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蒂躺在她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刚刚吃过午饭,仆人们都去睡了。她今天早晨得知的这个消息(现在她确信这是真的了)仍叫她惊魂未定。自从回到家里,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忽然间,她听到了声音,是靴子的声音。这不会是哪一个男仆,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这一定是她的丈夫。他已经到了客厅里,她听到他在叫她。她没有回答。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她卧室的门被叩响了。
“是你回来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吉蒂从**起来,披上了一件长袍。
“进来吧。”
沃尔特走进屋子里。吉蒂暗自庆幸关上的百叶窗把她的脸罩在了阴影中。
“我希望我没有吵醒你,我敲门敲得很轻的。”
“我还没有睡着。”
他走到一扇窗户前,拉开了百叶窗。一片暖暖的阳光照了进来。
“是什么事,”她问,“让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修女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想,我最好还是回来看看。”
她的心头突然生起一股怒火。
“如果我染上了霍乱,你会怎么说?”
“如果是霍乱,你今天上午肯定就回不来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用梳子梳理着她的短发,想为自己赢得一些时间。随后,她坐下来,点起了一支香烟。
“今天早晨,我的身体确实有些不适,修道院院长认为我最好还是回家躺一躺。不过我已经好了,我明天就照常去修道院上班。”
“你怎么不舒服了?”
“她们难道没有告诉你?”
“没有。修道院院长说,最好是让你来告诉我。”
他直视着吉蒂(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很少这么做了),他职业的本能到底战胜了他个人的喜好。吉蒂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强迫自己回视他。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习惯了他用沉默来回应她说出的一些出乎意料的、令人惊讶的话,可没有哪一次的沉默比这次更让她绝望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纹丝不动地站着,无论是他的脸上,还是他的眼睛里,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以让人看出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她突然想要大声地哭出来。如果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在这个时候,一定会万分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而现在这寂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吉蒂打破了这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我真傻,可是……明明有过这样或是那样的征兆……”
“有多长时间了……你觉得孩子会在什么时候分娩?”
仿佛费了很大的劲,他才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他的嗓子像她的一样干涩。她真是没用,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颤得厉害,如果他不是块石头,他一定会对她表示出同情。
“我想,大概有两三个月了吧。”
“我是孩子的父亲吗?”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战栗——像他这样冷静、自控力强的人,哪怕是一丝一毫情感的流露都会有极大的杀伤力,会让人觉得恐怖。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她以前在香港见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它上面的指针哪怕出现一点儿摇摆,都表明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发生了地震,也许会有数千人因此而丧生。吉蒂看着他,他的脸像纸一样白。他这煞白的脸色吉蒂曾经见过一两次。他略微侧过身子,垂下了眼帘。
“我是吗?”
吉蒂攥紧了她的手。她知道如果她说是,对他来说将意味着一切。他会相信她的,他当然会相信她的,因为他想这么做。之后,他便会宽恕她。她知道他柔情似水的感情有多深,知道尽管他天性羞涩却有多么乐于对她施以柔情。她知道他不会记仇的,只要她给予他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他动心的借口,他就会完全原谅她。他也绝不会再跟她翻旧账。虽说这个人冷酷,淡漠,有点儿病态,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卑鄙和小心眼儿的人。只要她说个是,她的境况就会完全改变。
吉蒂迫切地想要得到别人的同情。怀孕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令她措手不及,使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憧憬和从未有过的欲望。她四肢无力,心里忐忑,她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尽管她不喜欢她的母亲,可今天早晨她还是突然想起了母亲,希望母亲陪在自己的身边——她需要帮助和安慰。她不爱沃尔特,也知道自己今生都不会爱他,可在这一刻,她还是全身心地渴望他把自己搂在他的怀里,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依偎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希望他吻她,她想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她哭了起来。她已经说过那么多次谎话,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再撒一次谎。如果说谎带来的只是好处,那再说一次谎又有什么关系呢?谎言,谎言,什么才是谎言呢?说声“是”太容易了。她看到沃尔特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柔情蜜意,他的手臂也伸了出来。可是,她说不出口。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她就是说不出口。在这极度难熬的几个星期里,她经历了许多:查理的翻脸和背叛,霍乱,看到那些正在死去的人们,认识那些修女们,甚至还有那位令人发笑的小个子酒鬼韦丁顿。这一切都似乎改变了她,让她认不出自己了。因此尽管这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深深打动了她,可她的灵魂深处却总站着个旁观者,不胜惊讶和担心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得不说真话。其实,这并不值得去撒谎。她的思绪做着奇怪的漫游,倏忽间,她看到了那个死在院墙墙根下的乞丐。为什么她竟然会想到了他呢?她没有啜泣、没有呜咽,泪水从她的大眼睛里,顺着脸颊,滚滚地淌了下来。他之前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现在,她终于要回答他了。
“我不知道。”她说。
沃尔特发出一阵诡谲的笑声,让吉蒂觉得身子一颤。
“令你难堪,不好回答,是不是?”
尽管他的回答很符合他那惯于嘲讽的性格,而且也在吉蒂的预料之中,却还是令吉蒂的心沉了下去。她想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她讲出真话有多难(与此同时,她也发现讲真话并不难,而且,对她来说也是必须的),还有他是否愿意和欣赏她这么做。她的回答“我不知道”一直敲击着她的脑壳。现在想要再收回这话是不可能了。她从包里取出手帕,擦干了眼泪。两人都不说话了。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根吸管,他为她倒了杯水,插上吸管,端到了她面前,又在她喝水时,帮她端着杯子。她留意到,他的手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一双有着细长手指的很好看的手,现在只剩下了皮包着骨头。他的手在微微地战栗,他能控制他面部的表情,可他的手却出卖了他。
“不要介意我哭,”她说,“这没什么的,只是泪水不由得从眼里流了出来。”
吉蒂喝完水,沃尔特把杯子放了回去。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点起了一支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前她曾听到他这样子喟叹过一两回,每次都叫她的心头一紧。在他出神地凝望窗外时,她也凝视了他一会儿,在这之前,她竟然没有发觉,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已经消瘦得没有了人样儿。他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下去,脸上的颧骨突了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是穿上了大一号的衣服。在被晒黑的皮肤下面,他的脸透着灰绿色。他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他一直在拼命地工作,几乎不怎么睡觉,也不吃东西。在她悲伤和忐忑的心里,她仍然能腾出地儿来怜悯他。想到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她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他用手支着前额,仿佛他的头很痛似的,她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这句话也在狂烈地敲击他的脑壳。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抑郁、冷酷又很害羞的男人竟会对小孩儿有一种天生的爱怜—— 大多数的男人甚至对他们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喜欢,然而,修女们已不止一次地说起过,沃尔特对婴孩的疼爱,叫她们觉得很有意思,很受感动。如果他对这些长相滑稽的中国婴孩都这么喜欢,那么,他自己的孩子,他又会如何待他们呢?吉蒂紧咬着嘴唇,免得自己再一次哭出来。
沃尔特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恐怕得回城里去了。我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真的没事了吗?”
“噢,我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我想,你晚上不要等我了。我可能会回来得很晚,我会去余团长那里吃点东西。”
“好吧。”
他站了起来。
“我要是你,今天就什么也不做了。你要好好休息。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了,谢谢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又站了一会儿,好像还在犹豫似的,而后,他突然拿起帽子,径直走出了房间。她听到他穿过院子时的脚步声,她觉得自己孤独极了。现在,她再也无须克制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