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得就像一个小纸人儿了,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5]给弟弟吃,不给我吃!他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好宝宝,好香哥儿……‘猪耳朵’吃不得呢,你屙痢啦!”做妈妈的声音显然已经很酸哽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教你写字吧!”

梅春姐忍着心酸哄着香哥儿。她把六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会儿买‘猪耳朵’给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丈夫携着那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己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一般,他猛地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得粉碎!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张手向他们母子扑过去!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地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住。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得满屋子乱窜!她连忙将两个小的哄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搭话。医生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盯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儿!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儿!”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让他们自己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了。

像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像有无数根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呆立在那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作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使他惶惊起来。然而,他却仍然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统统死掉了,他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页心肝已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那仍然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候,她便像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儿!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苦命的儿啦!你死都不闭眼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