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19)，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20)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21)，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昔有西陵(22)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23)，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24)，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25)，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26)，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27)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28)，劫火(29)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2)愕窒：惊愕得不敢出气。

(3)自挽诗：自我追悼的诗。绍兴沦陷后，陶渊明曾作《拟挽歌辞》，张岱也写下《和挽歌辞》三首，详见《张岱诗文集》。

(4)引决：自杀。

(5)《石匮书》：张岱当时正在撰写的一部历史著作。历时二十七年才完成，记录了自明洪武至天启年间近三百年的史事。共二百二十卷，现存二百零八卷。书名取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卒三岁而迁为太史公，抽史记石室金匮之书。』

(6)首阳二老：指商朝遗民伯夷与叔齐。武王灭商后，他们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亡。直头：实在是。

(7)王、谢：东晋王导、谢安两大望族，后泛指豪门望族。

(8)罹：遭遇，遭受。

(9)篑（kuì）：草鞋。

(10)仇：报应。

(11)衲：补缀的衣服。裘：皮衣。

(13)藿：豆叶，这里泛指野菜。

(14)粝（lì）：粗粮，糙米。粻（zhāng）：精米。

(15)荐：草席。

(16)枢：门上的转轴。

(17)牖（yǒu）：窗户。

(18)爽垲（kǎi）：《左传·昭公三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高爽干燥，这里指明亮干燥的房子。

(19)黍熟黄粱，车旅蚁穴：指黄粱梦与南柯梦梦醒皆空。唐沈既济《枕中记》中，卢生在梦中历尽荣华富贵，醒来时黄粱饭尚未熟。唐李公佐《南柯记》载，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梦醒后见槐树下有蚁穴，即梦中所历槐安国。

(20)《志林》：苏东坡所写的《东坡志林》，这里泛指一般的笔记作品。

(21)城郭人民：形容物是人非。晋陶潜《搜神后记》载，汉朝丁令威得道后化为仙鹤飞回故乡，见世事变迁，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22)西陵：西兴，钱塘江渡口。

(23)鹿鸣宴：古时地方官祝贺举子考中而举行的宴会，起于唐代。因宴中歌《诗·小雅·鹿鸣》，故称『鹿鸣宴』。

(24)雕虫：比喻微不足道的小技艺，常指写作诗文。汉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25)慧业文人：指有文采、与文字结缘的人。

(26)『邯郸梦断』四句：汤显祖《邯郸梦》中卢生临终前仍想着摹拓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以传世，所以说『名心难化』。

(27)名根：好名的本性。

(28)舍利：梵语，译为『身骨』。释迦牟尼佛遗体火化后结成的坚硬珠状物，又称『舍利子』。后来也指高僧火化后剩下的骨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