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1 / 1)

一开始吉蒂因为自己在沃尔特死去时没有哭而感到羞愧,这似乎太铁石心肠了。难道不是吗?连余团长一个中国军官都掉了眼泪。她丈夫的死弄得她精神恍惚,她很难相信他以后再也回不到他们的小屋中了,她再也不会听到他早晨起床后在那个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了。她跟他一块儿生活了几年的时间,现在他死了。修女们对她表现出的淡定和节哀顺变都惊叹不已,对她承受悲痛的勇气也是钦佩有加。然而,韦丁顿却聪明得很,尽管他郑重其事地表达了他的同情,吉蒂依然觉得—— 该怎么说呢?——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沃尔特的死当然让她感到很震惊,她不想让他死。不过,她毕竟不爱他,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表现出她应有的悲伤,才显得体面和适宜,如果有人看透了她的内心,一定会觉得她粗鄙、丑陋。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已经不愿意再叫自己伪装。她觉得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说有时候欺骗别人是必要的,欺骗自己则是可鄙的。对沃尔特悲惨的死,她很难过,但她的这种难过只是出于一种人都具有的同情心,换作其他的熟人死去,她也会同样难过的。她愿意承认沃尔特有许多值得人尊重的品质,只是她碰巧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总是令她感到厌恶。但是她并不认为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如果她的一句话能让沃尔特起死回生,她一定会说这句话的。不过,她也不禁感到,他的死使她以后要走的路少了一些艰难。他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幸福,可想要分开也是难上加难。她为自己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她想要是人们知道了,肯定会认为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哦,人们不会知道的。她不由得想,也许在她认识的人们的心里都藏着羞于启齿的秘密,并小心地呵护着它们,免得让好奇的目光窥探了去。

她几乎没有展望过未来,也没有任何计划。她现在唯一能确定下来的就是,她在香港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想到快要到香港了,她心里就有些怕。对她而言,她似乎更愿意坐着轿椅,永远徜徉在这怡人、美好的乡间,永远做一个对五光十色的俗世生活的淡漠的观看者,每晚都住在不同的地方。不过,对于即将到来的,她自然还是要面对的。到了香港,她会先订酒店住下来,然后,便着手退房和变卖家具。至于唐生,就没有必要见了。他应该也会识些趣,不至于出现在她的面前。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再见他一次,告诉他在她的眼中他是个多么卑鄙龌龊的小人。

不过,像查理·唐生这样不值一提的人,告诉不告诉他也都无所谓了。

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就像在一首恢宏交响曲的复杂合奏间,始终贯穿着一个竖琴弹出的激奋的旋律一样。这个想法赋予了一块块稻田一种不同寻常的美感。在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走过她、神情激动地放肆瞧着她时,也正是心中的这一想法使她苍白的嘴唇浮现出微微的笑意。是它给她沿途经过的城市施予了魔法,让这些城市显得充满了活力。她有幸逃离了那座瘟疫肆虐像监狱一样的城市,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天空竟是如此湛蓝、美好,斜倚在堤道旁的飘逸的竹林竟是如此令人感到惬意。自由了!这就是在她心中一直咏唱着的那个念头,即便未来的图景仍很模糊,却能像河面上的雾气那样,在旭日俯照的时候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辉。自由了!不仅是从令她烦恼的羁绊中解脱了出来,而且也从压抑她的夫妻生活中解脱了出来;不仅摆脱了时刻威胁着她的死亡,也摆脱了那使她堕落的爱情;她从所有精神的羁绊中解脱了出来,获得了脱离肉体的精神的自由——她获得了自由、勇气和大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平和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