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无惧病耻(1 / 1)

2017年6月1日,在老家一座大山的寺庙旁,望着山脚下白雾缭绕的村庄,林夕对我说:“命运给我的舞台就这么大。如果我生在更好的家庭,有更大的空间,我还会……”言毕默然。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林夕相识,缘于文字。2016年11月,我收到她的来稿,长达2万多字。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把稿子读了一遍。要知道一般的来稿也就两三千字的。

看完文章,我决定破例采用。一是因为真实,二是因为细腻,三是因为文章中流露出的叹惋和决绝。不对疾病有着切肤之痛,不可能写得这么真切。

文章结尾说:“现在的我每天吃七片药,躯体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焦虑恐惧还不时袭来。可我已经不再害怕,不再有强烈的病耻感。我要带着症状活下去,即使与抑郁终身相伴,我都要坦然接纳自己的病,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这一段话,得来不易。这是林夕半生的感悟。她的前半生,就是从不甘心到接纳的过程。

她从小好强,源于童年的苦痛经历。9岁时,母亲去世,病因至今不明,据说是蛇盘疮。母亲留给她永远的印象就是歪在**,一直歪到最后,浑身烂,烂到骨头架,痛苦死去。这是她一生的阴影。

奶奶拉扯她成人。她家里有父亲,哥哥,弟弟。农村的习俗是男人在外干活,女人在家做家务。妈妈有病,奶奶年迈,家里的女人只有她。从7岁起,她就开始伺候母亲,端饭。端尿盆。奶奶坐在炕上支使她做饭、做针线。

她有写作的天分,从小就写日记,打发痛苦和寂寞的时光。她记得她的第一篇“作品”,是10岁时写给叔叔的一封信,内容是:“二叔,快要过年了,奶奶向你要一袋面。”

家里太穷了。从小她就对自己说:快长大,快挣钱,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10多年后,她实现了这个愿望。考上了大专,走出了深山,毕业后成为一名中学老师,端上国家铁饭碗,7年后还当上了学校的主任。

然而,就在她逐渐攀登到自己人生高峰时,她得了怪病,时为2010年——当时,没有人(包括她自己)知道她得的是抑郁症。

她所在的县城,是一座美丽的山地小城。四面环山,风景秀丽。但是这里的精神卫生服务水平不高,没有独立的精神专科医院。她的治疗走过很多弯路。

一是诊断。她以失眠起病,6年后,才知道自己得的是抑郁症。诊断错误,自然不可能对症下药。

二是治疗。那时的林夕,以及她的家人,没有人听说过抑郁症,当然更不懂如何治疗。6年间,她服药稍有好转就减药、停药,随后复发。反反复复,两度入院,痛不堪言。

三是社会的歧视。当初她住进精神病院,是别无选择。丈夫说:“你想好了,出院后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说:“只要能睡着觉,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

出院后,她才明白丈夫的忧虑无不道理。同事来看她,小心翼翼的说着话,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有爱开玩笑的同事,还刺激她说:“你可别爬上三楼往下跳,再犯病,我们还得拿两瓶罐头看你去。”甚至回到婆家,也听到家里人议论:“她到了我们家,对她这么好,什么也不用她干,为啥还得这病?”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会活成什么样子?2017年5月30日,当坐上长途汽车踏上寻访之旅时,我想像着她。

在蜿蜒的山路中盘桓了3个小时,终于到了她所在的县城。此时已是中午,她和她丈夫在空旷的车站广场等着我。我终于见到了她:穿着艳丽的红色旗袍,面容清秀,眼睛清澈,眉宇间淡定从容。我有些不敢相认。

“先去吃饭。”她抢过我的背包,说。

到了城边一个“农家乐”餐馆,一桌人在等我,她一一介绍,这是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她穿梭来往,应答机敏;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我不禁疑惑:“这哪是病人呢。”

吃完饭,又去采摘。同去的有她的小妹,她的一位闺中密友;还有一位50多岁的女人,她们叫她“李老师”。

在樱桃园,她们如快乐的云雀,我则心神不定。回去的路上,我对她提意见:“我是来采访的,不是来吃和玩的。”

她笑笑说:“我这么安排是有用意的。我给你找的人,都是见证过我过去的人。李老师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对我很好。小妹在我得病的时候,一有空就陪着我,开着车带我去兜风,想法儿让我开心。”

我问她:你是怎么让大家理解并接受的?

