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游幕三十年,只有四川、贵州、云南这三个地方尚未去过。但也不过都是随同他人乘车马出行,无法寄情山水,无法探究其原貌,无法欣赏其幽静之美。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不屑于附和他人,即便是品诗论画,也时常存在“人珍我弃,人弃我取”的心理。所以游览名胜,最重要的在于有自己的感触,我并不认为有些所谓的名胜存在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反倒觉得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自有妙处。那就把我这些年游历过的地方,在此一记吧。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在山阴赵明府上做事。有一位声名远扬的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城的文化大家,赵明请他做自己儿子的老师,父亲让我也拜赵省斋先生为师。闲暇之余,我们得以游赏吼山。吼山在城外十余里,没有陆路通行。进入吼山后,视线内出现一个石洞,带有裂痕的石头仿佛要坠落一样,我们便在石头下面乘船而行。石洞内豁然开朗,周围都是峭壁,俗称“水园”。顺水而建五间石阁,对面的石壁上有“观鱼跃”三个字,水位极深,传说里面潜伏着很大的鱼。我尝试着往里面投鱼饵,仅仅看见很小的鱼过来咬食。石阁后面有通向旱园的路,如同拳头一样的圆形石头毫无章法地矗立在那里,有的横阔如手掌,有的形如柱子,上面还叠加了更大的石块,凿痕犹存,无可取之处。游览结束之后,我们设宴于水阁,令随同者燃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好似听到了霹雳声。这正是年少时的第一次畅快游玩。只可惜没有抵达兰亭、禹陵,至今都以此为憾事。
在山阴的第二年,赵先生认为自己父母年事已高,便不再远游,于是在家开设学堂,我也因此随他前往杭州。西湖胜景,得以畅游。要论结构设计,我认为龙井最是绝妙,小有天园要排在龙井之后。天竺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属石景中最佳者。水中胜景要属玉泉,水清鱼多,活泼有趣。最不值得一提的,应属葛岭的玛瑙寺。而湖心亭、六一泉等景致,各有妙处,不能详述,不过它们都存有脂粉气,反倒不及幽僻的小静室,更具天然的雅致。
苏小小之墓位于西泠桥侧面。当地居民对我说,最初这里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庚子年(1780年),乾隆皇帝南巡,曾询问过此墓。甲辰年(1784年)春天,乾隆皇帝再次南巡,苏小小之墓已用石头砌好,呈八角形,立有一块石碑,上用大字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自此之后,那些怀古的文人墨客,再也不用到处徘徊探访了。自古以来,那些被埋没的烈士,多得不胜枚举,就算传颂一段时间又被遗忘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只是一个名妓,从南齐到现在,家喻户晓,也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灵气受到天地的喜爱,湖光山色也因她得以点缀吧!
向桥北而行,不出几步,便看到崇文书院,我和赵缉之曾在这里投考。时值夏季,我们很早就起床了,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了断桥,坐于石栏上。太阳将要升起来,朝霞投映于柳树之上,美到极致。白莲散发着香气,清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走到书院时,考试题目还没有公布。
午后上交试卷,我和赵缉之到紫云洞避暑。紫云洞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个人,阳光从石洞中照进来。有人在此摆放了几张矮凳,用于卖酒,我们解衣小酌,尝到了美味的鹿脯,再配以新鲜的菱角及藕。我们喝到微微有些醉才离开紫云洞。赵缉之说:“上面有朝阳台,特别高大空旷,想前去一游吗?”我兴致大发,奋勇攀至山顶,只见西湖如同镜子,杭城如同弹丸,钱塘江如同飘带,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几百里以外的景致,此乃我人生中第一次观赏到如此壮阔的景象。我们停留了很久,待到夕阳西下时,才互相挽扶着下山,南屏山的晚钟也敲响了。
