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更加炎热得炽腾起来。还保住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镇上来的梅春姐,整天淹没在眼泪与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婴儿,就像一只红皮小老鼠一般,在她的胸前蠕动着。她讨来一块破布衫将他兜包了。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亲的天性的爱抚,一种几近于无的淡微的乳汁将他营养着。因为割肉般地心痛着黄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泪的、深陷着的扁桃眼珠子,就像一对荒凉的枯井般地微睁着。在她那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小块产后失调的、贫血的、病态的红潮。
镇上似乎比街上宽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个有床铺也有方桌子的房间里。一种破灭的悲哀和恐怖,仍旧牢而有力地缚住了她那战栗的灵魂。代替了黄而使她不能不惶惧与痛惜着自己的身躯的,完全是婴儿的生命。她不能抛掉这刚刚出世的苦命的小东西—她的心头肉—而不管;假如她那不能避免的厄运真真来临了的时候,她是打算了和这婴儿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将他偷偷地勒毙!她很不愿意这弱小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领受那些凶恶的人的践踏!虽然她明知道这许是一桩深重的罪孽,一种伤心的、残酷的想头!
一连三天,她都沉陷在这种破灭的悲哀的想头里,因为,他们那些人也许要将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经常来监视她、送她的食物的,却完全换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突然跑进一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将她从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战栗地拥抱着她的婴儿,在经过一种过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烧之后,她突然地,像万念俱消般地反而刚强起来,蹒跚地向中厅跟去!
一个留仁丹胡髭的人等在那里。旁边还侍立着两个跟随,替他扇风。他嬉笑地捻着他的胡髭,说: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用一种由绝望的悲哀而燃烧出来的怒火,盯着那撮胡髭。
“你的家中来人来保你了!现在,你就可以跟他们出去!”
“出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梅春姐像梦一般地朦胧起来。她仍然痴呆着!突然,那个人却又改变了他的笑容,故作正经地、大声地、教训她般地怒道:
“去吧—以后当心些!别再偷坏的人做野老公了。这回要不是你们全村的老人都具结……”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将起来。
梅春姐完全变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送到了头门。
“家中来人?这又是谁呢?谁呢?”
陈德隆的光头和一双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门口来了!他正正地拦在梅春姐的前头。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着!像比那厄运临头还要惊惧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震慑了她那残破的灵魂,她手中的婴儿几乎要震掉下来了。
没有等她来得及明白这变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两个人将她扶上一顶小轿,昏昏沉沉地抬着走了。好远好远她才恢复她那仍然像梦一般的知觉。一阵羞惭,一阵战栗,一阵痛楚与悲酸……将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泪狂涌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看到了满屋子全是人,只听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们说了些什么话,又出去将他们统统送走了,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进门来,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声—她不作声!在丈夫的脸上,显着一种憔悴的容颜—一种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脸,还剩下(就像剩在一片枯黄了的秋天的落叶上似的)一块可怜的残红—一种羞惭与悲痛的汗流的战栗!
他们站在那里,沉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终于,出于母性的爱—为了婴儿,梅春姐忍痛流泪地抱着那小人儿走近他的身边了。她说着—她的话,就好像是那婴儿钻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极其凄楚的悲声的呜咽:
“德隆哥……现在,我的错……统统……请你打我吧!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请你……”
她没有工夫揩她的眼泪,让它一滴赶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婴儿的小手上,又由婴儿的小手落入尘埃。陈德隆低头重步地走近她的身边:一种男人的汗水臭和热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边躺下了。他那秃头阴暗无光地斜枕着。他那无可发泄的牛性的悲哀,把他闷得、胁迫得几乎发狂起来!
“你说吧!会长老爷!”突然地,他又从**翻身起来了,“大半年来你把我侮辱成什么样子了呢?我的颜面?我在外面千辛万苦地漂泊,又求三拜四、卖田卖地地花钱把你弄出来!我完全丧尽了我平日的声名了!”
梅春姐摇拍着怀中苏醒而悲哭的婴儿,她的头千斤石头般地下垂着。她的眼泪已经不是一滴两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涌出来。
突然地,像一个什么灵机触发陈德隆似的,他像一匹狼般地冲向梅春姐!他从她的怀中夺过那啼哭的婴儿来,沙声地叫着:
“老子看!老子看!他妈的!是不是小砍头鬼!是不是小砍头鬼?”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跟着他转了一个旋圈,发着一种病猿般的嘶声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陈德隆终于没有看清,就向**一掷,自己跑到房门边坐下了。在刚刚弥月的婴儿的身上,是很难看出像谁的模样和血脉来的。
梅春姐将婴儿抱起来死死地维护着。陈德隆更加阴郁而焦烦了。在他那无力发泄的、酸性的、气闷的心怀里,只牢牢地盘桓着一种难堪而不能按捺的愤愤的想头:
“我怎么办呢?他妈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颜面完全丧在这件事情上了!他妈的!妈的,妈的,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