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8日晚,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景德镇机场。奕荷已经在机场出口等我。她穿一件素净的连衣裙,还是那么小巧,扎着头发,圆圆的脸,神情沉静。“你胖了。”我说。
奕荷笑了。
这是我和奕荷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两年前,一个严冬的下午,北京尚善基金会邀我做一个抑郁症科普讲座。讲毕,很多听众围拢过来提问,其中就有奕荷。她给我讲述丈夫的情况,我以为她是替丈夫咨询,打断了问:“他本人来了吗?”
我立刻知道我问错了。话音刚落,她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她告诉我,丈夫患抑郁症,半年前在她眼前坠楼。至今她还没有从中挣扎出来,陷于深深的痛苦、自责中。
我看着她,穿一件银灰色羽绒大衣,形容憔悴,表情凝重。我同情地问:“我能帮你什么?”
她回答:“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太无情?我为什么没有察觉,没能挽回?大半年了,这些疑问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
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一时无从回答。我把微信留给她,说以后慢慢讨论。
奕荷是看到尚善基金会的通知,专门来京听讲座的,当晚就踏上了归途。回家后,她不时和我联系,渐渐熟悉起来。她告诉我,她一直早醒,总是情绪低落,内疚自责。我觉得这已经算抑郁情绪了,嘱她一定要好好自我调整,千万不要发展到抑郁症。
2016年2月,我正式开办“渡过”公号,想约患者写稿,分享自己的感受。就问她,是否愿意把她的经历、想法写一写?或许对其他人有用。
她答:愿意,但从来没有发表过文章,怕写不好。我鼓励她:没事,你只要把你的经历、想法记下来就行。怎么想就怎么写,完全不用考虑是在写文章。
几天后,打开邮箱,她的文章跳了出来。我们来回修改几次,就在公号上发表了。我给她发了个100元红包以示感谢,她谢绝了。她说:“这次写作,我对自己像外科手术一样的剖析”;“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心灵的梳理和情绪的释放,我更深刻地了解了我自己”;“只能放下过去,面对未来”。
又过几天,她发来一段话:“张进老师,我还是不能放下自责,怎么办?”
我回答:“世界上因果关系无限。有的是一因多果,有的是一果多因,有的是多因多果。我们永远无法对自己的某一行为负无限责任,但求心安。”
此后,我们的联系愈加密切。我知道她在用各种方式自我调整,还特别注重儿子的心理健康;我衷心盼望她和儿子能够早日走出阴影,重建正常的生活。
转眼两年过去了,他的儿子也上了大学。2017年夏天,她得知我的写书计划,邀我暑假到她家看看她儿子;我也正想把她列入本书主角,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次会面。
出了机场,才知道她居然是自己开车来的。从市区到机场几十公里,又是晚上,路况复杂,这对她确实不容易。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她中规中矩开车的样子,由衷赞叹:“你真了不起!”
她笑了:“了不起的是你,敢坐我的车。”
说说笑笑到了家。此前她早已带着儿子,给我收拾出一间屋。一进房间,我一眼看到书橱里放着一张大照片,是她和丈夫的合影。她告诉我,平常这照片她是收着的,因为我来,特意摆放出来。
我和她一起凝视着这张照片。那是某年,她和丈夫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照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湖泊,蔚蓝的天空,旋转的风车;她和丈夫构成鲜明的对比,她丈夫严肃、沉郁;她则开心地笑着,眼神清澈,脸上散发着光泽,像一个无邪少女。
“你那时看上去很幸福,很满足。”我说。
“是啊,那时我无忧无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女孩。家里小事我管,大事都是他张罗。他一走,感觉天都塌了。”
面对着这张照片,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一)
两年前那个春末夏初,我知道他的病又犯了。他垂着头,皱着眉,两手紧握,身体紧张地绷着。看得出来,他心情很沉重。
当时我没有太当回事。我想,15年了,不是都过去了吗?干嘛总揪着不放呢?——我那时不知道,这都是病态。
15年前,刚刚30岁出头的他,在工作上已经崭露头角。他出生寒门,没有任何背景,一路都靠自己打拼。公司总经理欣赏他的才气和踏实,选他做秘书。他格外努力,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深更半夜才悄悄回家。
孩子1岁那年,他得了急性甲肝,病好后变得非常悲观,总说自己病没好,还疑虑自己得了重病。现在看来,这个状况就是抑郁,可是家里人谁也不懂,只是轮番劝说开导。
为了消除他的疑虑,他弟弟带他去杭州大医院做了各种检查,结果都是正常。但仍然说服不了他,只好带着他回乡下老家休养。老母亲看儿子这样受煎熬,急得捶胸顿足,哭着说宁愿替儿子去死,可又能有什么用呢?