由于韬光、云栖距离此处较远,所以我们没去,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觉得一定要观赏紫阳洞,经过一番寻访找到后,发现洞口只能容下一根手指,流淌着涓涓细流。传说这里住着神仙,我恨不得可以挖出一道门进去一探究竟。
时值清明节,先生带我同去扫墓。墓地位于东岳,长有很多竹子,守墓者将那些尚未出土的、形状如梨而尖的笋挖出来,烹饪成羹供客人食用。我非常爱吃,连吃了两碗。先生说:“哎,这食物虽然美味,可是吃多了会伤及心血,最好多吃些肉来中和一下。”我向来不喜欢吃肉,此时的饭量恰巧因为吃了太多的笋而减少,归途中我感觉口干舌燥,唇舌几乎要裂开。过了石屋洞以后,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色。水乐洞的峭壁上长着很多藤萝,进入洞中,仿佛进入一间斗室,泉水流速很快,发出悦耳的声音。池子宽三尺,深五寸左右,既没有溢出水来也没有干枯。我俯身去喝泉水,内心的烦躁顿消。洞外面有两个小亭子,坐在那里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和尚请我们去看万年缸,缸位于香积厨,很大,里面灌满了由竹子引流进去的泉水,任其满溢而出。天长日久缸内结了很厚的青苔,冬天也不结冰,所以没有破损。
辛丑年(1781年)八月,父亲患上了疟疾,我返回家乡看望他。我父亲身寒了索要火,身热了又索要水。我说的话他也不听,后来变为伤寒之症,日益严重。我端汤喂药,不分昼夜地照顾了他一个月。妻子芸也患了重病,状态不佳,我心情极差,难以言表。父亲对我说:“估计我要一病不起了,你守着那几本书,终究无法养活家人。我将你交给蒋思斋,你可以延续为父的基业。”第二天,蒋思斋来了,我便在父亲床前拜蒋思斋为师。不久后,父亲经徐观莲先生诊治后,身体渐渐康复,芸的病症也逐渐减轻了,而我则开始习幕为生了。这并不是什么畅快之事,为什么要记录下来呢?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开端,所以要记下来。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季,我便随同他到奉贤官舍习幕。有一位和我一同习幕的人,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顾鸿干为人慷慨正直,比我大一岁,我管他叫兄长。顾鸿干也很爽直地称我为弟弟,真心与我做朋友。这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个知己,可惜的是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从此我便孤独一人了。如今我已四十六岁了,茫茫人海中,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和鸿干一样的知心朋友呢?
想起昔日我和鸿干做朋友时,内心都十分向往那高远辽阔之地,时常有隐居的想法。重阳节时,我与鸿干都在苏州,前辈王小侠与父亲将女伶唤到家中演戏,招待宾客。我不喜欢热闹,于前一日约鸿干前往寒山登高,并趁机寻找日后我们隐居的地方,芸为我备好了酒菜。
第二天天刚亮,鸿干就来找我了。我们带着酒菜出了胥门,然后到一家面馆吃了早餐。渡过胥江,走到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条小船,行至寒山时,还没到中午。船夫为人善良可信,我们把买米做饭的事交给他处理。我和鸿干上岸后,先去了中峰寺。中峰寺位于支硎古刹南面,我们沿着山道上了山。寺庙隐于深林之中,寂静清幽,僧人甚是悠闲,见我们俩衣衫不整,不怎么接待我们。我们志不在此,所以也没有深入其中。我们回去的时候,饭已经准备好了。吃完饭后,船夫带着酒菜与我们同行,嘱咐他儿子看着船。我们从寒山到了高义园的白云精舍,此处临着峭壁,凿有小池,围有石栏,可见一泓秋水,悬崖上长有薜荔,墙上布满了莓苔。坐于轩中,只听到落叶萧萧,人迹罕至。出门后,有一个亭子,我们让船夫在此处等候。我和鸿干穿过一道名为“一线天”的石缝,循级而上,直达顶峰,名为“上白云”,此处有一庵,已坍塌,仅存一座危楼,可以用来远眺。
休息一会儿之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船夫说:“你们登山时忘记带酒具了啊。”鸿干说:“我们此行,是为了寻求隐蔽之地,不是专门为了登高。”船夫说:“由此处向南行走二三里路,有一个上沙村,村落很多,还有空地,我有一位姓范的亲戚在村子里居住,你们愿意随我同去吗?”我高兴地说:“明朝末年的徐俟斋先生正是在那里隐居,据说那里有园亭,非常幽雅,从未去游玩过。”于是我们让船夫在前面引路做向导。
