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程朱理学的式微与主体意识的觉醒(1 / 1)

程朱理学在明初被统治者推上至尊的统治地位,朱熹注释的《四书》成为官定的读本、科举取士的准绳。但理学家一味“尊朱”、“述朱”,谨守其矩矱而未敢逾越半步,也就丧失了朱熹的创新精神,而陷于保守僵化的状态。如以圣贤自托、提倡道学的方孝孺,在辅佐建文帝时热衷的是讲经论道和恢复井田旧制以及《周礼》中的古旧职官,明成祖通过“靖难之役”夺取帝位后,他又拒绝为新朝效力,足见其迂腐和保守。这样,程朱理学就无法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更新,从而日趋没落和腐朽。

明中期社会的变迁,使部分学者、文人逐渐意识到,保守僵化的程朱理学已无力解决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必须寻求新的思想出路。生活在明王朝由盛入衰时期的理学家薛瑄,首先从现实出发进行理论反思,在坚持维护朱学“正统”的前提下,对朱熹理学进行了批判改造或修正,在理学的根本问题上提出了一系列有别于朱熹的见解,公开亮出“从事于心学”[1]的旗号,主张以“正人心”特别是“正君心”来匡救时弊,振兴国运。他的理论主张给朱学打开了一个缺口,对心学思潮的兴起产生了诱发、启迪的作用。[2]与之同时的吴与弼也颇有怀疑精神,并抨击宋末以来的笺注“率皆支离之说”,有害无益。他“兼采朱陆之长”[3],认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备仁义礼智四端也”[4],认为仁义礼智是人心原本具有的,读书为学,主要在于“反求吾心”,从而端发吾心固有之理。因此他主张在“思处”格物,特别是要重视“平旦之气”的静观和“枕上”的夜思冥悟。吴与弼的学生陈献章更从程朱理学转向陆九渊的心学,由读书穷理转向求之本心,强调自我的存在和价值。他认为,道或理,并不是独立于人心之外的客观精神实体,而是存在于人的心中,“若个人心即是天”[5]。在程朱理学那里,心具万理首先是指人心具有无限的认识能力,其次是指人在禀气而生的同时所秉承的天理,即生而具有的伦理意识。这种伦理意识虽也具有生而有之的含义,但归根结底,是从心外秉受而来的。在陈献章那里,心具万理是指人心先天即具万理,无须从心外秉受,心既是宇宙本体,又是认识本体,故“为学当求之心……此心学法门也”[6]。他的这种理论主张,带有明显的主观唯心主义色彩,但也蕴涵着某些要求个性解放的因素。陈献章心学的形成,表明明代心学已由附会朱学发展到离朱入陆、自成一统的新阶段。明初以来朱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从此被打破。心学的影响日益扩大,至王守仁时风靡天下,压倒朱学,在学术界占据了主导地位。

王守仁针对当时深刻的社会危机构筑的心学体系,目的是为统治者“破心中贼”,表明他是封建制度坚定的卫道士。他的心学与朱熹的理学一样,都鼓吹“去人欲,明天理”。但朱熹的理学更多地突出超感性现实的先验规范,把人看作是受外部的天理或自身的人欲支配的客体,不是具有自主性、能动性的主体。而王守仁的心学则以心为主体,从而导出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在本体论上,王守仁以“心”为天地万物之主宰,认为“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心外无物”,“心外无理”[7],充分肯定人的主体性。在知行问题上,他主张“知行合一”,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8],注意到实践活动对于认识的影响,强调要言行一致,反对知而不行。为了达到“知行合一”,王守仁又提出“致良知”说,认为人生来就具有良知,良知存在于“心之本体”[9],故“致知格物”要本乎“心”,加强道德修养,去欲存理,同时还要密切结合周围的事物,联系社会现实,“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乃有益”[10],“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11]。这就突出了个体的历史责任感和道德的自我意识,并含有积极的入世精神和经世思想。王守仁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高扬人的主体地位,否定用外在规范来管辖“心”禁锢“欲”的必要,从而造成程朱理学的瓦解。

