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从虚浮空疏走向经世致用(1 / 1)

包括儒学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是讲究实学,强调务实。儒生士大夫考辨人生与社会的理论思维,都以解决现实的社会与人生问题作为从事学术的终极目的,把追求所谓“内圣外王”作为最高的理想境界。儒学的创始人孔子,一生恓恓惶惶地奔走于列国,就是为了按照周礼的模式去矫世、救世、经世的。宋代的理学,作为儒学发展的阶段,也是继承传统儒学的经世致用的精神的。朱熹在《中庸章句》中评论《中庸》一书时即写道:“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但理学研究的重点已转移到宇宙本体的思考和个人修养的完善,使其救世的一面大为淡化。当它被官方定为独尊的正宗和神圣不可违的教条之后,其陈腐僵化和虚浮空疏的弊端便明显地暴露出来,从而更削弱了它维护封建统治的实用性。宣德之时,明宣宗即曾感慨地说:“闻比年生徒,多不务学,徒记陈言,为出身之资,及授以职,讫无实用。”[75]后来辛陞也谓:“文章取士……不知菽粟为何物,一旦临民涖治,非寄耳目于他人,则牵拘文义,牴牾时务,了无一用。”[76]这一切,表现了封建末世文化的衰微景象。

当明王朝由盛转衰,封建统治危机逐渐暴露之时,士大夫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日渐感到这种陈腐空疏学风的危害,开始发出讲求实学的呼唤。薛瑄在对理学进行批判改造和修正的同时,针对当时学术界“只是讲说,不曾实行”的恶劣学风,提倡实学理论。他认为:“读圣贤之书,句句字字有的实用处,方为实学”[77],“为学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78],“为学最要务实,知一理则行一理,知一事则行一事”[79],“读书不为空言”,“当因其言以求其所言之实理于吾身心”[80],主张治学要务实致用,力行实践。他严厉批判科举词章之学,认为“道之不明,科举之学害之也”[81]。它造成的恶果是使人把读书、治学当作是“进身之阶梯”,不知求实理,务实用,从而培植出一批“只是讲说,不曾实行”[82]的“章句之徒”和“为科目而著书”、“教人”的俗儒。

薛瑄首开明代实学思潮之先河,继起的陈献章、湛若水、王守仁等人,从明王朝的长治久安出发,无不猛烈抨击空谈之弊,大力提倡实学。陈献章说:“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83]他倡导“立言”、“立功”、“立德”,认为此三者都是自我身心涵养的工夫,都是实学。王守仁更是对“天下波颓风靡”感到痛心疾首,他提出致良知说,要求人们在“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做到“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84]。由于他们的积极倡导和鼓动,在明中期迅速掀起了一股实学潮流。就是在这股潮流的激**和推涌之下,嘉靖后期至万历初年,海瑞、戚继光、张居正等政治家、军事家,针对嘉靖以来纲纪颓坠、法度凌夷的状况,高扬求实进取的精神,进行了一系列政治、军事和经济改革。

但是,这股实学思潮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又趋于沉寂。第一次实学思潮的沉寂,与王守仁心学的衰落有着密切的关系。王守仁在嘉靖初年形成完整的心学体系之后,极力宣扬精神、理性的作用,补救了朱学支离烦琐之弊,并因其简易直接而使人们“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85],因而很快风靡天下,进入它的全盛时期。但是王守仁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命题,把中国古代的主观唯心主义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必然要使自己陷入禅宗的泥坑。果然,到了晚年,他已抛弃以前有关“事功”的种种主张,走向禅学的虚空境界。就在王守仁的心学盛行之时,罗钦顺、王廷相等思想家即对心学的空疏学风提出批判,提倡“经世宰物”、强调“笃行”的学风,认为“唯实学可以经世”[86]。但是,明朝统治者却对王学极力加以扶持。嘉、隆以后,“自兴化(李春芳)、华亭(徐阶)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二年)论语程义,首开宗门,此后浸**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87],改变原先以程朱注疏为准的规定,将心学列为科举考试的内容。隆庆元年(1567年)还追尊王守仁为新建侯,谥文成。万历十二年(1584年)十一月,更钦准王守仁从祀文庙。心学于是便以国学的资格取代朱学而成为全国的统治思想。此后,王学后门王畿、王艮与邹守益、钱德洪等虽然派别不同,但都片面发展王学的糟粕,进一步加深心学的禅宗化程度。一般士大夫也是不读书,不探讨实际学问,不研究当代的现实问题,而只顾谈心性,诵语录,参话头,背公案。他们一味清谈,“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88],祸及社会人心,误国误民。因此,王学在盛行半个世纪之后,便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