村子位于两座山的夹道之中,园亭靠山而建却无山石,古树多呈盘结迂回之势,亭榭窗栏简单朴素,尽是竹篱茅舍,不愧是隐居人士居住的地方啊。其中有个皂荚亭,里面的树大到要两个人才能环抱。我所游历过的园亭,这里可以称为第一了。园亭的左边有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立,上面有很大的石块,和杭州的瑞石古洞很像,但不及其玲珑秀美。旁边的青石如同床榻一般,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处可以仰观峰岭,俯视园亭,空旷幽远,很适合喝酒。”于是我们叫来船夫同饮,或歌或啸,畅快之极。当地居民得知我们到这里来,都以为我们是过来探查风水的,所以告诉我们哪里有风水宝地。鸿干说:“只要能合乎我们的心意就好了,不在乎风水如何。”没想到这话竟然成了谶语!酒都喝光了,我们每个人又采了野菊插于两鬓。
乘船回去的时候,夕阳已西下。一更时分才抵达家中,宾客仍在。芸悄悄对我说:“有个叫兰官的女伶,端庄大方。”我假传母亲之命将兰官叫进来,握着她的手腕观察她,果然丰腴白皙。我对芸说:“确实漂亮,但真人与名字不相符啊。”芸说:“体态丰盈意味着有福气。”我说:“马嵬之祸,杨玉环的福气体现在哪里?”芸找了个理由让兰官出去,问我:“夫君今日又喝了很多酒吧?”我将今日所见所闻都讲给芸听,芸心神向往许久。
癸卯年(1783年)春季,我随同蒋思斋先生到扬州习幕,得以目睹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适合远观,焦山适合近观,可惜我来往于两山之间,没有机会登山远望。渡过长江向北行,王士祯所说的“绿杨城郭是扬州”之景映入眼帘。
平山堂在城外三四里处,走起来却有八九里的路程。虽然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景色,但奇思妙想构筑了一种天然之美,就算是阆苑瑶池、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这里的景色妙在十多个园亭连在一起,蔓延到山上,气势相通。其中最难处理的,当属离开城区进入景区,有一里长的路紧邻城郭。城市点缀于崇山峻岭中,方有一种诗情画意,园林若也这样设计,就蠢笨至极了。而此处无论是亭台、墙石,还是竹树,都若隐若现,使游人并不觉得突兀,这一定是心怀自然山水的人设计出来的景致。
走到城的尽头,我们先去虹园,然后向北走,有一座名为“虹桥”的石桥。不知道是虹园因虹桥而得名,还是虹桥因虹园而得名。乘船穿行而过,有“长堤春柳”一景,此景没有设在城郭脚下,而是设在此处,足以见其布置构思之巧妙用心。再往西走,有一座名为“小金山”的土庙,有了它的遮挡,顿时感觉气势紧凑,不是俗作。听闻这里原本是沙质土地,多次建筑失败,用了很多木排叠加垒土,耗费了数万两银子,才得以建成。若不是商贾之家,还有谁能这么大手笔呢?
从小金山出来,有一座胜概楼,人们每年都在此处观看龙舟赛。此处河面较宽,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往八个方向,桥上设有五个亭子,扬州人称其为“四盘一暖锅”。这种绞尽脑汁的构思,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桥的南面有莲心寺,寺中矗立着一座喇嘛教白塔,塔顶金色,饰有缨络,塔身高耸入云,殿角红墙与苍松翠柏相互掩映,时常可以听到钟磬之声,这是天下其他园亭所不具备的。过了桥可以看见三层楼阁,画栋飞檐,绚烂多彩,假山由太湖石堆叠而成,围绕着白石栏杆,名为“五云多处”,仿若一篇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过了此处,有“蜀冈朝旭”,平坦无奇,实属附会之举。将近山脚时,河面渐渐收束,岸上堆土植树,沿着河道转了四五个弯;好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又突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已呈现在眼前。
“平山堂”为欧阳修所题。所谓的淮东第五泉,其实位于假山石洞中,只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味道与天泉相同。荷亭中的六孔井,其实只是个摆设,里面的水无法饮用。九峰园在南门的幽静之处,天生带有一种意趣,我认为其位列所有园亭之首。康山没有去成,不知其真面目。这些景致我不过是言其概貌,没有详述其精美巧妙之处,大概可以将它比作浓妆艳抹的美人,而不能比作浣纱溪上的西施。我恰巧赶上乾隆皇帝的南巡盛典,各处工程都已竣工,地方官府恭敬谦卑地演排着接驾活动,我得以观此盛况,真是生平之幸啊。
我家乡向来崇尚繁华,至今争奇夺胜之风比以前更为盛行。彩灯耀眼炫目,歌声嘈杂聒耳,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也不过如此。我被朋友们东拉西扯,帮助他们插花结彩,闲的时候就呼朋引伴,畅饮狂歌,尽兴游览,年少时精力充沛,不知疲倦。若是生于盛世而居于穷乡僻壤之地,怎么可能有机会如此尽兴地游玩呢?
