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走了,黑夜像巨魔似的,张口吞噬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自己也不觉得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摆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像眼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摆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起来,用一块破布头揩了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像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呜咽得更加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摆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儿没有闲工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在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的、翡翠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像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的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地,一道沉重的、有力的破门的声音,又将她震惊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锁着眉毛说,“明天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儿工夫。好像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的全身轻轻地颤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连连地说: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的人去当兵。吃苦,他也得去拼拼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像并不曾听见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地给他**了她的身子之后,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稀奇的反响来:“为什么我要永远这样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稀奇!虽然只是一次平常的见面,但那个人实在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随即她又想,“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过来着!”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栗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可怕的想头牵动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像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那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洁白的身名涂坏。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