她的回答很简单:“我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好地活着。如果我比一个正常人生活得还好,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她对我讲述了她的家庭,以及她抑郁的经历。

(一)

病苦贫穷,是童年留给我的记忆。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房子里。墙是石头砌的,房顶黑乎乎的,窗户是木头格子,上面糊着薄薄一层黄色的纸。冬天风大,一吹就破。夏天下雨时,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用脸盆子接着,还流得满屋子都是水。

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家当,是一口红色的板柜。平时省吃俭用吃稀饭,到年底,还要向街坊四邻借粮。

母亲有病,长年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长满了褥疮。我七岁那年,家里实在没钱,母亲不治了,从医院回家,我开始侍奉陪伴母亲。疾病折磨着母亲,我看着她日渐消瘦,听着她夜以继日地呻吟,却无能无力。

这样的日子母亲怕是活够了,她寻死觅活,找卤水喝,央求我买老鼠药。我一不留神,她就会把绳子拴在门鼻子上。我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母亲寻了短见。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痛苦中煎熬,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她35年缺衣少穿、饱受折磨的生命旅程,安静地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

我戴着白孝,跟在棺材后面,没有一丝悲哀。一条弯曲狭窄的山路通向坟地,母亲的棺材放了进去。我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堆起一个黄土馒头,很快抹平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

母亲去了,我与奶奶相依为命。她是一个素净的人。头发半黑半百,挽在脑后。三寸金莲,用青色的裹脚布裹着。她爱干净,也爱美,夏天花开的时候,她会折下一枝鲜花,戴在发髻上。

奶奶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教我做家务和做人。“早起三光,晚起三荒”,是她常念叨的经。每天早晨,她第一个起来,督促我起床。冬天,炕上放一个火盆,火烧得旺旺的,她盘着两条腿做针线。每到端午节,她都绣荷包,给每个荷包打上好看的穗子,分给我们兄妹三个。端午节那天,嘱咐我们把荷包扔到河里,让河水把一年的霉运带走,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奶奶有个红木柜子,里面锁着好吃的东西,钥匙别在她的腰带上。对于我,这个柜子好像一个潘多拉宝盒子,充满了**。夏天的杏、秋天的梨、冬天的柿子,亲戚送来的甜点和过年炒的栗子,都锁在柜子里。每次打开柜子,香气就会飘出来。

有一年春节,因为琐事,我和奶奶拌了嘴。我把栗子炒熟了,躺在炕上生闷气。奶奶叫我,我也不理。听他们边聊天边吃栗子,我在一旁委屈地暗暗掉泪。快开学的时候,奶奶打开柜子,取出一小袋栗子,叹息一声说:“你这丫头太犟了,说你两句,就生这么大的气,你吃不到过年的栗子,我心里不好受呀。拿着到学校吃吧。”我背过脸去,眼泪掉了下来。

一有空闲时间,我就照顾弟弟。母亲走去世的时候,弟弟刚四岁,矮小瘦弱。他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常常被调皮的大孩子打哭了回家。每次看他哇哇地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泪,恨自己不能保护他。

少年的我,焦急地盼望着长大,盼着自己能够撑起一个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过年能吃上肉,穿上新衣服。

(二)

我患抑郁症要追溯到2010年4月。那时,我和老公在同一所乡村学校工作。老公从教10年后,考上了公务员,去县城上班。我们开始了分居生活,只有周末才团聚,这种变化让我很不适应。

在学校,我的主要任务是写材料。表面上我文文弱弱,骨子里倔强好强,敏感自卑。工作中出现一些矛盾,我就会陷入深深的纠结和苦恼中。

2010年4月,我在学校值完夜班回到家,疲惫不堪,上炕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我的耳朵异常灵敏,听见屋里闹钟的滴答声,还有山上的鸟叫和清晨公鸡的鸣唱。这之后,我开始断断续续失眠,变得焦虑,心神不宁,爱哭,无缘无故掉眼泪。呼吸困难,连喝水都恶心,没有胃口,每天被强烈的饥饿感包围着。