这一年,何府因受政事牵连,我父亲就接受了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一个叫刘蕙阶的人,长期吃斋念佛,前来拜访家父。他家位于烟雨楼的侧面,有一间阁楼临河,名为“水月居”,是他诵经的地方,如同僧舍一般整洁清净。烟雨楼处于镜湖之中,四周岸上都是杨树,可惜竹子不多。有用作远眺的平台,渔船如同星星一样散布着,水波平静,很适合在月夜观赏。僧人准备的素食味道极好。
到了海宁,我与白门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一起共事。史心月有子名烛衡,性格沉静,彬彬有礼,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是我生平的第二个知己。可惜萍水相逢,聚少离多。
我们游览了陈氏的安澜园,园子占地面积有百亩,楼阁甚多,夹道回廊。园中池子非常广阔,上有六曲桥。石头上布满了藤萝,完全掩盖了凿痕。众多古树,皆有参天之势。听着鸟叫的声音,看着花落的场景,如同进入深山之中。这是一座散发天然之气的人工园亭,在我所游览过的平原上的假石园亭中,此处当属第一。我曾设宴于桂花楼,所有菜肴的味道都被花的香气掩盖了,只有酱姜的味道没有变。姜桂的性情,越老越辣,用来比喻那些忠烈义士,诚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出了南门,便能看到大海,一天涨潮两次,潮水如同万丈银堤一般破海而过。那些迎着海潮开船的人,潮水一到,便马上掉转船头,并在船头放上一个形状如同长柄大刀的木招。木招向下按一下,海潮马上就破散开了,船便随着木招进入海里,过一会儿才浮起来,这时拨转船头,随着潮流而去,顷刻间便行驶百里。塘上有一座塔院,我曾于中秋之夜随同父亲在此观潮。沿塘向东行驶三十里左右,会看到尖山,一峰突起,如同扑入海中。山顶有阁楼,匾额上写着“海阔天空”。登塔远眺,一望无际,只看到了怒涛接天。
我二十五岁那年,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在武林乘坐“江山船”,经过富春山,登上了子陵钓台。钓台位于山腰,一峰突起,离水有十多丈远。难道东汉时的水面与山峰齐平吗?我在一个月夜乘船泊至界口,看到一个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正好形容此景。我只走到了黄山的脚下,可惜没有机会一睹其全貌。
弹丸之城绩溪处于万山之中,民风淳朴。临城不远处有一座石镜山,在弯曲的山间小路上曲折行进一里左右的路,就会看到悬崖急流,湿翠欲滴。渐渐行至高处,到了山腰,有一石亭,周围都是峭壁。亭子左右两边的石头如同屏风一般,青色光润,可以照得见人形——民间传说可以照出前世。黄巢经过这里时照出了猿猴的形象,放火把这里烧了,所以后人无法在此处照出自己前世的模样了。
城郭的十里之外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巉岩凹凸,如同元末画家王蒙的画作,但是这些石纹杂乱无章,洞里的石头都呈现深红色。旁边有一座寺庙,很是幽静,盐商程虚谷曾邀我同游并设宴于此。宴席上有肉馒头,小和尚一直在一旁盯着看,所以我们给了他四个。临走前我们还给和尚两块番银作为报酬,可是对方不认识番银,一直不接受。我们告诉他,一块番银可以换取七百多文青铜钱,他说附近没有可以兑换的地方,依旧不接受。于是我们凑了六百文铜钱给他,他才欣然接受。
有一天,我与友人带着酒菜再次前往那里,庙里的老和尚对我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而腹泻,今日不要再给他吃了。”我这才知道他们吃惯了粗劣的食物,已经吃不了荤腥之物,令人不胜叹息。我对友人说:“作为和尚,一定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一辈子不闻天下事,才可以静心修养。倘若是在我的家乡虎丘山那种地方修行,终日看到的都是妖童艳妓,耳朵里充斥着弦笙之声,鼻子闻到的都是美酒佳肴的味道,怎么可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城外三十里有一个名叫仁里的地方,正在举办花果会,这个花果会十二年举行一次,每次展会都要进行盆花比赛。我身在绩溪,恰好赶上展会,非常想一睹盛况,奈何没有轿子车马。于是我命人截断竹子做成杠,再绑上椅子制成轿子,雇人用肩抬着前往花果会,与我同行的只有许策廷,路上看到我们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到了那里,有一座庙,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庙前面的空旷之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壮观,近观才发现是用纸扎出来的彩画,上面抹了油漆而已。