那时我在单位上班,也是魂不守舍,经常一个人独坐发呆。等到孩子1岁半了,不需要我寸步不离,我陪他去上海看病。专家问了问他的情况,开了一种药叫百忧解;然后安慰我们说,只要好好吃药,很快可以治好。整个过程大概半个小时。
这个结果大大超出了我的想像,原来心理问题可以用药来解决!我放了心。可是从上海回到家,吃饭时他仍然单独拿副碗筷。我很生气,这意味着他还是怀疑自己是有病的。我苦口婆心劝说,他不辩驳,仍然我行我素。有一次,他又拿出自己的碗筷,我一气之下,把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喊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想着你是有病的,你没有病,你的病已经好了!”
他不说什么,默默地又拿了一副碗筷。我很无奈,只好由着他。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到最后。我后来知道,抑郁症患者的个性特质,就是自觉、自律、严谨,大概他就是这样。
往后一段时间,他一边吃百忧解,一边坚持上班。药还是见效的,他渐渐有所好转,又能拼命工作了。
就这么过了10多年,我习惯了他沉稳、严谨、寡言的样子,我想这就是他的性格。直到两年前再次发病,才觉得情况有些严重。
这次,他的反应能力和决断能力明显下降,一个很简单的报告,一整天不能动笔签字。表情和行动也越来越僵硬和麻木。而且,他什么也不说,所有的痛苦都闷在自己心里。有一天下班回来,我看见他的眼神是灰色的。突然间,我有一种看见死神的恐怖感。只是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当时并没有多想。
尽管如此,我并不太悲观。因为有过15年前的经历,我知道心理问题是可以治的。所以又去本地医院给他拿了百忧解,盯着他吃药,期待病情慢慢好转。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他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我劝他在家休息,又动员他去上海看病。他没有反对,我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跟我去的。一切都联系妥了,临到出发时刻,他突然摇着头说不去。无论怎么拉他、拽他,就是不肯走,只艰难地只说了一句:“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又气又急,崩溃得大哭起来……
没有办法,只好随他。我只能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好起来。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他在阳台上狠狠地吸烟;我走到他身边,想再劝劝他;他突然爬上了阳台;那一瞬间,我傻了!没有任何防备的我,像疯了一样拉他,可是他去意已决………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在浑浑噩噩之中。自责与内疚像钩子一样紧紧勾住我,欲哭无泪。一切都像是场恶梦,我拼命想逃离,却不知身在何处,又能逃向哪里?
为什么我没有意识到他会有极端的想法?为什么不坚决带他去医院,只是我替他去开药?是不是在拉不动他去上海的时候,我不该失控地大哭?是不是当时应该找单位的同事强行把他带去?是我不了解他吗?是我跟他沟通得少吗?要不然他为什么就这样放弃我?他一定对我很失望是吗?
