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姨出招(1 / 1)

民国 蔡东藩 2006 字 2个月前

帝制风潮愈演愈盛。筹安会兴高采烈,大出风头,京中人士称杨度等六人为筹安六君子。几人居然也以君子自命,放心大胆地去做。试想这六君子有何能力,敢把这艰难得来的民国骤变为袁氏帝国?难道他不知轻重,不计成败,一味地鲁莽行事吗?其实不然,此次杨度等人创设筹安会必是受袁氏父子唆使,否则他们哪敢冒天下大不韪,有这样的创举?

老袁一妻十五妾,正室于氏即袁大公子袁克定生母,端庄贤淑。袁克定劝父为帝曾禀明母亲,想让母亲从旁怂恿。不料被母亲呵斥,并且于氏密劝老袁,不要听信儿子的话。急得袁克定没有办法,转去求庶母洪姨。洪姨是老袁的第六妾,容貌妍丽,为人狡黠,最得老袁宠爱,她也是宋案正凶洪述祖的胞妹。洪姨进袁府时才十九岁,秀外慧中,善解人意。老袁不高兴时,只要洪姨说几句话,便能使老袁破颜为笑。袁氏的诸位姨太,各以入门先后为次序,洪姨排在第六位,本应称她为六姨太,但老袁诫令婢仆不准称六姨太,只准称洪姨太。婢仆怎么敢逆旨,不过“洪”与“红”谐音,叫她红姨太罢了。

洪姨知道婢仆开她玩笑后,向老袁告状。老袁打算斥退婢仆,洪姨又出来劝说,令婢仆继续留着,婢仆转怨为德,从此格外尊敬她。由此袁氏一族,由她操纵,无不如意。袁克定知道洪姨的话在父亲那里很管用,便到洪姨那里,对她说:“母亲知道我父亲将成为皇帝的事吗?”洪姨不禁让座道:“公子为何称妾为母亲?妾是什么人,怎么能享有这尊贵的称呼?”克定道:“我父亲将成为皇帝,按照传统,将来我应该把您当作母后来敬重,何妨现在预先称您为母亲?”洪姨谦逊地说道:“我能成为您父亲的妾已是知足,哪还敢有非分之想?公子此话,恐怕会折妾的寿数,妾哪里承当得起?”克定道:“我如得志,决不食言。”说到这里,竟向洪姨跪下,行叩首礼。洪姨慌忙跪答。克定又道:“我父亲素来多疑,如果不从旁怂恿,还不能确定实行帝制,还请母亲助一臂之力才能成功。”洪姨道:“这事情既然公子嘱托了我,我一定找机会进言!”克定大喜,又连呼几声母亲,才退出。

这时候的洪姨太已是喜出望外,她默默地想了一番,打定主意,决心说动老袁。只要老袁来到她房中,她就与老袁谈论历史。老袁笑道:“你又不做女博士,研究什么史料?”洪姨一番媚容,低声对老袁道:“妾有疑惑,所以需要研究。”老袁道:“什么疑惑?”洪姨道:“汉高祖、明太祖都起自布衣吗?”老袁应声道:“是的。”洪姨微笑道:“他二人起自布衣,可以一跃为帝,像老爷勋望崇隆,权势无比,何不为子孙长计?怎甘心做一国公仆,任他人举废?”老袁听到此话,不由得心中一动,便道:“我怎么没想过?只是时机未到,不便骤行。”洪姨道:“机会难逢,流光易逝,老爷已年近六十,究竟要等到何时?”老袁默然不答,只以一笑相还。当天夜里,便睡在洪姨寝室,喁喁密语,直到半夜才入梦乡。

