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1)

第二天,吉蒂一整日想的都是修道院里的事。第三天一大早,沃尔特刚走,吉蒂就吩咐女佣备好轿子,然后带着女佣一起赶往河边。天刚蒙蒙亮,渡船上已经挤满了中国人,有身穿蓝色布衣的农民,有身穿黑大褂的乡绅或是生意人,他们表情奇怪的脸上都罩着死气,仿佛他们是要被摆渡到人生的彼岸一样。在他们脚踏到岸上的那一刻,他们都会在原地站立上一会儿,满脸的茫然,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之后,才零零落落、三三两两梦游似的往山上走。

在这个时辰,市区的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所以比往常看起来更像一座死城。偶尔走过的路人都是一副恍惚的神情,让你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幽灵和鬼魂。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旭日给大地洒下圣洁和柔和的光。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愉快、清新和美好的早晨,这座城市却像是一个被疯子扼住咽喉的人一样,在瘟疫恶毒的魔爪下残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大自然(湛蓝的天空澄澈得像是孩童的心灵)对正在痛苦中挣扎、在恐惧中走向死亡的人们竟然这样无动于衷。当轿子落在修道院门前时,一个乞丐从地上爬起来,向吉蒂乞讨。他身上的衣服已成了一片一片的布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好像是他从厩肥堆里耙出来的一样。他衣不遮体,露出里面像山羊皮一样粗糙黧黑的皮肤。他**着的两条腿瘦成了皮包骨,一头灰白脏乱的头发(加上脸颊凹陷、眼神狂乱)让他像个疯子。吉蒂在惊恐中转过身去,轿夫厉声叫他走开,可这乞丐哪里肯听!为了摆脱他,吉蒂哆哆嗦嗦地扔给他几个小钱。

修道院的门开了,吉蒂的女佣跟里面的人说,她家主人要见修道院院长。于是,吉蒂又被带到了那间简陋的会客厅,那里的窗户似乎从未打开过。吉蒂在会客厅里坐了很久,久到她开始以为她的话并没有传达给院长。好在院长最后终于来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院长说,“我没想到你要来,刚才一直在忙。”

“请原谅我的打扰,我恐怕来得不是时候吧!”

院长跟她庄重而又亲切地笑了笑,请她坐下来说话。吉蒂留意到她的眼睛肿了,想必是刚才哭过了。这让吉蒂不由得感到一阵诧异,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世俗的烦恼是不大会影响到这样一个女人的。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吉蒂支吾着问,“你希望我现在走吗?我过几天再来。”

“不,不用,你来一定是找我有事的。只是……只是昨晚我们又死了一位修女。”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她的眼睛里溢满泪水,“我不应该悲伤的,因为我知道她的纯洁善良的灵魂已经径直飞往了天国——她是一个圣徒。可要想克服我们身上的软弱,总是很难。有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吉蒂说。

女人易发的同情心让吉蒂的声音变得哽咽。

“她是十年前跟我从法国一起来到这里的修女之一。之前还活着的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记得,当轮船驶离马赛港时,我们大家都聚在船尾(你们怎么叫它,是叫船头吗?),遥望着远处圣母马利亚的金色雕像,一起做着祷告。自从入教那天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被派往中国,可当我看到故土渐渐地离我远去时,我禁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我没有给我的孩子们做出一个好的示范。圣弗朗西丝·夏维修女——也就是昨晚死去的那位修女——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难过,她说,不管我们身处何地,法国和上帝都与我们同在。”

她那庄重、漂亮的面庞由于悲痛(人自然天性的一种表现)和要努力抑制这悲痛(这是她的理智和信念要求她做的)而变得有些扭曲。吉蒂转过身去,她觉得窥视人家内心的挣扎是不礼貌的。

“我刚才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跟我一样是家中的独生女。她家是布列塔尼半岛上的一户渔民,她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噢,这可怕的瘟疫何时才能结束呢?今天早晨,我们的两个女孩儿也被感染上了,除非出现奇迹,她们才可能得救——这些中国女孩儿抵抗力极弱。失去圣弗朗西丝对我们的影响很大,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可人手却变得越来越少。尽管我们在中国其他地方的修女渴望过来帮忙,我们的教会也会倾其所有,给这儿提供资助(除非他们已一无所有),可来这里就几乎等于送死,所以只要我们现有的修女还能设法应付,我就不愿意再派修女来,免得她们牺牲在这里。”

