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餐厅去用午餐。查理坐到了首座,这样容易掌控谈话的节奏。在说过几句表示同情的话以后,他便不再把吉蒂当作一个刚刚经受了噩梦般经历的人,而是一个刚做完阑尾炎手术从上海来到这里想换换心情的人了。她的心情需要渐渐好起来,而他已做好了让她高兴起来的准备。能让她住着有家的感觉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她视为家庭中的一员。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他开始谈起秋天的赛马会和马球——老天呀,如果他再不能把体重减下来,他只得放弃马球这项运动了——接着,他说起上午会见总督大人的情况。他提到他们在海军司令部的旗舰上举行的盛大宴会,还说到广东现在的局势和庐山的高尔夫球场。几分钟之后,吉蒂就觉得她离开香港只是出去度了个周末似的。而在仅仅六百英里之外(也就是从伦敦到爱丁堡的距离,不是吗?)的地方发生的那一切—— 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像苍蝇似的一批批死去—— 似乎已变得很遥远,不可置信了。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进入这场谈话,问起这样那样的问题了,是谁在打马球的时候摔断了锁骨呀,某某夫人是不是已经回英国了呀,某某夫人是不是在参加英国的网球锦标赛了呀。查理不时地讲些小笑话,吉蒂听着,微微地笑着。多萝西还是端着她那副优越于人的神态(如今吉蒂也被包括在了这优越一族里,因此不再觉得被冒犯,而是有种抱成团的感觉了),对殖民地三教九流的人物做着温婉的嘲讽。吉蒂变得活跃起来了。
“哦,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查理对他的妻子说,“我刚进来时,她那苍白的脸色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现在她脸上有些血色了。”
在吉蒂参加进这场谈话的同时(她不再显得沮丧,可也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因为无论是多萝西还是查理,对人的行为是否得体都是非常在意的,她若是表现得太高兴,他们是不会赞同的),她也在观察这位男主人。在过去的这些个星期里,吉蒂一直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在脑中想象着唐生的模样,因此在她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个非常生动的形象:他那浓密卷曲的头发一定留得很长,梳理得格外仔细,以便遮掩他长出的白发,头油也一定抹得很多。他的脸红红的,面颊上布满了淡紫色的血管。他的下巴越加肥胖,如果他不总是把头抬起来的话,他的双下巴就会显现出来。他浓密的灰色眉毛使他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像猩猩,这让她感到恶心。他行动笨拙、迟缓,他刻意的节食和锻炼并没能降下他的体重。他身上的骨骼都被膘肉包了起来,他的关节也变得僵硬。帅气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儿紧绷,颜色款式也显得太年轻了。
然而,当午饭前唐生进到客厅时,吉蒂却大大地吃了一惊(也许这就是她脸色煞白的原因),因为她发现她的想象力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本人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哦,只是在鬓角处出现了几根白发,却并不惹眼。他的脸庞没有发红,而是日晒形成的紫铜色。他并没有双下巴,也没有变得肥胖,没有变老,事实上,他的身材苗条几乎无可挑剔—— 他为此而有点儿小小的虚荣心,你能责备他吗?——说他是个小伙子也不为过。他自然懂得如何穿衣打扮了:他看上去整洁、干净、帅气。以前是什么蒙了她的心,让她觉得他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所幸,她已知道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小人。当然了,她一直认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迷人的力量,而现在他的声音仍然如此:这使他说出的每句谎话都更令她恼火,他那浑厚的嗓音现在听来充满了虚情假意,她纳闷之前她怎么能被这个声音勾去了魂儿呢。他的眼睛很漂亮,这正是他的魅力之所在——他的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总是脉脉含情,即便他是在胡言乱语,他的眼神总是快乐悦人的,你很难不被它们打动。
最后,餐后的咖啡端了上来,查理点起了一支方头雪茄。他看了看手表,从餐桌前站了起来。
“哦,我得留下你们两位年轻女子自行其是了,我该回去办公了。”他停了片刻,用他那双友好而动人的眼睛看着吉蒂说,“这一两天我不会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这之后,我想跟你谈一些事情。”
“跟我吗?”
“你知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置好你的房子,还有你的家具。”
“哦,这我去找个律师就行了,没道理麻烦你们来做这些事情。”
“我可不愿意你把钱浪费在律师和法律程序上,我会把这一切都为你安排好的。你知道,你有权享有一份抚恤金——我准备跟总督大人谈这件事,通过在这些方面做出详细的陈述,看看能不能为你争取到一些额外的利益。你放心交给我办就行了。不过,眼下我们不说这些事,现在我们想让你做的,就是休息好,养好身体。你说对吗,多萝西?”
“当然对了。”
他向吉蒂点了点头,然后在经过他妻子时,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大多数英国男人都做不好亲女人的手的这个动作,而唐生却能做得优雅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