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1 / 1)

晚饭后,那个姓王的诨名叫作“老耗子”的同事,又用狡猾的方法,将我骗到了洞庭湖边。

他是一个非常乐天的、**的人物。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留着两撇细细的胡子了。他的眼睛老是眯眯地笑着的。他的眉毛上,长着一颗大的、亮晶晶的红痣。他那喜欢说谎的小嘴巴,被压在那宽大的诚实的鼻梁和细胡子之下,是显得非常的滑稽和不相称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向人家打趣着、谎骗着。尤其是逗弄着每一个比较诚实和规矩的同事出去受窘和上当,那是差不多成为他每天唯一的取乐的工作了。

他对我,也完全采取一种玩笑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而只叫“小虫子”,或者是“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

“喂!出去玩吧,小虫子,”一下办公厅,他常常这样向我叫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用功呢?你真是一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呀!来,走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你大概又在这里努力你的万里前程了吧,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没有一千岁的人的呀!何不及时行行乐呢!小虫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啦……”于是他接着唱他那永远不成腔调的京戏,“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远离……故园!”

今天,他又用了同样的论调,强迫着将我的书抛掉了。并且还拉着我到湖上,他说是同去参观一个渔夫们的奇怪的结婚礼。

我明明知道他又在说谎了。但我毕竟还是跟他去了,因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和我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黄昏的洞庭湖上的美丽,是很难用笔墨形容得出来的。尤其是在这秋尽冬初的时候,湖水差不多完全摆脱了夏季的混浊,澄清得成为一片碧绿了。轻软的光滑的波涛,连连地合拍地抱吻着沙岸,而接着发出一种失望的叹息似的低语声。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遥遥无际的水平线之下了。留存在天空中的,只是一些碎絮似的晚霞的裂片。红的、蓝的、紫玉色和金黑色的,这些彩色的光芒,反映到湖面上,就更使得那软滑的波涛美丽了。离开湖岸约半里路的蓼花洲,不时有一阵阵雪片似的芦花,随风向岸边飘忽着。远帆逐渐地归来了,它们一个个地掠过蓼花洲,而开始剪断着它们的帆索。

人在这里,是很可以忘却他自身的存在的。

我被老耗子拉着走着,我的心灵就仿佛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活到那彩霞的天际里去了。我只顾贪婪地看着湖面,而完全忘记了那开玩笑的事情。当我们走近了一个比较干净的码头的时候,突然地,老耗子停住了。他用一只手遮着前额,静静地,安闲地,用他那眯眯的小眼睛,开始找寻着停泊在码头下的某一个船只。而这时候,天色渐渐地昏暗起来了,似乎很难以分辨出那些船上的人的面目。那统统是一些旧式的、灵活的小划船。约莫有二十来只吧。它们并排地停泊着,因为我看出来了那上面的某一种特殊的标志,我便突然地警觉过来了。

老耗子放下他的手来,对我歪着头,装了一个会心的、讽刺的微笑。出于过分的厌恶,我便下死劲地对他啐了一口:

“鬼东西呀,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地方来呢?”

他只耸了一耸肩,便强着我走下第一级码头基石,并且附到我的耳边低低地说:

“傻孩子,还早啦!人家的新娘子还没有进屋呢。”

“那么,到这里来又是找谁呢?”

“不作声……”他命令地说,并且又拖着我走下三四级基石。

我完全看出了他的诡计。我知道,在这时候,纵使要设法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丢丑的事情了。他将我的手臂挟得牢牢的,就像预先知道了我一定要溜开的那样。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黑色的大的魔口,张开着吞噬了一切。霞光也统统幻灭了,在那混沌的、模糊的天际,却又破绽出来了三四颗透亮的、绿眼睛似的星星。

我暗自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壮着胆子,跟着他走着。码头已经只剩六七级了,老耗子却仍然没有找着他的目的地,于是,他便不得不叫了起来:

“秀兰!喂!哪里啊!”

每一个小船上都有头伸出来了,并且立刻响来一阵杂乱、锐利而且亲热的回叫:

“客人!补衣吧?”

“格里啦—客人哩!”

“我们补得真好呢,客人!”