忽然听到锣声,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对如同断柱般大的蜡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如同牯牛般大的猪,这只猪养了十二年才宰杀了献给神灵。许策廷笑着说:“这猪固然长寿,神仙的牙齿也锋利啊。我若是神仙,怎能享受得了这个呢?”我说:“这也足以见百姓愚钝的忠诚了。”进入庙中,殿廊轩院中所设的花果盆玩,并没有剪掉枝节,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是黄山松。接下来便是开场戏,人流汹涌,我和许策廷躲开了。
不到两年,我与同僚不合,于是拂袖而去,回到了家乡。
自打游历绩溪之后,我便忍受不了官场中那不堪入目的卑鄙行为,所以打算经商。我有一个叫袁万九的姑丈,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便与施心耕在姑父那里投资入伙。姑父的酒原本是通过海运贩卖,不到一年,台湾的林爽文发动起义,海运受到阻隔,货物堆积得太多,我们赔了本钱。无奈之下,我又重操旧业,在江北坐馆四年,一时之间没有什么游玩之事可以记载。
待到我和芸居住在萧爽楼,做着烟火神仙时,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赋闲在家,感慨道:“你靠笔墨来糊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不同我去一趟岭南?应当不会仅仅获得蝇头小利。”芸也劝我说:“趁着双亲还身体健康,你还年富力强,与其每天解决了柴米之事而沾沾自喜,不如先赚够了资财再享受。”我和许多一同游玩的朋友讲了此事,凑了一点钱作为本金。芸也筹办了一些刺绣品及岭南没有的苏州酒、醉蟹等物品。我禀告了双亲,于十月十日和徐秀峰自东坝出了芜湖口。
第一次游览长江,心中甚是畅快。每晚停船后,一定会在船头小酌一番。我看到捕鱼者用的渔网长不足三尺,网孔却有四寸,四角用铁皮包着,似乎很容易沉入水中。我笑着说:“虽然圣人说‘罟不用数’,但孔大网小,能有收获吗?”徐秀峰说:“这是专门为捕捉鳊鱼设计的。”我看见捕鱼者在网上系了一根长绳,忽起忽落,仿佛在探查是否有鱼。过了一会儿,捕鱼者迅速将网拉出水面,便有鳊鱼被卡在孔中了。我感叹道:“由此可知,一己之见不足以探知事物隐藏的奥妙啊。”
我见江心中突起一座山峰,四面都无倚靠。徐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秋霜尽染的丛林中,殿阁参差不齐,我们乘风经过,可惜没有机会在此停留观赏一番。
抵达滕王阁之后,我发现它仿若苏州府学堂中的尊经阁搬到胥门的大码头一样,所以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可信。我们在滕王阁下换乘了一只高尾昂首的船,名为“三板子”,由赣关行至南安后登陆。时值我三十岁生日,徐秀峰为我准备了寿面。第二天,我们经过大庾岭,山巅上有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举头近日”,表明它海拔之高。山头分为两部分,两边都是峭壁,中间的那条道路仿佛石巷。巷口有两座石碑,一座石碑上写着“急流勇退”,一座石碑上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上有梅将军祠堂,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人。所谓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棵,难道是因梅将军才命名为梅岭的吗?我带过来用作送礼的梅花,到这时将近腊月,已花落叶黄了。过岭出山口,山川风物便立刻觉得与吴地不同了。岭西有一座山,石洞玲珑精致,已忘其名,轿夫说:“这里面有仙人床榻。”可惜我们匆匆而过,因未能畅游而忧伤。到了南雄,雇了一艘老龙船,经过佛山镇,看到居民家的墙上有很多花盆,叶子如同冬青树,花朵如同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其实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抵达广东省城,在靖海门内租了王家三间临街的楼屋。徐秀峰将我们带过来的货物都卖给当地官商,我也随同他一起处理订单,接待客人。