万历中期,经张居正改革而暂时缓和的社会矛盾又复尖锐起来。它既有封建社会固有矛盾的激化,又有因资本主义萌芽而产生新矛盾的抗争。与此同时,民族矛盾也在激化。民族战争的烽火与阶级斗争的怒涛,直接威胁着明王朝的存在。而统治集团内部持久、激烈的党争,又消耗着明王朝自身的力量。拯时救危的时代需要,呼唤着经世致用之学的回归。于是,心学内部的一些有识之士便纷纷反戈,要求对它进行修正或加以抛弃,以“实”救“虚”。这种反戈由颜山农、何心隐、李贽开其端,顾宪成、顾允成、高攀龙继其后,而由明末清初的刘宗周、孙奇逢、张采、陈确、黄宗羲、陆世仪、李颙、唐甄等推向**。与此同时,以徐光启、宋应星为代表的科学家,以张溥、陈子龙、顾炎武、方以智为代表的复社成员,以王夫之为代表的唯物主义思想家,以陈第为代表的考据学派,以及朱舜水、傅山、潘平格、费密、吕留良等一批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和学者,也纷纷抨击心学末流的虚浮空疏之风,倡导经世致用之学[89],从而掀起了明代历史上的第二次实学思潮。

明晚期兴起的第二次实学思潮,比第一次实学思潮的规模更大。它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心学的空疏学风,要求反虚务实。东林党的领袖之一顾宪成抨击王氏之学是“议论益玄,习尚益下”[90]。顾允成也愤慨地说:“吾叹夫今人之讲学者”,“凭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快活过日”[91]。高攀龙要求将王学的“虚”“反之于实”,“不贵空谈,而贵实行”[92]。复社领袖张溥针对当时的士人高谈心性、不通经术,“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县不知泽民”的状况,特地为复社制定了“复兴古学”、“务为有用”[93]的宗旨。陈子龙也对“士无实学”的现象深为不满,极力主张“实用”,反对“浮文”,主张“通今”,反对“拟古”[94]。黄宗羲更抨击心学导致明王朝“股肱惰而万事慌,爪牙忙而四国乱,神州**复,宗社丘墟”[95]的祸害。

在反对清谈、主张务实的同时,明末的实学思潮又强烈反对逃世,主张救世。东林党的顾宪成说:“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矣。”[96]高攀龙说:“学者以天下为任。”[97]赵南星更声言:“君子在救民,不能救人算不得账。”[98]他们不仅这样说,而且也确实这样做。面对阉党的嚣张气焰,他们大无畏地“讽议朝政”,暴露黑暗,并毫不顾惜地为之献出生命,用一腔热血洗涤乾坤。继起的复社领袖陈子龙等人,在明朝危亡之际,费尽心力“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编辑了一部508卷的《明经世文编》,以为“通今者之龟鉴”[99]。复社另一成员顾炎武也因“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100],遍查二十一史和各地方志、名人文集、奏章文册,从中著录有关明代社会经济的资料,并经实地考察查核,编纂一部《天下郡国利病书》,以为“明道救世”之用。科学家徐光启认为,“方今事势,实须真才。真才必须实学”[101],主张“人人务博通屯田、盐法、河漕、水利、兵事等天下要务,以称任使”[102]。他的《农政全书》就是为此而作的。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方以智的《通雅》、《物理小识》,也同样是出于经世致用的目的而写成的。

波澜壮阔的晚明实学思潮,摧毁了心学一家独尊的地位,使久已荒芜的学术文化园地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呈现出一派群芳斗艳的繁荣景象,并深刻地影响了此后清代思想文化的发展,在中国学术史上谱写了光辉的一页。

注释

[1] 薛瑄:《读书录》卷二。

[2] 参见李元庆:《明代理学大师——薛瑄》,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3。

[3]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康斋集》。

[4] 吴与弼:《康斋集·励志斋记》。

[5] 《陈献章集·示儿》。

[6] 《陈献章集·复赵提学佥宪》。

[7]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下》、《王文成公全书·与王纯甫书》。

[8]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上》。

[9]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中》。

[10]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下》。

[11]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中》。

[12] 王艮:《王心斋遗集·语录》。

[13] 王艮:《王心斋遗集·答问补遗》。

[14] 王艮:《王心斋遗集·语录》。

[15] 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

[16] 《何心隐集·寡欲》。

[17] 李贽:《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18] 李贽:《李氏丛书·老子解下》。