我的心跳起来了,一阵不能抑制的恶心和羞赧,便开始像火一般地燃烧着我那“没有经过世故的”双颊。老耗子似乎变得更加镇静了,因为还没有听到秀兰的回答,他便继续地叫着:

“秀兰!喂!秀兰啦……”

“这里!王伯伯!”一个清脆的、细小的声音,在远远的角角上回应着。

一会儿,我们便掠过那些热烈的呼叫,摸着踏上一个摇摆得厉害的小划船了。这船上有一股新鲜的、没漆的气味。很小,很像一个莲子船儿改造的。老耗子蹲在舱口上,向那里面的一个孩子问道:

“妈妈呢,莲伢儿?”

“妈妈上去了!”

“上哪里去了呀?”

那孩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有回答。老耗子便连忙钻了进去,很熟识地刮着火柴,寻着一盏有罩子的小桐油灯燃着了。在一颗黄豆般大的,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下,照出来了一个长发的美丽的女孩子的面目。这孩子很小、很瘦,皮肤被湖风吹得略略带点黄褐色。但是她的脸相是端正的。她的嘴唇红得特别鲜艳,只要微微地笑一下,就有一对动人的酒靥,从她的两腮上现了出来。她的鼻子高高的、尖尖的。她的眉毛就像用水笔描画出来的那样清秀。但是我却没有注意到:她的那一对有着长睫毛的、大大的、带着暗蓝色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见一切的。她斜斜地躺在那铺着线毯和白被子的干净的舱板上,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举动。

我马上对这孩子怀着一种同情的、惋惜的心情了。

“还有谁同来呀,王伯伯?”她带笑地羞怯地说。

“一个叔叔!你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呢?”老耗子又问了。

“她说是找秋菊姑姑的……我不晓得……她去得蛮久了!

老耗子摸着胡子,想了一想,于是对我笑道:

“你不会跑掉吗,小虫子?”

“我为什么要跑呢?”

“好的,跑的不是好角色。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寻她来!但是,留意!你不要偷偷地溜掉呀!要是被别的船上拖去吃了‘童子鸡’……那么,嘿嘿……”他马上又装出了一个滑稽的、唱戏似的姿势,“山人就不管了—啊!”

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因为我看破了这条诡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那盲目的女孩子,又是那样可爱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我倒巴不得他快快地走上去,好让我有机会详细盘问一下这女孩子—关于他和她们往来的关系。

晚风渐渐地吹大了。船身簸动起来,就像小孩子睡摇篮那样地完全没有了把握。当老耗子上去之后,我便将那盏小桐油灯取下来放在舱板上,并且一面用背脊挡着风的来路,提防着将它拂灭了。

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翻身,将面庞仰向我,她似乎想对我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只将嘴巴微微地颤了一下,现了一现那两个动人的酒靥,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那蒙眬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几次,长睫毛闪动着就像蝴蝶的翅膀似的,可是她终于只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见我。

“你的妈妈常常上岸去吗?”我开始问她了。

“嗳!这鬼婆子!”莲伢儿应着,“她就像野猫一样哩,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嗳,叔叔,你贵姓呀?”

“我姓李。你十一岁吗?”

“不,十二岁啦!”她用小指头对我约着。但是她约错了,她伸出的指头,不是十二岁,而仍旧是十一岁。

“你一个人在船上不怕吗?”

“怕呀!我们这里常常有恶鬼!我真怕呢,叔叔!下面那只渡船上的贾胡子,就是一只恶鬼。他真不要脸!他常常不作声地摸到我们这里来。有一回他将我的一床被窝摸去了,唉,真不要脸!我打他,他也不作声的!还有,洋船棚子里的烂橘子,也是一只恶鬼。他常常做鬼叫来唬我!不过他有一支吹得蛮好听的小笛子,叔叔,你有小笛子吗?”

“有的。”我谎骗她说,“你欢喜小笛子吗?明天我给你带一支来好了。你的妈妈平常也不带你上去玩玩吗?”

“嗳嗳……她总是带别人上去的—没良心的家伙!”她抱怨地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眼睛,我就真不求她带了,像烂橘子一样的,跑呀,跑呀!嗳,叔叔,小笛子我不会吹呢?”

“我告诉你好啦!”

“告诉我?”她快活地现出了她那一对动人的酒靥,叫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吗?叔叔!我的妈妈真不好,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有一回,我叫她告诉我唱一个调子,她把我打了一顿。还有,王伯伯也不好,他也不告诉我。他还叫妈妈打我,不把饭给我吃……”

“王伯伯常常来吗?”我插入她的话中问道。

“唔!”她的小嘴巴翘起了,生气似的,“他常常来。他一来就拖妈妈上去吃酒。有时候也在船上吃!我的妈妈真丑死了,吃了酒就要哭的—哭得伤心伤意!王伯伯总是唱,他唱的我一句都不懂!他有时候就用拳脚打妈妈!只有那个李伯伯顶好啦!他既不打妈妈,还欢喜我!”

