使,否认中日密约。可怜这踌躇满志的袁皇帝,突然遭此打击,一场空欢喜,又想不出那泄露秘密的叛徒,只能在室中叹息。
谁知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至,段芝贵突然跑进新华宫,见了老袁也来不及施礼,只叫了一声“陛下”,便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来。老袁接过一看,原来是袁瑛密呈张作霖的信,约张起义,共同讨袁。这下,老袁顿时惊上加惊,疑中生疑,对着段芝贵道:“你去叫袁乃宽来!怎么生出这种逆子,还潜匿不报!”段芝贵领命去了。不到一个小时,袁乃宽跑步进来,面上已带着几分灰色,刚走到老袁座旁就扑通跪下,磕头请罪。老袁恨恨道:“袁瑛是你的爱子吗?他竟暗通奉天将军张作霖要来推翻我!你莫非纵子为恶,坐视不言?”袁乃宽吓得浑身发颤,仿佛浇了一盆冷水,口中勉强答道:“臣……臣侄并不知晓。”说到“晓”字,猛然感觉头上碰着一物,缓缓落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封叛逆书,字体确实是亲儿手笔。袁乃宽无可抵赖,只好硬着老头皮,在地毯上乱捣,满口说着该死。老袁又问道:“你的爱子现在是否在家?”袁乃宽一面磕头,一面流涕道:“逆子向来喜欢游**,整日不在家中。臣侄恐他闯祸,时常派人找寻,有时寻了回来,严加训斥,但他总是不肯遵行。臣侄已经好久没见着他的面了,谁料他竟做出这种大胆妄为的事情。陛下若疑臣侄与子同谋,臣侄即使病狂,也不至丧心若此。试想陛下恩遇何等深厚,臣侄正自愧无以为报,难道还敢大逆不道吗?”说到这里,鼻涕眼泪一股脑儿迸将出来。老袁见他如此真诚,怒气已平了三分,便换了脸色道:“我料你也未必知情。但是我与你联宗,简直亲如家人父子一般,如今闹出这种大事,传出去岂不是一场大笑话?你赶紧追问此事,休得再纵容!”袁乃宽忙磕头谢恩,并面奏道:“这等逆子应该重惩,臣侄若寻着他,立刻拘住送案。只是怕他已远走高飞,无从追获,还求陛下电命近省,一致严拿,不能让他漏网。”老袁愀然道:“你难道还不知我的用意?我想保全袁家脸面,所以令你追问,你快回去照办。京城一带,你亲自去拍发密电吧。”袁乃宽听了,更是感激涕零,又碰了几个响头,才起身走了。
袁瑛,字仲德,是袁乃宽的次子。他与其父宗旨不同,一直以来暗暗反对老袁,蓄谋革命,外面却不露声色。有时他随父入宫,拜谒老袁时,竟以族祖相呼,谒见老袁妻妾也称她们为族祖母及族庶祖母,彬彬有礼,屡蒙奖赏。其实他想借此入手,刺杀老袁,偏偏老袁防卫严密,无从下手。于是袁瑛怀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暗暗布置。一面电致各省让他们从外攻打老袁,一面动员京内模范军内变。无奈天公不作美,奉天将军张作霖竟将原函寄给段芝贵,托他告发。于是,袁瑛密谋失败。老袁打发走袁乃宽后,突然想到外交泄密之事尚未查出何人所为,接着又发生这场逆案,难道宫内的吏役都是叛徒?左思右想,越觉得危险。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了一声,老袁吓了一跳,立即命左右出去查看,结果外面寂静无人。老袁不信,遍令搜查。不查犹可,一经查勘,竟查出一件绝大的危险品——用铁皮包裹的大炸弹。这一案非同小可,闹得新华宫天翻地覆,等宫里宫外全部收查完毕,竟搜出大小炸弹好几十枚。那时,不但袁皇帝惊恐万分,就连那些皇娘妃子、太子公主也都吓得魂飞天外,彼此忘餐废寝,只担心还有炸弹半夜爆炸。好不容易过了一晚,忽然天津邮局寄来一函,外面写着袁大总统亲启,竟是袁瑛的笔迹。信中称,袁宅内的炸弹全是他一人所放,其目的是亲手杀死老袁,为共和民国一扫阴霾。
老袁看完后怒不可遏,正要找人召袁乃宽,就见乃宽已进来奏称,逆子袁瑛已由天津警察厅拘住,即日就能押解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