我尝试过中医、按摩、针灸,没有明显效果。神经科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安眠类药物,开始吃一片,还能睡几个小时,很快就不管用了。家人和同事都对我说,安眠药会产生依赖,对大脑有损伤,人会慢慢变傻。我不敢加量了,失眠愈加恶化。

我开始恐惧夜晚,害怕睡觉。静静的夜,一个人在**翻过来覆去,躺下又坐起,不停地折腾。每当天色渐暗,我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满心的担忧、焦虑和绝望。

一天夜里,无论怎么折腾,就是睡不着。我爬起来,站在六楼的阳台上往下看。我想:要是跳下去,就会结束这种看不见摸不着、没有止境的痛苦,那该多好!我在阳台上徘徊着,思索着自杀的方式,比较着哪种方式比较体面,而且容易……那些日子,我天天被焦虑和恐惧包围着,哭成了唯一能够发泄的方式。整个人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就这样挣扎了将近两个月,我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时小姑说市里有一家医院,专治失眠,是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小姑说完,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管它是什么精神病院,命都快没了,还在乎什么名声。”我毫不犹豫决定去看一看。

这是2010年端午节的前一天,我和丈夫去看病,医生给我开了抗焦虑和抑郁的药。回家后我遵医嘱吃药,可是吃完药,嘴里火烧火燎地干渴,脑袋木木的,胸口闷闷的,像堵了什么东西,憋得出不来气。连续两天彻夜不眠后,我彻底崩溃了。

天刚亮,我让丈夫请假,陪我再次去医院。坐在车上,我的眼睛涩涩地难受,眯眼歇着。到医院向大夫反映吃药后的情况后,医生不相信地说:“抗焦虑、抑郁和安眠的药都给开上了,怎么会不管事呢?”

我问她能不能住院治疗?她说:“住院要住一个疗程,14天。”我想都没想,决定住院。丈夫说:“你好好想一想,出院后会有人说你的。”我说:“只要能让我睡着觉,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

这是一个破旧的老医院,厚厚的铁门把院子分成里外两部分。里面住的多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没有家属陪护的病人;外面是病情较轻的患者,必须有家属陪护。我住在外间一个病房里,照不进阳光,白天都要亮灯。狭小的屋子一共五张床,床单和被罩都很旧。

晚上,我服下几颗小药片,静静躺在**。两个小腿一阵阵抽搐着疼,虽然迷迷糊糊的,仍翻来覆去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药物发挥作用了,我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睡着觉后,我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吃药最大的副作用是便秘,口干舌燥。可是只要能够睡着觉,这些副作用对我不算什么。

住院后不久,医生的诊断出来了,说我是一个敏感性格的人,对某些问题有意识地回避。具体是什么病,没给我下结论。

住院的日子是轻松的。我不再恐惧失眠后,情绪高涨起来。我洗衣服,和病友聊天。很多病友看我不像一个病人,很纳闷我为什么住院,我只含含糊糊说自己失眠。

14天住院生活很快结束了。回到家第二天,有同事来看我,我第一次感觉气氛的异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说话,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闪烁,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嘱咐我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病耻感。躲着不上班也不是个事,我决定上班去。与同事闲聊时,我告诉他们我得了失眠症,住的是五院。我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省得大家猜来猜去,背地里嚼舌头。

工作之余,每天上午我到学校附近寺庙的树荫下去看书,晚上去跳广场舞。我遵从医嘱,定期复查,主动地向主治医生反馈信息。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长期服药的病人,把断药当成治愈的尺子。在主治大夫的指导下,我慢慢减药,服用的药物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没有吃安眠药就安然入睡。我高兴极了,走起路来都是轻盈的。觉得天是那么蓝,生活是这样美好,快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惜好景不长。停药半年多后,2011年春季,在没有任何事情刺激下,我突然又睡不着觉了。和以前一样,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虑紧张。我极度恐慌,浑身无力,出虚汗,胸闷气短。实在挺不下去了,又来到五院,这个我曾经以为不会再来的地方。

我找到主治大夫,她用埋怨的口气对我说:“你应该一睡不着觉,就把药吃上,春秋是这个病的高发期。”