很快就有配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我们的货物在十天之内就卖光了。除夕那天,蚊声如雷。拜年贺节时,有的人穿着棉袍,有的人穿着纱质的衣服。不但气候与我们那里有很大的区别,就连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神情也与我们那里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正月十六,官署中的三位乡友拉着我游河观妓,名为“打水围”。妓女被称为“老举”。我们一同出了靖海门,到了小艇上(小艇就像一分为二的蛋壳一样,上面加了一个篷子),先行至沙面。妓船名为“花艇”,船头均相对而排,中间留了一道水巷,便于小艇往来航行。每帮大约有一二十条船,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条船之间钉了木桩,套上了藤圈,便于随着潮水涨落。老鸨称作“梳头婆”,头上架着银丝,大约有四寸高,中间架空,头发盘在外面,鬓间插着一支带花的长耳挖;身上披着元青色的短袄,腿上穿着元青色的长裤,裤管拖至脚背;腰上束着或红或绿的汗巾;光着脚趿拉着鞋,像梨园旦角的脚一样。我们上了她的船,她便躬身笑迎,掀开帘子请我们入舱。船舱两旁放着凳子,中间设有大炕,一道门通向船尾。老鸨唤了一声“有客”,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走过来一群妓女。有绾着发髻的,有梳着辫子的;脸上涂的那层粉像墙皮一样,抹的胭脂如同石榴花一样红艳;或者穿着红袄绿裤,或者穿着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和绣花的蝴蝶鞋,有的光着脚戴着银脚镯;或者蹲在炕上,或者倚在门旁,眼睛一眨一眨的,一言不发。我对徐秀峰说:“这些人为何如此?”徐秀峰说:“你挑到中意的,招手示意,她们才会过来侍奉你。”我试着招呼她们中的一个,对方果然笑脸相迎地走过来,从袖子里拿出槟榔表达对我的敬意。我放入口中嚼起来,无法忍受那种涩涩的感觉,急忙吐掉,用纸擦嘴唇,上面的颜色像血一样,船上的人都笑了。
宴席散去时,有躺着吸食鸦片的,有调戏妓女的,下人送过来枕头和被子,打算连床开铺。我悄悄问喜儿:“我可以睡在你的小船上吗?”喜儿说:“有一间寮屋可以住人,但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客人。”(寮,就是船顶的阁楼。)我说:“我们前去看看吧。”我们乘坐一艘小船行至邵寡妇的船那里,看到那些花船上的灯火如同长廊一样相对而列,寮屋恰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着迎上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登船,所以故意把寮屋空出来款待贵客。”我笑着说:“您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于是下人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我们由船尾的梯子登上寮屋。寮屋宛如斗室,旁边设有一长榻,摆着几案。掀开帘子再往里走,便到了船舱的顶部,床榻摆在一旁,中间的方窗上嵌有玻璃,对面船的灯火透射进来,使这个屋里不生火也满室明亮。被子、床帐和梳妆台都非常华美。
喜儿说:“站在平台上可以赏月。”她在梯门上打开一扇窗,我们蛇行而出,到了后舱的顶部。三面设有短护栏,但见一轮明月,感觉水阔天空。那些酒船如同乱叶一样浮在水面上,酒船上的灯光如同天上的繁星一样闪烁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船穿梭其中,笙歌弦索之声加上潮起潮落的声音,令人情不自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少不入广’啊!”可惜芸不能与我同游。我回头看了看喜儿,感觉月色下的她和芸有几分相似,于是挽着她走下平台,熄灭烛火卧于**。天快亮时,徐秀峰等人嬉闹着来了,我披上衣服起身迎接,他们都责怪我昨晚早早逃走。我说:“没有什么的,我只是担心被你们掀被子揭帷帐而已。”于是我们一同回到住所。