第二天起床,老袁便出外办公,宣召杨度。杨度不知何事,急忙进谒。但见老袁站在窗前捻着胡须思考着什么,一时不便惊动,便静悄悄地立在门侧,等老袁转身看见他时,才上前施礼。老袁命他坐在旁边,低声说道:“‘共和’二字,我实在不能维持,你何不召集数人鼓吹改制?”杨度愕然,半天才答道:“恐怕还不到时候。”老袁问道:“为什么?”杨度回答道:“欧洲战事未了,日本第五项要求虽暂时撤回,但仍伺机欲动,我国若有所变更,必将惹起外国人的注目。如果日本又来作梗,怎么办?”老袁捻须笑道:“日本如果真要要挟,什么事不可作为口实?你也太多虑啦!”杨度又说道:“即使日本不来反对,我们也需预筹款项才能行事。”老袁道:“这个自然,你明日再来吧。”杨度奉命而出。

老袁返回内室,见众妾都在,花枝招展,环绕拢来,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从前,咸丰帝玩赏四春,我今日却有十数春呢!”众姨太不得其解,唯独洪姨上前,竟跪称万岁。老袁一面扶起,一面大笑道:“我还没成为皇帝,现在呼我万岁还早呢!”洪姨道:“势在必行,何必迟疑。”老袁又笑问道:“你能说出充足的理由吗?”洪姨道:“理由是极充足了。万岁爷在前清时代已位极人臣,现在又是民国元首,威足服人,力足屈人,江西、南京一役就是明证。今若上继清朝,立登大宝,哪个敢来反抗?从声势上解释已无疑议,若讲到情理上去也属正当。从前,隆裕太后令清帝退让政权,另组共和政体,到今已是三年。我国未尝盛强,并且纷乱依旧,可见共和政体根本不适用。万岁爷熟察时变,默体舆情,实行君主立宪,料想国民必定全体赞成,而且这与隆裕太后当日让位的初衷也不相悖。万岁爷何必瞻前顾后,迟迟不行呢?况且现在欧洲战事未定,各国自顾未遑,日本交涉又已办妥,万岁爷乘此登基,正是应天顺人啊!此机一失,后悔何追?”老袁听她一番议论,很是中意,又见她笑靥轻盈,娇喉宛转,越觉得无语不香,无情不到,恨不得拥她上膝,亲吻一回,叫她一声乖乖。只因碍着众人的面,笑着对洪姨道:“算了,你真可称得上是女辩士了。”众妾见了此态,也乘风献媚,口中叫了几声万岁。但老袁对她们没多少兴趣,仍一心一意地爱那洪姨。当天晚上,又在洪姨处留宿。

杨度于第二天再次入总统府。袁总统亲自接见,交给他两张发款凭条,共计二十万两。现在,款项有了着落,又有古德诺一篇文章作为先导,杨度当即邀集孙毓筠、严复等人开会定章,悬牌开市。贺振雄、李诲不知隐情,还要呈文弹劾六君子。后来,杨度听说贺振雄穷困落魄,也将他笼络进去,用每月六十金薪水雇他做筹安会中办事员。所谓英雄末路,饥不择食,贺振雄也只好将就过去。前日吠尧,此日颂舜,人心变幻无常,这也是民国特色了。但既然有受他牢笼的,自然也会有反对的。当时,旧国会议员谷钟秀、徐傅霖等人在上海发起共和维持会,周震勋、邹稷光等人在北京发起治安会,古伯荃上呈《维持中华民国意见书》,梁觉、李彬、刘世驺等人也纷纷上书弹劾筹安会及其会员。

参政严修是老袁数十年的患难之交,他听说帝制越演越烈,不禁暗叹道:“没想到总统竟是这样的人!近来种种举动,已令我越看越绝望了。”建立筹安会时,他曾请求老袁力阻,情词恳挚,声泪俱下。老袁为之动容,随即答道:“还是老朋友交心。他们实在胡闹,你去拟一道命令,明日即将他们解散。”严修唯唯而退。第二天持稿请见,却遭到总统府门卫的阻挡。当解释说与总统约好今日会谈时,门卫竟大声道:“今天早晨接到总统命令,无论何人,概不传见,请明日进谒吧。”严修恍然大悟,当天告假离京。