按着医生开的剂量吃了一周后,我情绪好起来。但我依然为服药而焦虑,又试探着减药。2013年,状态最好的时候,我断了几个月的药,再次复发。主治医生说,这个病如果屡次复发,会越犯越重,可能要终身服药。她把药加到最大剂量,我又开始了漫长的服药之旅。

2016年5月,我睡眠改善,中午能睡着,夜里也还行,就是浑身乏力,情绪低落,没有力气,不想起床,觉得活着没意思。本来我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一有空就墩地洗衣服,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吃饭,每天吃点小米粥充饥。不想在微信群里聊天说话,到班上更是没精打采,疲惫不堪。

我自觉情况不妙,找出以前医生开的药方,按最大剂量吃药。我还看了中医,熬药吃。两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丝毫转变。

我开始上网查找,就在这时,看到了抑郁症相关信息。对比之下,我不得不承认:我得的是抑郁症,而不是失眠症——这么多年我弄错了因果关系:我是因为抑郁而失眠,不是因为失眠而抑郁。失眠只不过是抑郁的一种症状罢了。

整整六年,直到这次再次发作,我才确认自己得了抑郁症。

(三)

2016年暑假,假期过了大半。我鼓起勇气给我的主治大夫打电话,说了病情。主治大夫建议我住院治疗调整。

再次来到医院,一脸茫然地站在昏暗的过道里。虽然过了六年,这里没什么变化,依然是破旧狭窄的病房,发霉的床单和被罩,目光呆滞的病人,无可奈何的家属。对这个破旧的地方,我却心存感激,是这个地方收留了我,救了我的命。

第二次住院,我真真正正地领略了抑郁症的痛苦。医院确诊我为中度抑郁症,换掉了我以前的药,开了米氮平、舍曲林,早中晚都服用。

治了一段时间,本来已经有所好转,但抑郁症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一天我的病情又急转直下,由中度抑郁迅速转向焦虑。那天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外面的天沉沉的,下着瓢泼大雨,这是今年暑假最大的一场雨!我觉得心里火苗突突地冒,浑身燥热,汗流浃背,再也躺不住了,就坐起来。心跳的厉害,感觉整个人不受自己控制。我让丈夫给我捶打前胸和后背!汗不断地流,嘴里干渴得厉害,不停地喝水。胃里火烧火燎的!”

从那天起,焦虑占了上风,中午我再也睡不着觉了。一到中午,就恐惧,觉得有电话铃声在响。每天下午是最难熬的,天气热,心如油煎,身上不断出汗,时不时心悸,感觉身体要爆炸。躯体焦虑和心底的绝望,让我感觉如同在地狱。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抑郁症患者选择自杀。

我记得在医院有两次严重发作。一次是下午,正洗着衣服,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心好像要跳出来,手僵硬不听使唤,全身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赶紧让丈夫把衣服拿出去晒,自己到外面狂走一阵子,才缓过来。

还有一次是阴天,我和丈夫到附近一个小区溜达。丈夫和小区的人玩牌,我在一旁看着。汗不停地流,胸口闷闷的,呼吸非常困难。晚饭时,丈夫要了两碗面,我勉强坐下,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汗一股股流下来。我勉强吃了几口,逃也似地离开了饭店。站在马路边上等车,晃晃悠悠地险些摔倒。回到病房,我一下子瘫倒在**。那段日子,我心情绝望到极点。丈夫的同事到病房来看我,看着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绝望地想,我再也穿不上漂亮的衣服了,我将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接下来的十多天,我度日如年。在医院实在住不下去了,我决定回家休养。

回到家,上午症状轻些;中午吃完饭,整个人陷入焦虑。焦虑好像是海,我的头好像淹在海水里,呼吸困难,胸间像有一团火球,灼热疼痛。

我不想一直在家呆着,决定去上班,可心里很害怕。怎样面对同事异样的眼光?上班的头天晚上,我早早吃了药,很快睡着了。早晨走进校园,校长和几个同事都在操场上。我打起精神,鼓足勇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主动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下午,焦虑又来了,我感觉手脚僵僵的,不听使唤。整个身体发紧,胸口燥热,好像有一口血要吐出来。我怕同事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把门关上,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上班意味着生活步入了正轨。一个闲隙,我想找校长谈谈。鼓足勇气走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我得了抑郁症。他淡淡地说:“身体是重要的,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他没提我住院的事,我怅然若失。也许我是怀着一颗让领导怜悯的心来的,可我错了。职场是残酷的,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弱者和病人。当我走出校长的办公室时,我茫然无措,像小孩子一样无助。