“李伯伯是谁呀?”

“一个老倌子,有蛮多胡子的。他也姓李,他是一个好人。还有,张伯伯也有胡子,也是一个好人。黄叔叔和陈叔叔都没有胡子。陈叔叔也喜欢我,他说话像小姑娘一样细……黄叔叔也顶喜欢打妈妈—打耳刮子!另外还有一些人,妈妈说他们是兵,会杀人的!我真怕哩!只有一个挑水的老倌子,妈妈可以打他,骂他!妈妈说他没钱—顶讨厌!嗳嗳,他买糖给我吃,他会笑。他喜欢我!妈妈这样顶不好—只要钱,只吃酒。她的朋友顶少有一百个,这一个去,那一个又来……”

这孩子似乎说得非常兴奋了,很多话都从她的小嘴里不断地滚了出来,而且每一句都说得十分清楚、流利,尤其是对于她的母亲过去的那些人的记忆,比有眼睛的孩子还说得真确些。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并且她的小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引诱的魔力。只要她飞一飞睫毛,现一现酒靥,就使人觉得格外地值得同情并显得可爱了。

我问她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她久久没有回答。一提到眼睛,这孩子的小脸上就苦痛起来了。并且立刻沉入到一种深思的境地,像在回想着她那完全记不清了的、怎样瞎眼睛的经过似的。半天了,她才愤愤地叹了口气说:

“都是妈妈不好!生出来三个月,就把我弄瞎啦!清光瞎呢……我叫她拿把小刀割我一只耳朵去,换只看得见的眼睛给我,她就不肯。她顶怕痛,这鬼婆子!我跟她说—嗳嗳,借只眼睛我看一天世界吧!她就打我—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统统是恶鬼!”

一说到恶鬼,她的脸色,就又更加气愤起来。

“她骗我,叔叔。像贾胡子和烂橘子那样的恶鬼,我真不怕哩!”

湖上的风越吹越大了。浪涛气势汹汹地大声地号吼着,将小船抛击得就像打筋斗似的,几乎欲覆灭了。我的背脊原向着外面的,这时候便渐渐地感到了衣裳的单薄,而大大地打起寒战来。我只能把小灯移一移,把身子也缩到中舱里面去。我和这孩子相距只有一尺多远了。正当我要用一种别样的言辞去对她安慰和比喻世界是怎样一个东西的时候,突然地,从对面,从那码头的角角上,响来了老耗子那被逆风吹得发抖了的怪叫声:

“你跑了吗,小虫子?”

“我的妈妈回来了。”莲伢儿急忙地向我告诉道。

船身又经过一下剧烈的、不依浪涛的规则的颠簸之后,老耗子便拉着一个女的钻进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面孔的妇人。她的相貌大致和莲伢儿差不多,却没有莲伢儿秀气。也是小嘴巴,但是黑黑的、水汪汪的、妖冶的眼睛。皮肤比莲伢儿的还要黑一点,眉毛也显得粗一点,并且一只左耳朵是缺了的。老耗子首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哈,然后便颇为得意地摸着胡子,向我介绍道:这就是他的情妇—莲伢儿的母亲—秀兰,且说:他们老早就预备了,欲将一个生得很好看的,名字叫作秋菊的小姑娘介绍给我。但是他们今天去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那孩子大概是到哪一个荒洲上去割芦苇了。

老耗子尽量把这事情说得非常正经、神秘,而且富有引诱力。甚至于说的时候,他自己笑都不笑一下。到末了,还由他的情妇用手势补充道:

“喽喽喽,叔叔!这伢儿这样高,这样长的辫子,这样大的眼睛……”

她将自己的眼睛妖媚地笑着,并且接着唱起一个最下流的、秽亵的小调来。

我的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了。我虽然事先也曾料到并且防到了他们这一着,但是毕竟还是“没有经过世故”的缘故,使他们终于开成一个大大的玩笑了(幸喜那个叫作秋菊的女孩子还没有被他们找到)。这时候,老耗子突然撕破了他那正经的面具,笑得打起滚来。那女人也笑了,并且一面笑,一面伏到老耗子的身上,尽量地做出了**猥的举动。