[19] 李贽:《焚书·答邓石阳》。

[20] 李贽:《藏书·德业儒臣后论》。

[21] 周应宾:《识小篇》。

[22] 李贽:《续焚书·三教归儒说》。

[23] 李贽:《明灯道古录》卷上。

[24]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怀星堂集》。

[25] 徐渭:《徐文长集·读龙惕书》。

[26] 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叙陈正甫会心集》。

[27] 《汤显祖诗文集·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

[28] 《汤显祖诗文集·耳伯麻姑游诗序》。

[29] 《汤显祖诗文集·复甘义麓》。

[30]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空同子集》。

[3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怀麓堂集》。

[32] 《明史·李梦阳传》。

[33] 《明史·文苑传三》。

[34] 陈田辑:《明诗纪事》辛签卷一。

[35] 何景明:《大复集·述归赋序》。

[36] 李梦阳:《空同集·驳何氏论文书》。

[37] 《袁中郎全集·叙姜陆二公同适稿》。

[38] 顾炎武:《日知录·文人摹仿之病》。

[39] 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0] 李贽:《焚书·童心说》。

[41] 李贽:《焚书·杂说》。

[42] 李贽:《焚书·忠义水浒传序》。

[43] 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叙小修书》。

[44] 袁宏道:《袁中郎全集·觞政》。

[45] 《汤显祖诗文集·牡丹亭记题词》。

[46] 宋应星:《天工开物·乃粒》。

[47] 宋应星:《天工开物》序。

[48] 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

[49] 李杕:《徐文定公行实》。

[50] 张溥:《农政全书》序。

[5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徐霞客游记》。

[52] 朱载堉:《万年历备考·诸历冬至考》。

[53] 朱载堉:《律历融通·黄钟历议·日躔》。

[54] 朱载堉:《律历融通·黄钟历议·晷景》。

[55] 朱载堉:《律吕精义》。

[56] 《徐光启集·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证》。

[57] 宋应星:《天工开物·锤锻》。

[58] 《几何原本引》。按:此文原署名为利玛窦书,但据利玛窦自述,其作者实为徐光启。见《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本下册,51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59] 徐光启:《几何原本引》。

[60] 李之藻:《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明经世文编》卷四八三。

[61] 《徐光启集·勾股义绪言》。

[62] 李之藻:《同文算指序》。

[63] 李之藻:《代疑篇序》,《增订徐文定公集》卷六。

[64] 方以智:《通雅·音韵通别不紊说》。

[65] 李之藻:《浑盖通宪图说序》,《增订徐文定公集》卷六。

[66] 《徐光启集·历书总目表》。

[67] 《徐光启集·勾股义绪言》。

[68] 朱载堉:《律历融通·黄钟历议·交会》。

[69] 朱载堉:《进历书奏疏》。

[70] 朱载堉:《律学新说·密率律度相求第三》。

[71] 同上。

[72] 《徐光启集·泰西水法序》。

[73] 《徐光启集·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

[74] 《徐光启集·刻同文算指序》。

[75] 《明宣宗实录》卷四十八。

[76] 辛陞:《寒香馆遗稿》卷二。

[77] 薛瑄:《读书续录》卷三。

[78] 薛瑄:《读书录》卷二。

[79] 薛瑄:《读书录》卷三。

[80] 薛瑄:《读书录》卷一。

[81] 薛瑄:《读书录》卷八。

[82] 薛瑄:《读书录》卷四。

[83] 《陈献章集·书漫笔后》。

[84]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

[85] 顾宪成:《顾文端公遗书·小心斋札记》。

[86] 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二十二。

[87] 顾炎武:《日知录·举业》。

[88] 顾炎武:《日知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89] 参见张显清:《晚明心学的没落与实学思潮的兴起》,《明史研究论丛》第1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90] 顾宪成:《顾文端公遗书·小心斋札记》。

[91] 高攀龙:《高子遗书·顾季时行状》。

[92] 高攀龙:《高子遗书·语录》。

[93] 陆世仪:《复社纪略》。

[94] 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凡例》。

[95] 顾炎武:《日知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96] 顾宪成:《顾文端公遗书·小心斋札记》。

[97] 高攀龙:《高子遗书·与李肖甫书》。

[98] 高攀龙:《高子遗书·与华讱庵邹经畲忠余书》。

[99] 陈子龙:《明经世文编》序。

[100]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

[101] 《徐光启集·与胡季乃比部》。

[102] 《徐光启集·敬陈讲筵事宜以裨圣学政事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