几天后,我和徐秀峰前往海珠寺。寺庙位于水中岛屿上,围墙像城墙一样,四周离水面五尺左右,设有洞,以及防御海寇的大炮,潮起潮落,视线随水沉浮,却感觉不到炮门的忽高忽低,这也是事物的奇妙之处。十三洋行位于幽兰门的西边,房屋结构与洋画上的一致。对岸是著名的产花圣地,花木种类繁多,属于广州售卖花卉的地方。我自认为无花不识,到这里却只认识六七成而已,向人询问它们的名字,发现即便是《群芳谱》中也没有记载,难道是方言有差异的缘故?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植了榕树,大到要十多个人才能将其环抱,树荫如盖,秋冬不凋。寺中柱槛窗栏,都是铁梨木的材质。还有菩提树,叶子像柿子树的叶子,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可以裱成小册抄写经文。
回去的途中我去花船上看了喜儿,恰好翠姑、喜儿都没有接客。我们喝完茶后准备离开,她们再三挽留我们。我其实想去寮屋,可是大姑已经在那里接客了,于是我对老鸨说:“倘若带她们去我的住所,还可以再谈一会儿。”老鸨说:“可以。”徐秀峰先回去了,嘱咐随从准备酒菜。我带着翠姑、喜儿前往住所。正谈笑间,恰好郡署的王懋老不期而至,我们与他同饮起来。
刚要喝酒,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还有上楼的趋势。原来是房东那个无赖的侄子得知我把妓女带到这里,想要借此机会敲诈我。徐秀峰抱怨道:“这都是你沈三白一时兴起,我不应该随着你的。”我说:“事已至此,应该马上想办法逃脱,而不应该在这里争辩。”王懋老说:“我先下楼和他们说说。”
我马上令仆人快速准备两台轿子,先让翠姑和喜儿逃脱,然后再想办法出城。我听到王懋老在楼下与他们交流,他们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到楼上来。两台轿子都准备好了,我的仆人身手颇为敏捷,他们在前面开路。徐秀峰挽着翠姑跟在后面,我挽着喜儿跟在徐秀峰后面,趁机一哄而下。徐秀峰、翠姑在我仆人的帮助下已经出门了,喜儿被人捉住,我连忙抬腿踢那个人的手臂一脚,那个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趁乱逃跑。我的仆人仍旧守在门旁,以防止那些人追上来。我急忙问他:“看到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坐轿子离开了,我只看见喜儿出来,没看见她坐上轿子。”我连忙点燃火把,看到空轿子仍然停在路边。我急忙追到了靖海门,看见徐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旁边等着我,我又向他询问喜儿的情况,他说:“可能应该往东边走,喜儿反而向西边跑去了。”我连忙返回去,经过了十多户住所,听到暗处有人喊我,我拿着火把向那边照过去,发现正是喜儿。我将喜儿带到轿子中,让轿夫抬着我们走。徐秀峰也追了过来,和我说:“幽兰门有水洞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贿赂守卫水洞的人开锁了,翠姑已经到了那边,喜儿也快过去吧。”我说:“你快回住所赶走那些人,翠姑和喜儿交给我。”
到了水洞边,门果然已经开启,翠姑已在那里。我左边挽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弯腰快速出了水洞。天下起了小雨,路面像抹了油一样滑,到了河岸,笙歌正喧闹。小船上有认识翠姑的人,招呼我们登船。我这才看见喜儿的头发乱糟糟的,钗环首饰都不见了。我说:“都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那些都是阿母的纯金饰品,我在下楼时就将它们摘下来藏起来了。若是被抢走了,还要连累你赔偿呢。”我听后,心里很感激她,让她重新整理一下钗环,不要告诉老鸨,到时候就和老鸨说我们的住所人多耳杂,所以才又乘船回来了。翠姑按照我说的告诉了老鸨,并说:“酒菜已吃饱了,准备一些粥就可以了。”
当时寮屋的酒客已经离开,邵寡妇令翠姑也陪我去寮屋。我看到翠姑和喜儿的绣花鞋都被污泥浸透了。我们三人一起吃粥,聊以充饥。剪烛闲谈,我才知道翠姑是湖南人,喜儿是河南人,本姓欧阳,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被凶狠的叔叔卖掉了。翠姑向我讲述在这里接客的苦楚:心情不好也要强颜欢笑,不胜酒力也要强忍着喝下去,身体不舒服也要强行陪客人,喉咙不适也要忍着唱歌;那些性情乖张的人,稍不合他们的心意,便会摔杯掀桌,大声辱骂,假如老鸨不体察内情,反而说她们待客不周。还有那些品性恶劣之人,彻夜**她们,使她们不堪其扰。喜儿年纪尚轻,又是新人,老鸨还算怜惜她。翠姑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喜儿也哭了。我将喜儿揽入怀中抚慰她,嘱咐翠姑睡在了外屋,毕竟她和徐秀峰交好。
