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庙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显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烦琐的事务,就像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挡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了,眼睛便更加显得像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些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太阳刚刚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今天好!”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梅春姐小心得就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统统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统统不能解决。她用了一种孩子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道: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羞惭地说。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情统统这样简单吗?”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统统都是这样的呀!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心虚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走她们,就得啦!”

黄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的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的说道:

“对,黄啦!你说得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统统解决掉,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统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己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了吻她那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心爱的姐,你怎么这时才想清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温存的话语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