(四)

万般无奈,只能自己救自己。听人说锻炼身体可以治抑郁,我咬牙走上了这条路。

好在这时我工作不忙,锻炼身体有充足的时间。每天下了班,我换上运动服,去附近的山上转。身体很虚弱,很久没有爬山了,爬起来很吃力。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山顶走,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下山的时候,两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地上,飘飘悠悠的,有点眩晕。好容易到了家,身子像是散了架,脑袋空空。

但出完汗以后,身体那种胀满气、胸口堵的情况略有缓和。从那以后,每天下班,我都会去爬山。坚持了一些日子,身体不再飘忽了,汗也不像以前出得那么多。中午老觉得手机响的毛病也减轻了,不知不觉能睡一会。

在抑郁发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头发长了很多,添了很多白发。药物的副作用,再加上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我脸色暗黄,头发凌乱,整个人憔悴不堪。

丈夫一向不注重外貌,这时也看不过去了,多次催我去理发店做头发,我一直不敢去。做头发需要很长时间,我能坐得住吗?一天下午,我终于下决心去理发。从1点多一直到天黑,坐了整整四个多小时,还好,挺住了!真是不容易!回到家,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一般,胸口热热的。

一个同学打电话来,再三要求一起聚聚,我无奈答应了。到了那天,我早早做好准备,等待的时候,又开始冒汗,手哆嗦,心里发紧,老想去厕所。进了饭店,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拿筷子的手直哆嗦,向同学表示了祝贺就提前离开了。走出饭店,我如释重负。

那段时间,我和丈夫激烈争吵了一次。一天下午,丈夫在客厅里玩手机,我百无聊赖,走过去勾着他的头,说我很难受。丈夫粗暴地推开我,一脸不耐烦,冷冷地说:“可逮着一个礼拜天放松放松,你又烦着我。你有病,总粘着我,我不能好好上班,领导对我冷嘲热讽,我没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没有朋友。这样下去我都快抑郁了。”

听着他的抱怨,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立刻收拾东西要离开家。丈夫堵在门口不让我走,我赌气到另一个卧室待着。他进来向我道歉,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冷静下来,我也很心疼他。陪着一个抑郁症的妻子,走过这么多年,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

(五)

对林夕的采访,也是关于抑郁症治疗的探讨和交流。久病成医确实不假,现在的她,已熟知很多精神医学知识。她的关于抑郁症药物防治、康复的经验,都是从自己的痛苦中总结而来。

她最可贵的心得是打消病耻感。她认为,抑郁症虽然痛苦,但并非绝症。只要无惧病耻,面对现实,及时治疗,坚持到底,就一定能治好。

在病中,她了解到很多患者避讳精神疾病,不敢去精神病院看病。“这就是病耻感。有病就医是天经地义的事,去掉病耻感,勇敢走进精神科医院,你的病就有希望了。”

我非常赞同她的观点。但我知道,去除病耻感,不只是患者自己的事情,病耻感更多来自社会的歧视,要去除病耻感,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

那么患者能够做什么?林夕现身说法:不向命运低头,不自暴自弃,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活得不比任何人差,这样就没有人能轻视你。

“我不需要怜悯,我要昂起头,骄傲地活着。”她说。

在办公室,林夕打开她的电脑,给我看一个文件夹,其中密密麻麻全是她写的文章。她说:“写作帮了我很多,给了我力量。这一两年,我逐渐想明白,我得抑郁症,主要还是源自于我内心的冲突。写作可以通达我的内心,让我平静下来。”

听了她的话,我既惊且喜。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写作是心灵秩序的重建,是清理自我、和自我对话的手段,相当于自己做自己的心理医生。无师自通地,林夕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写作的疗愈作用。

回京后,林夕把她的文字整理出来发给我。总共十几万字,都没有正式发表过。我大体浏览一遍,大多是写自己的故乡、童年、亲人、朋友。文笔细腻而质朴;当然,也不够圆熟。

我对她说:“如果你是一个名人,这些文字雕琢一下就可以发表了。”