(二)
听到奕荷这一连串发问,我心生悲戚。我完全能够想像,突然遭此巨变的奕荷,当时的震惊、麻木、内疚和追悔。那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折磨,是痛彻心肺的。
等她平静下来,我问:“现在这些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她答:“说不清,即使有,我也不能确定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我说:“那我来给你做一个完整的解释吧。”
我告诉她,你丈夫这十几年一直都在病中。他第一次发病,治疗是见效的,但因为过早停药,治疗不彻底,依然有残留症状,病情多次反复。他是坚强的,也许是怕家人担心,也许是出于病耻感,他没有说出来,一直自己扛。他这些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固然有个性因素,有工作忙、压力大等环境原因,但更多是抑郁症慢性迁延的表现。
我说,在你看来,他走出那一步,非常突然,其实你不知道他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那时谁都不懂抑郁症知识,甚至连他本人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甚至会自我怀疑,把病痛归咎于自己的性格、品质。他看不到希望,茫然、无助,最终失去信心,放弃了自己。这样的悲剧不止你一家,所以一定要在全社会普及精神健康知识,去除精神疾病的病耻感。这样无论谁得了病,就能得到及时的帮助,不至于酿成悲剧。
“这不单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是全社会的责任。”我说。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明白了许多。”她说。
“你再告诉我,事情发生后,你是怎么扛过最初阶段的?怎么调整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继续讲了下去。
(三)
心太痛了,在淌血。我把心用厚厚的水泥封上,却感觉血水还在殷殷渗出。万家灯火的夜晚,泪水常在不知不觉间滑落。我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忍受这无边无际的痛?沉默了许久,又对自己说:“除了承受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疲惫到极点,终于迷糊一会。梦里他来了,穿得整整齐齐,说话轻声细语,一如既往的温柔。他笑着对我说,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留下来陪我。我骤然惊醒,去摸身边,却是空****的冰凉……
彻底的失败感吞没了我。我想这一切结果,都是为了狠狠地嘲笑我,笑我的愚蠢和无知,笑我的迟钝和麻木。
白发苍苍的父母一下子老了许多。妈妈不放心我,让我和儿子回家吃饭。儿子吃完饭,去学校上晚自习;妈妈知道我难过,和我说起她的磨难。
妈妈说,她的妈妈在她两岁时就去世了。妈妈对姥姥的所有记忆,都来自长辈们的述说,以及所剩无几的遗物。至今为止,她最怕听见小孩子哭。那哭声会让她联想起自己的妈妈,止不住伤心。
经历过大悲大痛的妈妈安慰我说:“孩子,你数数人这一辈子,有几个没受过苦?人活着就不容易,活着就得想着下一步该干些什么。”我愧疚地说:“妈,你说过,你最放心的是我,可没有想到,现在最让你牵挂的反而是我。”
妈妈安慰我:“你当时想方设法开导他,给他求医问药,你已经尽力了,尽力了就不后悔。再想想,现在儿子已经大了,如果儿子还小,他若是突然这样了,那你该有多苦啊!好在他坚持了那么多年,把孩子养大了。”
他的离去,更给他家带来巨大打击。他姐姐最疼爱这个被视为家族骄傲的弟弟,往年春节,我们都要去姐姐家拜年,热腾腾的饭菜伴着欢声笑语,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姐姐憔悴不堪,我们俩怆然相对。“姐,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姐拉着我的手,凄然地:“心里难过的时候,你就恨恨他,你还得为孩子着想啊!”我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不恨他,我不能恨他,他还有很多愿望没能实现!至少我还活着,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没能帮到他!”
灾难发生的时候,儿子正读高三,还有一个来月就要高考。所有人都担心儿子承受不了,学校老师尤为关照。当时儿子休学了几天,返校前,班主任特意跟同学们打了招呼,要大家不要追问这事,课间多陪儿子聊天,还把儿子的邻桌换成了阳光开朗的孩子。
班主任特意找我谈了半个下午,鼓励我要坚强,尽可能调整好情绪,给孩子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我说:“老师,你们放心吧,孩子在学校你们多费费心,他在家,我一定不会影响他情绪,好好陪着他度过高考!”
其实儿子比我想像的坚强。有时候孩子跟我一起回姥姥家吃饭,我一个短短的愣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会来安慰我:“妈妈你别多想,我刚刚上课那几天,做题的时候脑子都是乱的,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是吗?我想了吗?”我只好承认。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怎么就被他发现了?我努力地挤出一丝笑,点点头:“好,妈妈不去想了。”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孩子,我会不会情况更糟糕?
