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蒂每天都见到韦丁顿,因为每天下班以后他便溜达着上山,来费恩家里闲坐,所以一周后,他们已经亲近得像是认识了一年一样。有一次,吉蒂告诉他,要是这儿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他笑着回答道:
“你知道吗,我和你是这里唯一能安静、平和地行走在这坚实大地上的人。修女们行走在天堂里,你的丈夫—— 则是在黑暗里。”
尽管她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可她心里却在想他这话会不会有所指。她感到他那双蓝色的小眼睛看起来虽然欢悦、友善,却带着审视的目光,留意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早已发现他人很精明,谙熟人情世故。她有种感觉,沃尔特和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引起了他的好奇。让他蒙在鼓里,看着他那困惑不解的神情,她觉得蛮有趣的。她喜欢他,她知道他同情和关心她。他不是那种聪明和才能出众的人,却能用他那冷幽默一针见血地说出对事物的看法。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光秃秃的头顶下面那张孩子似的生动脸庞便会蹙在一起,使他讲的话显得更加滑稽。多年来,他一直在偏远地区任职,很少有机会跟同一肤色的人们聊天,这形成了他无拘无束的个性。他肚子里装满了时髦的话题和古怪的故事。他的坦诚给人以惬意感。他以谈笑逗乐的方式看待人生,他对香港居民的讥讽很是尖刻;他也嘲笑湄潭府的中国官员和袭击着整个城市的霍乱。无论是讲悲惨的故事还是英雄的事迹,他最终总能使它们变得有些荒唐可笑。他在中国已生活了二十年,有着许多关于自己冒险经历的趣闻逸事。你从他讲的这些故事中可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怪诞、离奇、可笑的世界。
尽管他否认自己是个汉学家(他骂那些汉学家们疯得像狂乱逃窜的野兔),可他的汉语说得很好。他很少读书,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在聊天中获得的。然而,他却能给吉蒂讲中国小说和中国历史中的故事,虽然用的是他那惯用的轻快、调笑口吻,却给人愉悦和温馨感。在吉蒂看来,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跟中国人一样,认为欧洲人都是蛮夷,他们的生活方式很愚蠢。在中国,这种观点很流行,明白事理的人都认为这一看法说中了要害。这一点很耐人寻味:谈到中国人时,吉蒂以前听到的每每是中国人堕落、肮脏、令人不齿。现在,就好像拉着的窗帘顷刻间被掀起了一角,她窥到了一个富有意义的色彩斑斓的世界。
韦丁顿坐在那里,一边谈笑着,一边喝着酒。
“你不觉得你喝酒喝得太多了吗?”吉蒂贸然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他说,“再则,它还能预防霍乱。”
在他走的时候,他往往已经喝过了头,可他仍能做到不失礼。醉酒的他变得欢闹,却不讨人厌。
一天晚上,沃尔特回来得比往常早,请韦丁顿留下来一起用餐,随后便发生了一件令韦丁顿惊诧的事。在他们喝完了汤,吃过了鱼后,男仆端上来一盘鸡肉,与此同时,把一盘新鲜的绿色沙拉递给了吉蒂。
“天哪,你不是要吃这盘沙拉吧?”韦丁顿看到吉蒂吃了一口后,大声地说。
“是的,我们每晚都吃的。”
“我太太喜欢吃沙拉。”沃尔特说。
盛沙拉的盘子端到了韦丁顿这边,可他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只是我还不想现在就自杀。”
沃尔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自己吃了起来。韦丁顿没再说什么,事实上,他变得出奇安静,晚饭一吃完,他就走了。
说得一点也不夸张,他们每晚都吃沙拉。在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这儿的厨师,就像一些麻木不仁的中国人一样,给他们送进来一盘沙拉。吉蒂想也没想就吃了几口,沃尔特很快俯过身子说:
“你不该吃这种东西。他们把它端上来,简直是疯了。”
“为什么不吃?”吉蒂直视着他问。
“吃这些东西总是不卫生的,现在吃就更危险了。你这是要杀死你自己。”
“我之前以为,这正是你的想法。”吉蒂说。
她镇定自若地吃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这股勇气。随后,她拿嘲讽的眼光看着沃尔特,她觉得他的脸变白了,可当沙拉递到他面前时,他也吃了不少。那厨师看见他俩并不拒绝,于是,每天都给他们端上来一些,而他俩也就每天都吃,争相叩着死亡的门扉。冒这样大的风险,真是太荒唐了。但对死亡充满恐惧的吉蒂之所以吃它,不仅仅是为了对沃尔特进行恶意的报复,也是为了以此蔑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