她说:“我不在意是否发表,这是我写给自己看的。写作把我从人生的谷底拉出来,让我战胜了病耻感。”

于是我请她谈一谈和写作的因缘。

(六)

我人生有两次失败,分别是中考和高考落榜。

小时候家里太穷了,我从小就梦想从这个家跳出去,永远不回来。要实现这个梦想,唯一的手段就是考上中师,换个粮食本,端上国家的铁饭碗。

可是谈何容易!在我们这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多少年才考上一个中师。我学习成绩平平,中考成绩揭晓,毫无悬念地落榜了。

7月的夏夜,我一个人躺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仰望星空,听着潺潺流水,内心无限惆怅。我将永远生活在这贫穷的大山里吗?我把苦闷和彷徨寄托在笔尖上,任心事从字里行间恣意流淌。记日记成了我的习惯,帮我摆脱痛苦,这大概是写作对我最早的安慰吧。

三年后,高考来临,我又一次落榜。失败再次击垮了我,我不甘心,拼死抗争之下,家里人同意我复读一年。

本来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要命的是,我竟然在最不恰当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孩。课余时间,和几个男生打乒乓球,我注意到一个男孩,个子不高,沉默寡言,但笑容很灿烂。看到他,我就很高兴;他不来,就莫名其妙地失落。他是这个村的人,很调皮,爱打架,学习优秀。我骨子里喜欢调皮、反叛、聪明的人,因为我乖顺、普通、孤单。

后来这个男孩主动接近我。他讲他小时候淘气的事,我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我们来往越来越多,好景不长,我是复读生,家里穷,要努力考公费;他年龄比我小,聪明,家里条件好,能考一个好大学。一天晚上,他找到我,犹犹豫豫地说:“你很好,是我不配,我们分手吧!”说罢就走了。我呆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好像被人摘了去,空空****的,常常无缘无故掉泪。老师讲课也听不进去,仿佛变了一个人。

高考的时候,天阴沉沉的,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我看着试卷,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时很简单的数学题,一个也不会。我知道这次又考砸了。

回到家里,我心如死灰,每天被内疚和自责纠缠着。我对不起父亲,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供我上学和复读;我更恨自己,鬼迷心窍;我更怨恨男孩,在高考前弃我而去。我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只能把忧伤和绝望写进日记里。文字像一个朋友,包容我,接纳我,抚平我心上一道道伤痕,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大学没读成,最后我不得不上了石家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两年后毕业,分配到老家一所乡村中学。在那里,我经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得了抑郁症。

现在回忆,抑郁可以追溯到1997年。我怀揣一颗骄傲的心走进新单位,被安排到一个阴面办公室。对于这间办公室,我耿耿于怀。它夏天闷热,冬天奇冷,阳光照不进来。在这样阴气重、不见天日的办公室办公,我非常压抑。

那时,我的工作是写材料,在学校里很边缘。我怎么努力也融不进老师群体,却经常和领导打交道,整天小心翼翼,唯恐出错。几年后,机缘巧合,我当上中层干部,这下压力更大了。我做事还行,但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差。面对矛盾冲突,我死磕,不圆融,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紧张。

有段时间,我负责学校教师的考勤。这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一个老教师,出了名的难缠,校长都怵他几分。有一次上午他签到,把下午的也给签上了。我责问他,他恼羞成怒,撒泼耍浑,我被气得说不出来话。有几个老师幸灾乐祸看热闹,领导躲在屋里不出来。我十分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

积郁成疾,2010年4月,我得了抑郁症,陷入深深的恐惧中。我觉得同事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议论我。我感到绝望,写日记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记录下抑郁症的症状、治疗过程、心理变化,亲人的陪伴和朋友的爱。渐渐地,我平静下来。

生活为我关上一扇门,文字为我打开一扇窗。每次心有所动,我会端坐在电脑前,用手指敲打着键盘,让文字变成一个故事,一段感悟。写作已如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融入我的生活。我沉浸在写作中,忘记时间,忘掉烦恼,忘记自己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最值得我欣慰的是,我用文字打开了通向儿子精神世界的大门。我曾经给儿子写过一封6000字的长信,坦诚与儿子交流,最终我们母子心意相通。

