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在那里踩踏着。路上的风雨和过路的人群,都好像和我们没有关系。一走到那里,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亲身跑到衙门去问讯和要求通报。其实,并不费多大的周折,而卫兵进去一下,就又出来了。他说:官长还正在那里等着要寻我们说话呢!唔!先生,听了这话,我当时还着实地惊急了一下子!我以为还要等我们,是……但过细一猜测,觉得也没有什么。而且必须要很快地得到我干儿子的消息,于是,就奓着胆子,拖着那猪人进去了。
“那完全是一个怕人的场面啦!先生,我还记得:一进去,那里面的内卫,就大声地吆喝起来了。我那亲家公几乎吓昏了,腿子只是不住地颤抖着。
“‘你们中间谁是文汉生的父亲呢?’一个生着小胡子的官儿,故意装得温和地说。
“‘我—是。’我的亲家公像一根木头那样地回答着。
“‘好哇!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到曹大爷家里去的是你吗?’
“‘是……老爷!’
“唉,先生!不能说哩。我这时候完全看出来了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啊!我只是牢牢地将我的眼睛闭着,听着!
“‘那么,你来又是做什么的呢?’官儿再问。
“‘我的—儿子啦!老爷!’
“‘儿子?文汉生吗?老头子!那给你就是喽!你自己到后面的操场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撑不住了,我已经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却还不知道,他似乎还喜得跳了起来。我听着,他大概是想奔到后操场中去‘拿儿子’吧!突然,一个声音将他震住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老东西!’
“‘我的—儿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闭越牢了,我的牙关绷紧了。我只听到另外一个人大喝道:‘哼!你还想要你的儿子哩,老乌龟!告诉你吧!那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处呢?为非作歹、忤逆不孝、目无官长、咆哮公堂!我们已经在今天早晨给你……哼哼!枪毙了—你还不快些叩头感谢我们吗?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来首告得好时……’
“先生!世界好像已经完全翻过一个边来了!我的耳朵里雷鸣一般地响着!眼睛里好像闪动着无数条金蛇那样的。模糊之中,又听到另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叫道:‘去呀!你们两个人快快跪下去叩头呀!这还不应当感激吗?’
“于是,一个沉重的枪托子,朝我们的腿上一击—我们便一齐连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够再爬起来。唉,唉!先生,完了啊!这就是一个从蠢子变痴子、疯子的伤心故事呢!”
刘月桂公公将手向空中沉重地一击,便没有再作声了。这时候外面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经开始破绽进来了。小屋子里便立刻现出来了所有什物的轮廓,而且渐渐地清晰起来了。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头,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闭着的眼皮上,有着交错的泪痕。他那有力的胡子,完全阴郁地低垂下来了,错乱了,不再高翘了。他那松弛的、宽厚的嘴唇,因为说话过多造成的疲劳,而频频地颤抖着。他似乎重新感到了一个枪托的重击那样,躺着而不再爬起来了!我们虽然也觉得十分疲劳、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这故事的悲壮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训,却偿还了我们的一切。我们觉得十分沉重地站起身来,因为天明了,而且必须要赶我们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推刘月桂公公的肩膀。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才从梦境里惊觉过来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吗?先生!你们都不觉得疲倦吗?不睡一下吗?不吃一点东西去吗?”
“不,桂公公!谢谢您!因为我们要赶路。惊扰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们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呢!”我说。
“唉!何必这样说哩,先生。我只希望你们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就好了。我还啰啰唆唆地,扰了你们一整夜,使你们没有睡觉呢!”桂公公说着,他的手几乎又要揩到眼睛那里去了。
我们再三郑重地亲敬地和他道过了别,踏着碎雪走出来。
路上,虽然疲倦得时时要打瞌睡,但是只要想起那伤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壮的、英雄的人物,我们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来了!
前面是我们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后
[1]粮子:此处指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