我完全受不住了,假如是在岸上,我相信我一定要和老耗子打起来的。但是目前我不得不忍耐。我只用鼻子哼了一口气,拼命地越过他们的身子,钻到船头上了。

他们仍旧在笑着,当我再顺着风势跳到黑暗的码头上的时候,那声音还可以清晰地听得出来。只有那盲目的女孩子没有忘记她应该和我告别,就从舱口上抛出了一句遥遥的亲热的呼叫:

“叔叔!李……叔……叔……明天……来啊!小……笛……子……呀……”

我下意识地在大风中站了一下,本想回应那孩子一句的,但是一想到那一对家伙的可恶和又必须得避免那左右排列着的同样的小船的麻烦的时候,我便拔步向黑暗中飞逃了。

一连四天,我没有和老耗子说一句话,虽然他总是那样狡猾地抱歉似的向我微笑着,我却老板着面孔不理他。同事们也大都听到了这么一桩事,便一齐向我取笑着、打趣着。这,尤其是那些平日也上过老耗子的大当的人,他们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变相报复的机会,而笑得特别起劲儿了。

“好啦!我以为只有我们上当呢!”

可是,我却毫不在意他们这样的嘲弄,我的心里,只是老放不下那个可怜的盲目的女孩子。直到第五天—星期日的上午,老耗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又老着面皮来找我了。他说他的母亲病得很厉害,快要死了,要他赶快寄点钱去,准备后事,但是他自己的薪金早就支光了,不能够再多支,想向我借一点钱,凑凑数。

一年多的同事,我才第一次看到老耗子的忧郁的面相。他的小胡子低垂了,眉头皱起了,那颗大的红痣也不放亮了,宽阔的鼻子马上涨得通红了起来!

我一个钱也没有借给他。原因倒不是想报复他,而是真的没有钱,也不满意他平时的那种太**的举动。他走了,气愤地又去找另外一个有钱的同事。我料到他今天是一定没有闲心再去玩耍了的,于是我便突然地记起了那个盲目的女孩子,想趁这个机会溜到湖上去看看。

吃过午饭了,我买了一支口上有木塞的、容易吹得叫的小笛子,一个小铜鼓,一包花生、糖果和几个淮橘。并且急急地,贼一般地—因为怕老耗子和其他的同事看见—溜到了湖上。

事实证明我的预料没错—老耗子今天一天没有来。莲伢儿的妈妈吃过早饭就上岸去寻他了。

我将小笛子和糖果统统摆在舱板上,一样一样地拿着送到这孩子的小手中。她是怎样地狂喜啊!当她抓住小笛子的时候,我可以分明地看见,她的小脸几乎喜到了吃惊和发痴的状态。她的嘴唇抿笑着,并且立刻现出了那一对大大的、动人的酒靥来。她不知所措地将面庞仰向我,暗蓝色的无光的眼睛痛苦地睁动着。

“叔叔呀!这小笛子是你刚刚买来的吗?嗳嗳,我不晓得怎样吹哪!哎呀—”当她的另一只手摸着了我递给她的橘子和糖果的时候,她不觉失声地叫道,“这是什么呢?叔叔—嗳嗳,橘子呀……啊呀,还有—这不是花生吗?有壳壳的,这鬼家伙!还有—就是管子糖呀!嗳嗳,又是菱角糖!叔叔,你家里开糖铺子吗?你有钱吗?我妈妈说,糖铺子里的糖顶多啦,嗳嗳,糖铺子里也有小笛子买吗?”

她畏缩地羞怯地将小笛子送到了嘴边,但是不成,她拿倒了。当我好好地细心地给她纠正的时候,她突然飞红了脸,并且小心地害怕似的只用小气吹了一口:

“述—述—述!”

我蹲着剥橘子给她吃,并且教她用手指按动笛上的每一个小孔,这孩子是很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两三个音,并且高兴到连橘子都不愿吃了。

我回头望望湖面,太阳已经无力地懒洋洋地偏向西方去了。因为没有风,远帆就像无数块参差的墓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湖上竖立着。蓼花洲的芦苇,一小半已经被割得像老年的瘌痢头一样了。

我望着,活泼的心灵,仿佛又欲生翅膀了似的几乎把持不住了。

莲伢儿将笛子吹得像鸡雏似的叫着,呜溜呜溜地,发出一种单调的、细小的声音。她尽量地将小嘴颤动着,手指按着我教给她的那一些洞孔,但是终于因为不成调子,而不得不对我失望地叹息了起来:

“叔叔,我吹得真不好呢!嗳嗳,只有烂橘子吹得顶好啦!他吹起来就像画眉一样叫得好听,叔叔,你听见过画眉叫吗?秋菊姑姑拿来过一只画眉,真好听呀!她摸都不肯给我摸一摸,叔叔,画眉是像猫一样的吗?”