这个时候,我失眠、低落、吃不下饭,人瘦了一圈。回忆起自己高中时,也出现过类似情况,现在想来,那也是一次短暂的抑郁经历。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这样的家庭对孩子的期望值会更高一些。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的我,从小就缺乏安全感。上学时好强、努力,但是患得患失,成绩不理想就会狠狠责备自己。那时我给自己设定了美好的目标,觉得不这样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很焦虑。高一下半学期,竟然失眠了。记得寒冷的冬天,常常挨到半夜3点多钟,全无困意,躺在**辗转反侧,急得直哭。
记得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精神无法集中,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感向我袭来。我突然觉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人终归是要死去的,如此辛苦努力有什么意思?了无生趣和心灰意冷占据了我的身心,刹那间精神支撑倾塌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想法在脑海里涌现,整天魂不守舍。
那时我还不知道抑郁这个词,结合今天的情况看,我属于多愁善感、追求完美的类型。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状况告诉我:如果长时间处于这样的消极情绪中,我离抑郁就不远了。
为了自己,为了孩子,我必须自我拯救。
(四)
鉴于丈夫第一次就医的经验和教训,我知道要摆脱抑郁,首先要积极求医。孩子高考过后,我应南京一位好友之邀,带孩子去她那玩,同时去南京脑科医院做心理咨询。
南京脑科医院比起我们小城市的医院要正规很多。一楼大厅很宽敞,站满了排队挂号的患者和家属。人们从容且平静,仿佛这是生活中的一部分。突然间候诊的楼梯口传来叫骂声,一个50多岁的男人,双眼圆睁,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爆起,嘴上念念有词,不依不饶,好像在跟谁讲道理。跟他同来的几个人只是望着他,并不跟他理论。很显然是家属带着他来看病的。这么多亲人陪着他,我感觉他还算是幸运的。
终于轮到我就诊了。面对医生,我泪如雨下,述说着我的自责和内疚。这位上了年纪的专家劝慰我:“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你不是专职医生,即使是,也未必能看透病人的想法。今后每年特定的时间,你都会像今天一样难受,这是正常的……”然后问了问我的睡眠,给我开了些药;得知我带了儿子同来,提醒我说,儿子可能也需要疏导一下。
我谢过他,出来跟儿子商量。儿子一开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我说,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就让医生看看吧,如果没有问题就都放心了。儿子答应了,下午挂了另一位医生的号。医生问了孩子几个问题,觉得大体正常,只是嘱咐孩子今后要自强自立,多关注心理健康。
在奥体中心地铁站里,儿子突然发现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林肯公园”即将在南京举办大型个人演唱会。他兴奋不已,说想多呆几天,看完演唱会再回。我和闺蜜都很高兴,让他和闺蜜的儿子结伴同去。演出结束后,闺蜜笑着跟我学:“我家儿子说,小哥哥真是好嗨哟,从头到尾大声跟着唱,把嗓子都唱哑了。”
从南京回来后,儿子被一所985大学录取了。很多朋友说,如果不是经历这样的变故,孩子可能会考得更好!我说,不要这么说,孩子爸爸心里会难过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如果!
(五)
孩子上大学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家。
一个人的午后是清冷的。静谧的阳光洒在窗外,没有了昔日的热烈和多情,而今深邃默默不语;空中流淌着钢琴音符,悠远、细碎,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述说着幽寂和哀怨……
我把自己囚禁在厚重的书堆里,不敢抬头看、不能细细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灵魂找一个暂时的安歇地。
我苦苦挣扎着寻找答案。一个偶然机会,我结缘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他们举办的讲座吸引了我,尽管北京很远,我还是两次专程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由此结识了对我心灵成长有着重要疗愈作用的刘小民阿姨。
那天的活动是听抑郁症防治主题报告。在互动交流环节,一位女士站起来发言。她的声音洪亮而亲切,讲述井井有条。我回头观望,见她身板挺直,穿着件深色呢子大衣,烫过的卷发一丝不乱,白皙的脸庞优雅端庄。我被她吸引了。
活动结束后是晚餐交流会,这位女士在和一个小伙子谈着什么,我好奇地走过去听听。小伙子很帅气,在一家建筑单位搞设计,因为工作压力大,为抑郁所困。他说,他正吃着药,最近打算要小孩,很想把药停了,看看能不能不依赖药物。这位女士劝他说,最好找权威的专家给看看,不能擅自停药。我插进去问小伙子:“你最严重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他坦率地说:“有一两次我站在楼顶上,想跳下去。”我嘘唏不已,这样一位阳光、率真的大男孩竟经历过如此的折磨!