1997年农历六月十九,儿子降生了。但我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听着他的啼哭声,我心烦意乱,暗想:“为生你我差点丧了命。”我吃不下,睡不好,常常无缘无故掉眼泪。现在想想,当时应该算是轻微的产后抑郁。

小时候我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当了母亲,也不会爱孩子。儿子刚学会走路那阵,我带他出去玩。路很远,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也许是累了,儿子拽着我的衣服,要我抱。我挣脱他的手,不耐烦地说:“自己走!”他瞪着眼睛,满脸委屈,抽噎起来。我更加心烦,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儿子边哭边在后面跟着。回到家,看到儿子满脸泪痕,婆婆心疼不已。

儿子长得很快,不知不觉间由一个懵懂幼童变成高高瘦瘦的少年。我得病时,他正在青春期,又赶上升学的压力。我住进医院,丈夫陪床,只有爷爷陪他。他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很少给我打电话,即使打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每次说两句,就是长长的沉默。

因为我的病,丈夫对儿子少了耐心,常常几句话不合就动怒。儿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满心愧疚,有一次请他吃肯德基,想和他好好说说话。我们两个相对而坐,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突出的喉结,不开心的脸,我眼睛一热,眼泪滚落下来。

我知道不能这样持续下去,怎么办?最后想到和儿子文字沟通。我给儿子写了长信,边写边哭。儿子看完信后,什么也没有说,但以后的日子,他的心一点点打开,脸上的笑容逐渐多起来。我揪着的心落了地。如今他已是一个成熟的、阳光的大男孩,在南方一个城市读大学。

到了2016年11月,我把这些年散乱的文字整理成篇。通过梳理与自我对话,我发现抑郁症也没那么可怕,自己也不是最倒霉的人。我从怨恨和恐惧中走出来,接纳疾病,与命运握手言和。

2016年8月,我第二次出院。从那时到现在,是我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我正常工作、生活,与同学聚会,外出游玩,写文章,锻炼身体。我常常骄傲地想,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我更要好好活着给别人看,要比那些没病的人活得还要好。我受的苦,遭的罪,最后都要变成光,照亮我短暂的人生。

每个周末,丈夫都带我到附近的水库玩儿。一天,经过一条水泥路,道路两旁是挺拔的杨树。当时正是秋季,叶子已经黄了,秋日暖阳洒在高高的树顶上;树的左边是水库,右边是小山,一切是那么祥和而安宁。一种活着很美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活着了无生趣,在抑郁反复的痛苦中,我差点走上了不归路。

(七)

采访林夕的第三天,她邀集几个同学,和我同游她家附近的一段野长城。

这段长城位于县城西南30公里的崇山峻岭中。此地高山对拱,地势险要。明洪武年间,徐达于此设关,建城堡。万历三年(1575年),戚继光曾率兵由此出关阻击来犯之敌。

同游的几位都是她的初中同学。有闺蜜,也有的多年未见,是她病后联络上的。前些年,她忙于单位烦琐的事务,情绪起起落落。不期而遇的疾病,让她停下脚步,重新审视自己与家人、友人、邻人的关系。她加入同学群,成了活跃分子,安排给有病的同学捐款,组织同学聚会。这些同学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陪伴她渡过艰难岁月。

她还记得,一位朋友送给她一个花瓶,插了三朵盛开的鲜花,对她说:“每天看着鲜花,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她知道没那么容易,但她理解朋友的爱心,是希望她在荒芜的心园里,播下花的种子;等春天来了,就会开出美丽的花。

这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山间别无游人。好在凉风习习,不觉得燥热。一队人沿着古城墙鱼贯攀行,完完全全地被大山淹没了了。

攀上山顶的烽火台,万里河山尽收眼底。她对我说:“人到了四十岁,要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怎么觉得舒服,就怎么活。闲时出去看看山水,此时的山是山,水是水。山你可以看得很远,水你可以看得很清。”

到现在,我得抑郁症断断续续已经有七年的时间。如果我自己不说,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我我曾经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这七年,除了两次住院,我一直坚持上班。那时我的症状明显,心慌气短,手拿笔哆嗦。但我坚持了下来。能够工作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幸福。工作让人有价值感,回归社会,恢复社会功能,是抑郁症患者康复最重要的标志。