从此之后,喜儿每隔十天或者五天,就会派人来请我,她也会自己划船去河岸上迎接我。我每次都带徐秀峰同去,不邀请其他客人,也不招呼其他花船。在那里,一个晚上只花费四块番银而已。徐秀峰今翠明红,这种行为俗称“跳槽”,甚至一次性招来两个妓女。我则只宠喜儿一人,有时候也独自前往那里,或者在平台上小酌,或者在寮屋内清谈,不让喜儿唱歌,不强迫她多饮酒,温存体恤,艇内怡然自得,其余妓女艳羡不已。那些有空闲没有客人的妓女,若是知道我在寮屋,一定会过来拜访。整个扬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每次到她们的船上,招呼我的喊声不断,我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场景,别人即便是挥霍万金也做不到吧。
我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月,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吃到了新鲜的荔枝,也算是生平快事。后来老鸨想要从我这里索求五百两银子,让我娶了喜儿,我不堪其扰,所以有了回去的打算。徐秀峰却舍不得离开,我就劝他买下一个小妾,之后我们仍由原路返回了吴地。
第二年,徐秀峰又去了岭南,父亲不准我同去,所以我接受了青浦杨明府之聘。徐秀峰回来后,告诉我喜儿因为我没有同去,几乎要寻死。唉,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离开广东后,在青浦坐馆两年,没有什么游历之事可以记载。不久之后,芸结识了憨园,引起外界议论纷纷,芸因激愤而发病。我与程墨安在家门口开设了一间书画铺,勉强供应芸治病的开销。
中秋节之后的两天,友人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灿前来邀请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当时抽不出时间来,便让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若是可以出城,明天中午我们就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你。”我同意了。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守着书画铺,只身走出阊门,到了山前,过了水踏桥,沿着田间的土埂子向西走。我看到一座面向南面的庵,门前有溪水流过。我轻轻敲门,有人应答道:“客人从何而来啊?”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笑着说:“这是得云庵,你没看匾额吗?来鹤庵已经过去了。”我说:“我从桥那边一路走来,未曾看见庵。”那个人回身说道:“你没看见土墙中有很多竹子的地方吗?那里就是啊。”
于是我便返回土墙处,看到小门深闭,我从门缝中窥视,里面短篱曲径,绿竹幽幽,寂静得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我敲门,无人应答。有一个人经过此处,说:“墙洞上有石头,要用它敲门。”我试着连敲了几下,果然有小和尚应声而出。我跟着他进去了,过了小石桥,向西走去,才看见山门,上面悬挂着黑色的匾额,写着“来鹤”二字,后面还有一篇长跋,我没来得及仔细看。进了山门经过韦驮殿,殿内上下光洁,纤尘不染,我才知道这便是小静室。
左边的长廊忽然出现一个拿着茶壶的小和尚,我大声向他询问,才听到室内王星灿笑着说:“怎么样?我就说沈三白绝对不会失信的。”吴云客也很快出来迎接我,说:“等你过来吃早餐,为什么这么晚才到?”一个和尚跟在他身后,向我行稽首礼,我询问他的法号,才知道他是竹逸和尚。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着“桂轩”,庭院中的两棵桂树正在盛开。王星灿、毛忆香一齐嚷道:“来晚了,要罚三杯酒!”酒席上荤菜和素菜都精致整洁,黄酒和白酒也都齐全。我问道:“你们游览几个地方了?”吴云客说:“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今天早上只去了得云庵、河亭而已。”我们在一起畅饮了很久。
吃过饭,算上得云庵、河亭,我们共游览了八九个地方,到了华山就停止了。每个地方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无法详述。华山顶端有莲花峰,因为天色已晚,我们只能期待下次再去游赏。桂花盛景,当属此次游览之地中最值得称道的。我们在花下喝了一瓯清茶,便乘坐山轿返回了来鹤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