小伙子离开后,我和阿姨交谈起来。我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和善的眼神里透出深深的关怀和疼爱,幽幽地说:“我的女儿也是抑郁症去世的,走了快三年了。”
我感到无比的震惊!这样一位优雅从容的阿姨,竟然和我一样经受过如此残酷的打击!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安慰,她反到安慰起我来:“你要学着慢慢坚强起来,好好照顾好自己和父母,孩子也需要你!”
独在异乡,带着伤痛、故作平静的我,听到来自同样痛苦心灵的安慰,委屈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不争气地汹涌而出……
回家后,一开始我不大敢主动联系她,怕勾起她伤心往事。忽然一天,刘阿姨打来电话,询问我和孩子的近况。我没想到饱受痛苦的阿姨还惦记着我和孩子!跨越千山万水,从此阿姨成了我心中最温暖、最安全的守护……
慢慢地,刘阿姨跟我说起她女儿的成长经历和抑郁、女儿的不幸、以及她自己的自救经历。
阿姨的女儿从小就是个好强、优秀的女孩。她本科毕业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后又考取旧金山国际整体研究学院人类学专业的硕博连读,最终还是选择回国,追逐儿时的梦想:当外语播音主持人。她说她要用甜美的声音带动大家的想像,把美传递给听众。
后来,她又到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做访问学者。半年后回国,没来得及倒时差,就投入国家重要会议的外语直播工作。那时的她已经抑郁了,睡眠严重不足,精神疲惫不堪。妈妈陪她去精神专科医院去看病,她吃着药,坚持高强度工作了十几天,硬撑着完成了台里交给的直播工作。
休假中,她对妈妈说,由于精力不济,她对自己的工作表现很不满意。刘阿姨知道女儿是力求完美的孩子,察觉到她的焦虑和懊恼,宽慰她,让她安心休息。没想到,就在休息的第二天刚早晨,天刚刚蒙蒙亮,悲剧还是发生了……
生性刚强的刘阿姨每每想起女儿,依然难抑悲伤。她常跟我说,如果早点把女儿送去住院就好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看女儿的照片,甚至不敢提起女儿的名字。她曾跑遍京城的天主教堂和耶稣教堂,想从宗教信仰里找到失去的女儿,终不能如愿。唯一让她安慰的是,女儿在天堂里得到安宁和永生,不会再受苦了。
又有一天,我接到了刘阿姨的电话。这次,她是去内蒙参加失独父母沙漠植树造林活动。她从沙漠给我打来电话,呼呼的风声伴着熟悉而响亮的声音:“今天我们来了40多人,面对沙漠,我感到人类非常渺小,每个人的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相互陪伴着在这里植树,忘却了心中的烦恼……”
阿姨像随时可以停靠的避风港湾,每当我心里难过,她的声音就会翻山越岭来到我身边。她感受我心灵的痛苦,陪着我掉眼泪。我常想,她的女儿如果在天堂看着我们,一定会祝福我们,并且希望我能替她多安慰安慰自己的母亲,给母亲一个长情且温暖的陪伴。
从刘阿姨的讲述中,我知道她的女儿跟我丈夫有很相似的性格。他们好强、善良、有担当、追求完美,他们都曾经是家人的骄傲,现在却是亲人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六)
转眼春节又要到了,我和孩子像往年一样回婆婆家过年。
丈夫出事以来,大家都瞒着婆婆,没有告知实情。老人家已是高龄,如果知道最疼爱的儿子先她而去,是不能承受的。
上个年夜,一大家子还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祭祖、吃年夜饭;这个年夜,却揣着各自的悲伤,默默相对无语。我心上的悲怆更是无以言表,家里到处都是他影子:他弯着腰,很享受地嗅嗅我刚出锅的饭菜,再过来很陶醉的样子嗅嗅我的脸;他把手揣在裤兜里,腰板笔直、身姿矫健地从隔壁叔叔家问安回来;他跺着拜年回来粘满泥巴的鞋子,惬意地哼着小曲;他领着我到姑姑家,一边陪着姑姑抽着烟,一边跟老人家聊天;他躺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然后沉沉睡去……往事历历在目,人却无影无踪。
我忍着痛苦,强作欢颜。像往年一样,张罗了两桌饭菜,把他哥姐都叫来,为的是不让老人家寂寞。桌上只少了他一人,我们装作若无其事边吃边聊,只在相互对望的一瞬间,眼睛里满是彼此才能看懂的悲凉。好几次泪水漫上心头,我安慰自己:“你还能替他尽孝,他一定会高兴的,你这样做他才能放心,别难过了啊?”