机要局长张一麟也是袁世凯十多年的心腹幕友,他也强烈反对帝制,力劝老袁说:“帝制不可强行,必待天与人归……”老袁不等他说完,便问什么是天与,什么是人归。张一麟道:“从前,舜、禹受禅,天下朝觐、讼狱的人都跑到舜、禹所在之处请命,舜、禹无可推辞,不得已入承大位。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天与人归’。”老袁点头道:“论起名誉及道德,我绝不做皇帝,请你放心。”张一麟接口道:“如总统所言,足见圣明,一麟今日也信总统无私了。”随后,有同僚来问话,张一麟还为老袁力辩,说:“杨度等人设立筹安会无非是进一步做法,想是借此组织扩大权宪法。诸位不用担心总统有心为帝,总统已与我说过了,绝不做皇帝。”

众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国府探问消息。凑巧,肃政史庄蕴宽从相国府出来,与众人相遇,彼此问明来意。庄蕴宽皱着眉说道:“黑幕沉沉,我也无法窥透,诸君也不必去问国务卿了。”大众齐声道:“难道徐相国也赞成帝制吗?”庄蕴宽道:“我因李诲、梁觉屡进呈文,也激起一腔热诚,想立即呈上弹章,但未知老袁究竟何意,便特来问明徐相国。他却吞吞吐吐,既不赞成帝制,又不反对帝制,令我愈加迷茫,摸不着头脑。”众人道:“所以我等要去问问,他到底什么态度。”庄蕴宽道:“不必了。临走时,老徐已答应我,前去问总统了。”大众听到此话,方才散去。

国务卿徐世昌究竟会去总统府一问究竟吗?他与老袁是故交,眼见袁氏为帝,自己要俯伏称臣,面子上也过不去,更何况此次来做国务卿,也是朋情难却,勉强担任,若拥戴老袁改革国体,不仅对不住国民,更对不住隆裕太后和宣统帝。不过徐世昌是手段圆滑的人物,对属僚自然不会表白自己的意思,曲毁老袁,所以面对庄蕴宽时,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不露一点儿痕迹。等送庄氏出门,他才说一句进谒总统的话,略略表明意见。当天下午三点,老徐乘车出门,去谒见袁总统。老袁听说老徐到来,当然接见。二人分宾主坐定,便开始谈论政治,渐渐说到筹安会,徐世昌立即紧逼一句道:“总统明见,究竟是民主好?还是君主好?”老袁笑着道:“你觉得呢?”徐世昌道:“无论什么政体都可行,但总需相时而动才好啊!”老袁道:“据你看来,眼下时局怎么样?”徐世昌道:“以我国论,适用君主,不适用民主。但全国人心仍倾向民主一边,因为民国创造历时尚短,又经总统定变安民,百姓只知道民主的好处。眼下应静观大局,再行定议。”说到这里,徐世昌见老袁仍面不改色,索性忠告道:“杨度等人组织筹安会,惹起民议,也是因时候尚早,所以才有此反抗。”老袁不禁变色道:“杨度开会的意思,无非是研究政体,并未实行,我想他没什么大碍。反倒是那些反对筹安会的议论实在是无理取闹,而且不过数人就算是公论吗?更何况我的本意,并不想做什么皇帝,就是这总统位置也没什么留恋的。只因全国推戴不能脱身,没奈何当此责任,我已五十七岁了,就近暮年随意消遣,还不好吗?”徐世昌道:“我承总统推爱,结识多年,难道不知总统的心意?但杨度等人鼓吹帝制,外人不知道原委,还以为是总统主使的,至是以讹传讹。他人不必论,但段祺瑞随从总统多年,现在也未免生疑,还求总统明白表示,才能安定人心。”老袁勃然道:“芝泉吗?自中日交涉以来,他就时常与我作对,我也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他若不愿做陆军总长,尽可与我商量,何必背后违言。你是我的老友,托你去劝他一番,大家吃碗太平饭好了。”说完,便端起茶杯,请徐饮茶。按照前清惯例,主人请客饮茶,便是谢客的意思,徐世昌久居官场,自然清楚得很,当即把茶一喝,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