和同学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尤其是初中的同学,我们相伴走过三十多年。现在我们经常在一起聚餐,出外游玩。登高望远,踏青赏花。山坡的阳面开满杏花桃花,娇艳明媚;阴面的野杜鹃紫色如烟,淑静娴雅。红瓦白墙的农家影影绰绰,青砖砌就的古长城,巍峨壮观。人是大自然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所有的焦虑和不开心,都如云一样飘散。

我学会了用电脑制作美篇。每次聚会、旅游回来,我都做成美篇记录下来。短短一年时间,我做了159个美篇,总访问量1.5万次。同学们也特别喜欢,愿意招呼我一起玩。

有一位朋友,她的老家很偏僻,到现在还没有通车。一次家里杀猪,邀我去她家吃猪肉。深山里的空气很新鲜,清浅的小溪里,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山上不知名的野花,自顾自芬芳。她家则是一片忙碌景象。东边大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热情好客的老妈妈在捞金黄的小米饭;西边的大锅香气扑鼻,红烧肉冒着清亮的油。外面还支着一个锅,在煮血肠。亲朋好友在一起说说笑笑。回家后我做了一个美篇,发给她和家人朋友看。他们都夸奖我写得好。

我学会了爱自己。曾经我是一个懒女人,整天素面朝天。随着年龄的增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黄脸婆。病情好转后,我买来化妆品,对着镜子画眉、涂口红。我逛街买自己喜欢的衣服,用心琢磨衣服的搭配。适当穿着打扮,我的面貌焕然一新,精气神大增,好像换了一个人。

我还学会了爱他人。我加入了一个“正能量群“,担任副群主。这是一个给孤寡老人送温暖的公益微信群,每月一次捐款和慰问活动。我到孤寡老人家,和他们聊天。我把每月一期的活动做成美篇,发到朋友圈里去,带动朋友加入传递爱的队伍中。

我在两个“渡过”读者当群主。每当抑友有困难寻求帮助时,我竭尽全力帮助他们。一位患者和我职业相同,是教师,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我帮她判断情况,建议她正规治疗。她最终勇敢地走进精神专科医院,得到了专业的治疗。一个月后出院,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战胜病耻,正规治疗,写作疗愈,自渡渡人,可以概括为我的治愈经验。我现在还在服药,但药物的副作用基本消失。躯体症状不那么明显,内心的焦虑、恐惧和紧张在减少,社会功能也在渐渐恢复。

凡事有利有弊。抑郁的原因多种多样,抑郁本身也是一笔财富。很多人经受住抑郁的考验,翻开了命运新篇章。人生的路坎坷起落,有时看似山穷水尽,实则就要峰回路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怎么难都要咬紧牙关挺着,说不定熬着熬着,就熬出了一片新天地。

在和我的谈话中,林夕多次提到,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的山上,有一座寺庙。难受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去寺庙,在寺庙外一棵古树下看书。

乡校、寺庙、古树,激发了我很多想像。采访的最后一天,我提出:带我去看看那座寺庙吧。

寺庙掩映于深山之中,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它离林夕工作的学校还有一段距离,去那儿,要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屈指一算,她在这里工作了14年。14年间,日出黄昏,她不知道多少次爬过这座山。她说:“我最喜欢在冬天爬这座山。寒风萧瑟,行人寂寂,暮鼓晨钟,梵音袅袅。山鸟隐于林,黄土裸于野。冬天的山,坦诚、真实、沉稳、包容!”

我能听出她的潜台词。十几年职业生涯的拼搏是艰难的。而这座山,对于心性敏感的她,无疑是一种抚慰。爬山对她不仅是锻炼身体,更为她愈合了许多人生的伤口。

“病的时候,我的心很灰暗,常常望着山沮丧地想,我的人生彻底完了,我再也不能爬山了。后来病好了点,我下决心继续爬。在大山的怀抱,我是一个孩子。”走向寺庙的时候,她对我说。

山上寂静而清亮,荒野无人,万籁俱寂。

山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脸很冷,脚下很温暖。

(本文自述部分为林夕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