寂寞的午夜传来新年的鞭炮声,我想起儿子一岁那年,也是此时此刻,他曾经紧紧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让我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永不分离……”我动情地说:“永远、永远!”怎奈世事无常,当年海誓山盟的两个人,如今只剩我一个!
伤心无处投放,思念无处诉说,就把它倾诉在字里行间。那时我关注了“渡过”公号,也尝试着给公号写稿。每天一大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渡过”公号。这里展示了一块陌生而又广袤的土地;土地上的人们,演绎着或悲或喜的人生,揭示着神秘莫测的内心世界。我像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懵懂地闯进这个世界,渐渐在这片土地上感悟,开始了我的第二次成长。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熟悉我的同事和朋友给我很多宽慰,可是也难免有流言蜚语。我不去听,不去理会;相反,我更加坚定做真实的自我。我坚信我和我爱人是善良的、有责任感的、以诚待人的,所以我不惧别人的眼光。
我重新回到生活中。一如既往地专注于我的工作时,忽然发现有那么一刻,我会完完全全忘记了伤痛。我想幸亏我只有一个脑袋,一个时间只能想着一件事,痛苦才不会是我的全部。回到集体中间的我,也时常被同事们的快乐所吸引,慢慢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可是人前的欢笑并不代表忘记了悲伤。记得我曾和丈夫说起,我看过一部抗日纪录片,感叹牺牲的抗日将领们的妻子,如何给他们收尸,如何带着一家老小艰难度日,如何坚强地走完一生。那时说起“坚强”,只是一种肤浅的感慨;而今才知“坚强”实在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办法的办法,其中的心痛和无奈又有谁能知晓?
拭干眼泪,我打开床前的台灯开始阅读。灯光微黄,托出暖暖的光。我喜欢看杨绛先生笔下的悲喜人生。这里有爱、有温馨,有相聚时的喜悦,也有离别的悲伤。阅读就像随时跟名家对话,我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忘记了自身的痛苦,从他们那里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七)
采访第三天,是瑶里之行。
瑶里在景德镇以东不远的浮梁县,古名“窑里”。远在唐代中叶,这里就有生产陶瓷的手工作坊。后来景德镇官窑兴盛,瑶里制瓷业逐步衰退,“窑里”不知何时变成了“瑶里”。奕荷告诉我,在当地人的说法中,“瑶”有两层含义,一是美玉,寓意这里曾烧制出洁白如玉的瓷器;二是比喻这里风景如画,像瑶池仙境。
因为知道我喜欢摄影,奕荷计划带我到瑶里转转。她预先请了闺蜜开车,可是当天闺蜜临时有事,她一咬牙,决定自己开车带我去——她刚刚学会开车,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近年来,瑶里已经被开辟为风景区,游人很多。不过,吸引我的是这里浓厚的生活气息。瑶里古镇依江而立,瑶河缓缓从镇中心流过。数百幢明清古居沿瑶河两岸隔江而望,一字排列。镇上至今保持着古朴的风貌,有古街巷、古店铺、古码头。两人宽的窄巷中,许多门户前挂着红灯笼。孩子们在瑶河里光着身子嬉戏,小身躯上的滚落的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衣女子提着木桶从河边浣衣归来;不时有小狗从巷中窜出。
这里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电影《闪闪的红星》的外景地之一,剧中潘冬子“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镜头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一路上,我随时招呼停车拍照,奕荷忙不迭刹车、启动、换挡。我这才注意到,奕荷开的车居然是手动挡。我夸奖她“迎难而上”;她告诉我,这辆车是丈夫留下的,她现在不想换新的,只能逼自己学。