我对她解释道,画眉是一种鸟,并不像猫,而是像小鸡一样的一种飞禽,不过它比小鸡好看一点,毛羽光光的、黄黄的,有的还带一点其他的色彩。说到彩色,这孩子马上就感到茫然起来。

“叔叔,彩色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种混合的颜色—譬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是蛮好看的家伙……”

想想,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一样都看不见呀,叔叔!我妈妈只晓得骗我!她说世界上什么好家伙都没有,只有恶鬼,只有黑漆……”

我又闭着眼睛对她解释着:世界上并不只是恶鬼,只是黑漆,也有好人和光明的。这不过是她的妈妈的看法不同罢了,因为人是可以把世界看成各种各样的。

“叔叔,你说什么呀?”她忽然茫然地叫道,“你是说你要睡了吧?听呀,我的妈妈回来了!她在哭哩!一定又是喝醉了酒,被王伯伯打了的,这鬼婆子!你听呀,叔叔。”

“那么,我走吧!”我慌忙地说。

“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你的妈妈。我怕她又和那天一样地笑我。”

“不会的,叔叔!等一等……”她用小手拖住我的衣服,“她喝醉了酒,什么人都不认得的,她不会到中舱里来。”

我依着这孩子的话,在艄后蹲着,一会儿,那个头发蓬松、面孔醉得通红的、带着伤痕和眼泪的莲伢儿的妈妈,便走上船来了。船身只略略地侧了一下,她便横身倒在船头上,并且开始放声地号哭了起来。

莲伢儿向我摇了一摇手,仿佛是叫我不要作声,只要听。

“……我的男人呀!你丢得我好苦啊!你当兵一去十多年—你连信都没得一个哪!我衣—衣没得穿哪!我饭—饭没得吃哪!我今朝接张家—明朝接李家哪!我没有遇到一个好人哪!天杀的老耗子没得良心哪—不把钱给我还打我哪……”

莲伢儿爬到后面来了,她轻声地向我说:

“叔叔,瓜瓢!”

我寻出了一个**瓢来,给她递过去了。我望着她妈妈停了哭声,发狂似的舀了两瓢湖水喝着,并且立刻像倾倒食物似的呕吐起来。我闻着那被微风拂过来的酒腥气味,觉得很难受得住,而且也不应该再留在这儿了。我一站起身来,便刚好和那女人打了一个正正的照面。

她的眼睛突然吃惊地瞪大着,泛着燃烧得血红的火焰,牢牢地对着我。就仿佛一下子记起来了我过去跟她有着很深的仇恨似的,而开始大声地咒骂着:

“你这恶鬼!你不是黄和祥吗?你来呀—老娘不怕你!你打好了!老娘是洞庭里的麻雀—见过几个风浪的……老娘不怕你这鬼崽子!哈!你来呀!”

她趁势向中舱里钻,就像要来和我拼命似的。我可完全给唬住了!但是,莲伢儿却摸着抱住了她的腿子,并且向她怒骂着:

“你错了呀!鬼婆子!这是李叔叔呀!那天同王伯伯来的李叔叔呀!人都不认得哩,鬼婆子!”

“啊!李叔叔!”她迟疑了一会儿,就像梦一般地说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他不是黄和祥,他是一个好人!是了,他喜欢我,他是来和我交朋友的!小鬼崽,你不要拖住我呀!让我拿篙子,我们把船撑到蓼花洲去!”

我的身子像打摆子似的颤着!我趁着莲伢儿抱住了她的腿子,便用全力冲过中舱,跳到了码头上。

当我拼命地抛落了那个醉女人的错乱的疯狂似的哈哈,一口气跑到局子里的时候,那老耗子也正在那里醉得发疯了。他一面唱着《四郎探母》,一面用手脚舞蹈着,带着一种嘶哑的、像老牛叫似的声音: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见到……儿的老娘哪!”

我尽力地屏住了呼吸,从老耗子的侧边溜过去了。为了这一天过分的无聊、悔懊和厌恶,我便连晚饭都不愿吃地横身倒在**,暗暗地对自己咒骂了起来。

1936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