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亡命般地从湖滨跑回来,放好桶,晒好衣裳,走进卧房的时候,梅春姐已经身疲力软了。她无心烧饭,无心饮牛,无心饲喂鸡和鸭……懒洋洋地躺在木**,去推想她那命运中的各种不幸的根源。

田野中的男人们的秽语和湖上的妇人们的嘲讽,就像一个多角的、有毛的东西似的,在她的心中翻滚。她想起了母亲临终的前夜和父亲死时所对她叮嘱的那些话来:“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如果丈夫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的时候,只能低声地温语地,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他……”她觉得她对丈夫是太少劝慰了,她应当好好预备一些温软的话,在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她的丈夫才行。这样,她便深深地叹了一叹,把心思勉力地镇静了一会儿,就又慢慢地开始她那日常的、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琐细事务。

在夜间,丈夫陈德隆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线微弱得可怜的灯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长癞子而脱落了发根的光头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他的面孔通红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睁大着一双带着血丝的、发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声不响,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边,向梅春姐做成一个要冷茶的手势,就横身倒了下来。

夜—是很长的。当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时候,当梅春姐正要用温软的言辞去劝慰他的时候,当村上的赌徒们正待邀人去赌钱的时候,丈夫陈德隆的酒醒来了。他突然像一根发条似的从**弹了起来,伸手到小柜中摸出他那仅有的几块放光的洋钱和铜板,一只熊似的冲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谁呀?”他停了停脚步,“放心吧!没有人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跑开了。

夜—是很长的。

梅春姐张望着丈夫的阴影,在无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头又看着那像在打哈欠似的洞黑的床铺,她的心儿不能抑制地战栗了好久。被子里还遗留着丈夫的酒气,可是—没有了丈夫。小柜中还遗留着洋钱和铜板的空位置,可是—没有了洋钱和铜板。她想哭,可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又慢慢地走到了窗口前,她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个能够使丈夫回心的办法。叹气,流眼泪,一点也不能打动丈夫的那颗懵懂的心。她渐渐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种绝望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叹着……之后,她就推开窗子伸出了头来,想看一看她那从小就欢喜看的夜空,想借着星星和月明来解一解心中的愁闷。可是,忽然地,像有一个什么暗号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专门为勾引她而来的,浮**的粗俗的情歌,立时间便四面飘扬起来了。

最初是一个沙声的唱道: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

没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

磕响头!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头缩了回来。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卑污、下贱的、太可笑的家伙。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么东西!但悲痛是无情的,她睡不着。她把耳朵轻轻地贴在窗口边,无聊地又想听下去—她是想赶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毁灭掉的悲哀:

哥说:“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头骨跪得浮浮肿,

额头叩得没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万不依!”

接着,又有一个人装着女人的声音唱起来了。这声音,梅春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身上脏得发霉,还常常佩着一个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独身汉老黄瓜唱的。喉咙尖起来就像那饿伤的猫头鹰一般地叫着:

姐说:“我的哥呀!

你要黄金白银—姐屋里有;

要花花绿绿的荷包子—慢慢送得来。

你铁打的心儿呀—想转来!”

沙声的又唱道:

哥说:“我的姐呀!

不怕你黄金白银堆齐我的颈,

花花绿绿的荷包子佩满我的身……

父母的遗体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听越觉得下流了,她离开了小窗,准备钻进那洞黑的**。可是那歌声的尾子,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可以听得出来。尖声的在后面接着:

姐说:“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坝里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桥—无人走啦!

只要你情哥哥在我桥上过一路身,

你还在何嗨[1]—修福积阴功!”

沙声的没有再唱了。一阵一阵的嬉笑涌进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头把耳朵扪得绷紧,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两回。她想:“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癞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虚、孤独……却又是真的。梅春姐只能尽量地抑制自己,她总还满望着丈夫有回心转意的一日。然而这一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梅春姐不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虚、孤独……也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