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心里的着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们总该可以想到的吧!我实在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我叫他们以后绝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免得被人家看到。并且我决意要我的干儿子和李金生暂时离开这山村,等平静了一些,等那愚拙的家伙想清楚了再回来。为了要使这孩子大胆地离开故乡去漂泊,我还引出自己的经历来做了一个例子,对他说:‘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处去漂游一下,不要再拖延在这里等祸事了!四处去见见世面吧!看干爹年轻的时候漂游过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连听都没有听过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入军营,打仗,坐班房……什么苦都吃过,可是,我还活到六十多岁了。并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儿子的名字)出去八年了,信儿都没有一个。何况你还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们却不答应。他们只是说事业抛不开,没有人能够接替他们那沉重的担子。我当时和他们力争说:担子要紧,人也要紧!直到最后,他们终于被说得没有了办法,才答应着看看情形再说;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们就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可以的。我始终不放心他们这样的回答。我说:‘要是在这几天他们搜索得厉害呢?’
“‘我们并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说。
“他们走了,先生,我的干儿子实在不舍地说:‘我几时再来呢,干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处处要当心啊!我这里等事情平静之后再来好了!莫要这样的,孩子!见机而做,要紧得很时,就到远方去避一时再说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边,我想,先生,他说不定还要抱着我的颈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有谁知道这一回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渐渐地熄灭了,枯枝和枯叶也没有了。我们的全身都被一种接近黎明时的严寒袭击着,冻得同生铁差不多。刘月桂公公只管在黑暗中颤抖得窸窣作响,并且完全停止了说话。我们都知道: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因为寒冷,而且还被那旧有的、不可磨消的创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着!雄鸡已经遥遥地啼过三遍了,可是,黎明还不即刻就到来。我们为了不堪在这严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请求和催促老人家,要他将故事的“收场”赶快接着说下去,免得耗费时间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来,沿着我们走了一个圈子,深深地叹着气,然后又坐了下去。
“不能说哩,先生!唉,唉!”他的声音颤抖得非常厉害了,“说下去连我们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给你们说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日子,我们这山谷的村前村后,都显得蛮太平那样的。先生!李金生没有来,我的亲家公也没有来。我想事情大概是没有关系了吧!亲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当我准备要去找我那亲家公的时候,忽然,外面又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风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只是听到那个瘌痢头竹匠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汉生被他的爹爹带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像一根木头柱子那样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时候,我只一下子就痛昏了。并且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我弄醒的。总之,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被血和泪弄模糊了!我所看见的世界完全变样了!我虽然明知道这事情终究要来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作声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整日。
“我的棉衣统统被眼泪湿透了。我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残酷、更伤心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头上呢?我想:我还有什么呢?世界剩给我的还有什么呢?唉,唉!先生!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里烧起一堆大火来,一个人哭到天亮。我虽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话是狗屁,可是,我却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无论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杰的大门口去守候那个愚拙的东西,和他拼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没有守到。夜晚又来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像看见我的汉生带着浑身血污在那里向我哭诉一样。一切夜的山谷中的声音,都好像变成了我的汉生的悲愤的申诉。我完全丧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个大风雨的日子,我不能够出去。我只是咬牙切齿地骂那蠢恶的、愚拙的东西,我的牙齿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儿肉!’先生,您想他还能算什么人呢?
“连夜的大风大雨,刮得我的心中只是炸开那样地作痛。我挂记着我的干儿子,我真是不能够不替他作想啊!先生,连天都在那里为他流眼泪呢。我滚来滚去地滚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探听出消息的人。天还没有大亮,我就爬起来了,我去开开那扇小门,先生,您想怎样呢?唉,唉!世界上真会有这样伤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要命的愚拙的家伙。
“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浑身透湿,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外面,抖索着身子。他大概是来得很久了,蹲在那里而不敢叫门吧!这时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涌上来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将他的头顶劈开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来了!他的头捣蒜那样地在泥水中捣着,并且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先生,凭大家的良心说说吧!我当时对于这样的事情应该怎么办呢?唉,唉!这蠢子这疯子啊!杀他吧,看那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杀吗,又恨不过,心痛不过!先生,连我都差不多要变成疯子了呢!我的眼睛里又流出血来了!我走进屋子里去,他也跟着,哭着,用膝头爬了进来。唉,先生!怎么办呢?我坐着,他跪着。我不作声,他不作声!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里只想连皮连骨活活地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没有用!
“‘呜呜……亲家公!’半天了,他才昂着那泥水玷污的头,说,‘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呜呜……我的恩—亲家公啊!’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叫人伤心的话呢!我拿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为了我那赤诚而又无罪受难的孩子啊!我当一时只是—
“‘怎样呢?你这老猪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着他的湿衣襟,严酷地问他。
“‘没看见啊!亲家公,他到—呜呜—城,城里,粮子[1]里去了哩!呜呜……’
“‘啊—粮子里?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跟去做老太爷呢?你还到我们这穷亲戚这里来做什么呢?’
“‘他,他们,曹大杰,赶,赶我出来了!恩—恩人啊!呜呜……’
“‘哼!恩人啊!谁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爷!你不要认错了人啦……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儿子的恩人,也只有曹大杰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头完全叩出血来了!他的喉咙也叫得嘶哑了!一种报复的、厌恶的而且又万分心痛的感觉,压住了我的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了。他爬着上前来,下死劲儿地抱着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说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地软下来了!看他那样子,我还能将他怎么办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蠢拙得这样可怜的、心痛的家伙呀!
“‘他……他们叫我自己到城……城里去!’他接着说,‘我去了!进……进不去呢!呜……亲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这时候,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我说:‘老猪啦!你是不是因为老狗将你赶出来,而要我陪你到城里的粮子里去问消息呢?’先生,他只是狗一样地朝我望着,很久,并不作声。‘那么,还是怎样呢?’我又说。
“‘是,是,亲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这样,先生!我一问明白之后,就立刻陪着他到城里去了。我好像拖猪那样地拖着他的湿衣袖,冒着大风和大雨,连一把伞都不曾带的。在路上,仍旧是—他不作声,我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