王守仁的心学不仅以它反传统的精神,在客观上起到了冲破思想禁锢的作用,而且还以其对天理确认的极大随意性,为后来的学者偷换天理良知的内涵、宣传自己离经叛道的异端思想创造了条件。按照王守仁的说法,天理在于自我之体验,这就隐含着我的想法和欲望即是天理的趋势。后来的泰州学派正是利用这一点,将传统的规范加以肢解、置换甚至曲解、超越,注入与传统相异、相悖乃至叛逆的内容,来鼓吹异端思想的。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首先赋予“心”以自然本质,认为“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良知之体……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12]他提出“安身”、“尊身”的主张,认为心为本,而心附于身,故当以身为本,“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13]。身为本,就要安身、尊身。这种主张,包含着争取人生生存权利和维护人的尊严的思想。他还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说:“圣人之道,凡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他肯定饮食男女是“自然天则”,认为人欲就是天理,“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14],从而对理学“去人欲、存天理”的禁欲主义发起了强烈的冲击。

泰州学派的传人更是“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15],具有提倡人的个性、肯定人的物质欲望、反对禁欲主义,并且大胆怀疑经传,强调独立思想的精神。如颜钧提出“制欲非体仁”说,何心隐主张“育欲”,认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佚,性也”[16],追求美味、艳色、佳声,追求安逸,都是人的正常欲求,皆为人的本性良知,可以讲寡欲、节欲,但不能讲无欲、灭欲。

作为“异端之尤”的李贽,更具叛逆性格。他公开倡导反道学,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17],要求按照自己时代的标准来评判圣人的言行和古今人物的是非。他认为人是天然平等的,“人见其有贵有贱,有高有下,而不知其致一也,曷尝有所谓高下贵贱者哉”[18]。他还特别驳斥“以女人学道为短见”的谬论,主张男女平等。李贽发挥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道”的主张,认为道并不是什么神秘玄妙的东西,而是百姓的穿衣吃饭,“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19]。他主张满足人的物质和精神欲望,并认为私心是人类的天然本性,“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20]他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成佛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21],而不应像道学家那样遮遮掩掩,“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同狗彘”[22]。只有顺应人的生理要求和物质愿望,允许个性的自由发展,才能“使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其望”[23]。他的理论主张,充分反映了当时工商业者和城市居民的意识,具有反封建的启蒙意义。

泰州学派倡导异端思想,引起了明朝统治者的极大恐惧。明王朝动用暴力对他们进行残酷的迫害,颜钧被充军,何心隐被杀,李贽也被迫自刎。但是,泰州学派的思想主张却在思想文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形成了一股主体意识觉醒的思潮。唐寅、祝允明等“狂简”之士,皆**不羁,蔑视礼法,甚至干起“良家子弟亦羞为”的梨园勾当,“并以怪诞为世所指”[24]。徐渭认为:“人心之惺然而觉,油然而生,而不能自已者,非有思虑以启之,非有作为以助之,则亦莫非自然也。”[25]主张人应顺应自然天性,不受约束,并将这种主张融贯其绘画、创作之中。他的画作用笔恣肆豪放,水墨酣畅淋漓,充分表现出其胆大气雄、狂傲不羁的性格。袁宏道也认为人生的思想情趣应该得其自然本真,“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26]。汤显祖更提倡以情反理的主张,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于啸歌,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其休。”[27]人的一切,皆为情所主宰,“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28]。人生执着追求的,不应是“天理”而是动人心魄的“情”。他的许多剧作就是为“情”所驱而作的。著名的《临川四梦》特别是《牡丹亭》,便是“因情成梦,因梦成剧”[29]的。随着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明中后期的小说、戏曲竞相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们丰富多彩的感情世界,屠夫、小贩、商贾、妓女、村姑、牧童、绿林好汉,乃至三教九流都进入了文学的殿堂,“好货”、“好色”成为许多作品的主题。唐宋派、公安派、临川派、竟陵派相与推引,皆力主“直抒胸臆”、“独抒性灵”,掀起了一阵阵浪漫主义的文艺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