“你的话使我受到了鼓舞,院长,”吉蒂说,“我刚才还觉得,自己这趟来得不是时候。那天你就说过,活儿多得修女们做不过来,回去后我一直在想,不知你是否会同意让我来帮帮她们。只要能对你们有点儿用,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就是让我擦地板,我也会感谢你们的。”

修道院院长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看到院长的情绪很容易地从一种变换到另一种,吉蒂心中甚感惊讶。

“擦地板,不用你做,这种活儿照惯例都是由孤儿去干的。”她停了一下,很慈祥地看着吉蒂,“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觉得,你能陪丈夫来到这儿,就已经做得够好了吗?许多妇女都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再说,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后,你照顾得他舒适,使他的身心归于平静,不也是很有意义的吗?相信我,他需要你的关爱和体贴。”

吉蒂几乎不敢直视院长看着她的眼睛,因为那目光里有对她的一种冷静的审视和善意的调笑。

“我从早到晚没有一点儿事干,”吉蒂说,“一想到你们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而我却整日闲着,我就无法忍受。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我知道,我不应该强求你对我施以好心,不该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但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你愿意让我帮着做些事情,那对我就是一种莫大的恩典。”

“你的身子骨看上去并不那么结实。在你前天来看我们的时候,我发觉你的脸色有些苍白。圣约瑟修女认为你可能是有了身孕。”

“不,没有的事,”吉蒂喊道,脸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院长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孩子,我们这么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你们结婚几年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的皮肤天生就白,其实,我的身体蛮好的,我向你保证,我可不怕干活。”

院长恢复了她院长的派头,在不知不觉中,又以她一贯的发号施令的做派,用目光细细审视着吉蒂。吉蒂不由得一阵紧张。

“你会说汉语吗?”

“不会。”吉蒂回答。

“啊,那太可惜了。我本打算让你负责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的。现在形势越发严峻,我担心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呢—— 会不听管教了。”她沉吟着说。

“能不能让我帮修女们做看护的工作呢?我一点儿不怕霍乱。我可以照顾那些得病的女孩儿和士兵。”

“你不知道这霍乱的厉害,不知道那情景有多可怕。医务室的工作都是由士兵负责的,我们只派了一个修女在那里做监护。至于那些染病的女孩儿们……噢,噢,不行,不行,我敢肯定,你的丈夫不会愿意让你去那里的。那场景是很恐怖的。”

“我很快会习惯的。”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这是我们修女们做的事情,你没有必要掺和进来。”

“你让我觉得自己非常没用和无助。这么大的修道院,难道就没有一点我能做的事情吗?”

“你跟你丈夫说过你的这个打算吗?”

“说过的。”

修道院院长盯视着吉蒂,好像要看穿她内心的秘密似的。但当她看到吉蒂那焦急和热切的表情时,她笑了。

“你一定是个新教徒吧?”她问。

“是的。”

“这不要紧。威森医生,就是已经死去的那个传教士,也是新教徒,这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威森是一个有着迷人的人格力量的人,我们都对他心存感激,觉得无以回报。”

吉蒂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但她没有再说什么。院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我想我能找到一点你做的事情的。说实话,在圣弗朗西丝修女离开了我们后,我们还真的很难找到一个能顶替她的人呢。你准备多会儿开始做呢?”

“就现在。”

“那太好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向你保证,我会竭尽所能做事的。非常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修道院院长打开了会客厅的门,在她就要步出屋子时,她迟疑了一下,她那睿智、探究的目光再一次长久地落在吉蒂的身上。末了,她把手轻轻地搭在吉蒂的肩头。

“我亲爱的孩子,你要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在工作或是休闲时,在尘世或修道院中,寻找到内心的安宁。”

吉蒂怔了一下,这时,修道院院长已经快步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