“反正要学的东西很多,都从头学起吧。”她说。
“这也是自我调整的一部分吧?调整不只是回到过去,更可贵的是成长,新的成长。”我说。
就这个话题,我们一路游览,一路谈下去。
之前的我,生活可谓一帆风顺。我很满足,觉得没有非学不可的东西,够用了。当我遭遇人生危机,才发现自己的浅薄。他自律、严谨、缄于表达,我对他的状态缺乏足够的预见和警惕,对于抑郁症的了解只停留在粗浅阶段。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意识到,要绕开生活的暗礁,就必须不断学习;学习是最好的调整,也是最安全的守护。
一年之后,又是春天,原本对开车很恐惧的我,在朋友们的鼓励下,终于下决心上路练车。驾照几年前就拿到,可是一直不愿开。如今没了依靠,一切都得自己来。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独自到一处寂静空旷的地方练车。春天的阳光静静照耀着丛山峻岭,远处青山着黛,近处郁郁葱葱,一切是那般娴静和美好。我忽然想起他曾经跟我说,等他退休了带着我开车去旅行。青山还在,阳光依旧,却没有了他的踪迹。他再也不能享受世间这般美好、兑现许下的诺言。一种锥心的痛围拢过来,我泪如雨下。
想要忘记他,却总是恋恋不舍。我对自己说,生活终究是美好的,不要辜负了这一切,要加倍珍惜才对。你还得撑起这片天,让父母、让孩子心里不再黯自忧伤,让他们的心间永远能感受到这片阳光!
过了这个坎儿,现在每开车到一个很美的地方,我总在心里对自己说:“啊,多么美啊,幸好我能来!”
睡眠一直不好,早早就醒了。身体也在发紧,于是我想起了体育锻炼。
夜幕降下,田径场静悄悄的,我独自一人在田径场上一圈一圈地奔跑。冬日的寒气迎面扑来,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跑道旁高高矗立的路灯陪伴着我。月亮快要升起,朦胧的天边闪烁着明亮的星星。我抬头望向它们,那星星多像他的眼睛,他是不是也在遥远的天边凝望着我、思念着我?
他还在牵挂我吗?他会想着安慰我吗?他过得好吗?刹那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汩汩而出。昏暗中,我一边奔跑着,一边擦着眼泪。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对自己说:“再难,你都要坚持住,一步一步,你会看到越来越强大的自己。”
一次一次胸口痛得几乎要窒息,黯然伤心处,我对自己说:“你还有能力去体验生命中的美丽,你应该感谢生活对你的眷顾。它并没有拿走你的全部,它教你学会了珍惜。”
每当软弱的时候,我会想起儿子。儿子很小的时候,我牵着他绵软的小手走在大街上。他是那种蛮乖的孩子,远远望见美式快餐店,他举着太阳花般的小脸望着我:“妈妈,我想去吃佳佳基。”见我犹豫,他回过头望望快餐店,又转过脸望着我,仔细观察我的表情变化。这期待的眼神,再狠心的妈妈都会心软。
多少年过去了,我脑海里一直刻着儿子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孩子成长的路上,虽然已经没有了小时候那样的依恋,可他内心里依然有多少期待?他期待被理解,期待被接纳,期待一个鼓励的眼神,期待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如今,他期待妈妈给他保留一个叫做“家”的地方,期待妈妈能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快乐,期待能和妈妈聚在一张桌上吃着热腾腾的饭菜,期待妈妈能多给他一点儿宽慰和指导……
孩子一直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经历过远离父母的伤痛,所以再累也把孩子带在身边。看着他玩耍,陪他看动画片,听他讲他喜欢的“阿波猫”和“小豆豆”……
孩子上学后,我有过很多困惑。他成绩不理想,我认为是他不够努力,想用激将法督促他,这反而让他越来越逆反。有时候我数落他这不对、那不是,他会反感地闭上眼睛。我后来终于明白:孩子成长道路上遇到困惑和挫折时,需要家长的理解和鼓励。于是我试着用书信的方式与他交流:
“……孩子,长这么大你开心吗?你觉得妈妈对你,像你期待的那样吗?你一直在努力,当你累的时候,妈妈懂你吗?妈妈有一点吹毛求疵是不是?有点吝啬对你的表扬,却总是习惯将眼睛盯在你的不足对吗?……”
“……因为妈妈更在乎谁比你强、你哪里没有做到更好,妈妈好像并不认为你的想法有多么重要。所以,你选择将自己的内心层层包裹,悄悄地为自己没有像妈妈所希望的那样好而自卑,同时也会自觉不自觉的流露出内心的不满和愤怒……”
“孩子,请相信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独特的所思、所感、所想一定有其根据,是值得被理解、被尊重、被重视的,这就是自尊的需要。所以,你一定要尊重你的思想,并大胆的与挚爱你的人坦露。这是尊重你自己,也是对别人最好的尊重……。”
孩子紧张学习之余,喜欢听音乐,看看情景喜剧,打打游戏。我知道,一个人面对压力时,有一种缓解压力的方式是多么重要。我坦然接受他的状态,他所能达到的高度一定是最适合他的,决不能强求。
如今,我成了孩子唯一的依靠。所以,我不能放弃,只为那双期待的眼神……
说到儿子,奕荷和天下的母亲一样,爱而不舍。在她眼里,儿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尽管他已经长成一米八几的大个了。她总不放心,才会请我专门在暑假过来,和儿子谈谈话。
我觉得奕荷的担心是多余的。三天的相处中,奕荷的儿子和我多有接触,他是一个质朴、善良又懂事的男孩。在我眼中,他完全是一个大人。我曾毫无避讳地和他谈起家庭的变故,谈起妈妈对他的担心。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比妈妈想像的要坚强得多。”
三天的采访结束了,奕荷又开车送我去机场。时间尚早,我说,带我到你平常生活的地方兜一圈吧。
奕荷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大型国企社区,是一个小社会,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一路上,奕荷触景生情,不断对我作讲解,好几个地方凝聚着的她和丈夫的共同回忆。不过,这时的她,已经不再悲戚。
后来,经过一个大型体育馆,奕荷把车停下,指给我看:这个体育馆,是她丈夫参与建设的最后项目,工程刚刚立项,人就去了……
沉默了一会,奕荷重新发动车。她说:“过去一到这里,我就伤心,绕着走。现在我不会逃避了,我会经常到这里来活动。他走了,我更要珍惜和享受这里的美好。”
回到北京之后,我又接到奕荷的一封信。就以这封信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冬至就要到了,我给永远离去的丈夫写了一封信,让它捎去我的问候,也带走我的悲伤。
亲爱的,你还好吗?
自从你走了之后,我时常思念你。我想忘记你,却又舍不得你。你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的内心受尽煎熬。我多么想回到从前,让我们再来一次。如果再来,我想我一定会经常逗你开心,一定会让你敞开心扉;如果再来,我一定是你身边最忠实的守护,我一定做你最贤的妻、最好的友!
你带着未能实现的愿望走了。这里还有我,有我替你去实现你未完的心愿,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把你放在我心中最温柔的角落,用你曾经给我的爱继续传递着爱……
从今天起,我要跟你道个别,我要渐渐去除对你的依赖,从此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你妈妈和我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们越来越像个孩子要依靠我;孩子越来越出息了,他需要我的安慰,我自己也再一次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在你面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我会把自己照顾好、把咱们的家打理好。我会用笑声装点今后的生活,那是对于生活的诠释和挚爱……
再见了,你永远在我的心里!
(本文自述部分为奕荷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