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俱来的伤残,这是我的灾祸,也是我的福气。我一辈子不能做俊男,所以一辈子不能有美女。十三四岁时,兄弟姐妹们都去上学,住在学校里。当年他们的学校都流亡在几百里、几千里之外,只有我独居在重庆南山,除了松树就是白鸽,女孩子对我来说,眼不见,心不动,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现在年纪大了再回想起来,我对女性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堂姐妹、表姐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在我脑子里,女孩子从来没有什么神秘的,也无所谓可爱或可怕。在我眼中,她们都只是个人而已。
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无锡念书那两年半,我忙得发昏,因为我必须从零开始,夜以继日地用功,直到成绩名列前茅。说实话,如果我跟平常人一样健全,在正常学制里,不见得能激发出这样的学业兴趣与动机。当时男女之防相当严格,教室里的座位,男生坐六排,女生坐两排。由于我免上体育课,当大家去上体育课时,教室里空****的,只剩我一人。男同学们有时会托我传书递简,要我拿信放在某个女生的抽屉里,等于是邮差,现在想来我觉得很好笑。
我也跟其他男女同学一起合办板报、写文章,那时候同学之中已经有人搞学生运动,江南学联的领导学校就是辅仁中学。在那种政治气氛下,儿女之情暂时摆到一边,所以也没怎么样,我还觉得班上的女同学仿佛都是我的表姐妹、堂姐妹呢!对我而言,每个人都只是个体,没有叫我特别动心的,而且班上男生和女生的人数比例是5︰2,每个女生都有我的朋友追求,在道义上我也不能再有什么行动,这是“江湖义气”。我们在战争中、在逃难中长大的人,江湖义气摆第一。
在台湾大学时,我也未尝没有相当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只是缘分止于友谊。
在芝加哥读书时,大家开同乐会,我的工作常是在舞会门口收门票。俊男美女虽多,但我不沾惹这些事。不过也有女同学觉得我为人直爽,跟我谈话有一定的趣味,我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聊。而且我对文学的兴趣很高,她们认为我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连外国的女孩子也愿意跟我聊聊天。我很理解这种情形,甚至不把她们当女生,只是一些可以谈话的好朋友。我开刀住在医院期间,有个中国女孩子在里面做事情,经常来找我,蛮照顾我的,别人误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后来连我也没有把握,她对我是不是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开自己,我在心里筑了一道墙,过滤外来的东西,使我不会盲目。这道墙是我天然的残缺,有其他动机的人,自然会被这道墙过滤掉。我心里一直存着界限:必定要有一个女孩子,能识人于牝牡骊黄之外,就像伯乐识马,她得看见另一面的我,不是外面的我,而我也看得见这个人,如果有这种心理上的自然条件,我会打开心门的。
所以,欣赏我的性格以外的人是不会进来的,因为她不会欣赏我。俊男美女很容易搭在一起,但那中间可能是错误的,因为我有这个天然的过滤器,比较不会犯错,直到遇见我的太太孙曼丽。
曼丽是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陈永发的同班同学,他们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我对身边女生的高矮胖瘦常常搞不清楚。我除了注重他们的课业,常常盘问功课之外,其他事就不太管了。他们交报告的时候,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好像有点怕我;后来我当了系主任,很多学生不敢到主任办公室来。老实讲,我对他们班上的同学一点都不熟悉,只是从考卷和他们写的文章,交叉配合,判断这个学生的程度如何。因此,曼丽在学校读书时,我并没有追求她,直到她毕业两年后我们才开始交往。
当时我对学生们找工作的事是很愿意帮忙的,被我推荐的人很多。曼丽的第一个工作是在台湾“中央图书馆”(现台北“中央图书馆”)。那时候“中央图书馆”馆长是蒋慰堂先生,他是我的长辈,跟我私交很好。我是江南人,他觉得跟我聊天蛮有意思的,戏剧、文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聊,无形之中就成为忘年之交。蒋先生是徐志摩的表弟,大家都不晓得他童心的部分,他还会唱昆曲。当时他手上有个元明史的计划,他问我:“你有没有学生可以帮忙,担任我的助手?”恰好当时曼丽问我有没有工作可以帮她推荐,我就把她推荐给慰老。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到图书馆工作,后来又到圣心书院教书。
经过一阵子的交往后,我们觉得彼此都很相契,就决定结婚。我们的婚礼就由李德心一手操办,1969年2月9日,农历年前七天,我们在台北怀恩堂结婚,由周联华牧师主持。沈刚伯先生跟李济先生是我们的证婚人,沈先生还亲自挥毫写了长歌《丹凤吟》祝贺。当时,我母亲非常高兴。
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分,让我终于遇到不在乎牝牡骊黄的伴侣。那时候我四面八方受人打击,又遭到情治人员的围剿,她隐约知道,但不清楚具体细节,我也不吓唬她,确实辛苦了她。1970年,我们到了美国,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八岁,抱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娃娃,拎着两个箱子。原本我只打算到匹兹堡担任客座教授,没想到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1969年,许倬云先生与太太孙曼丽在台北怀恩堂举行婚礼
我常说上帝是非常好的设计者,但却是非常蹩脚的品管员,所以我的缺陷非常严重。不过,上帝对有缺点的产品都有产后服务,会派个守护神补救。我的前半生是母亲护持,后半段就是曼丽了。她们是隐身的天使,我非常感激。这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我必须交代。为了照顾我,曼丽确实比一般的太太更辛苦,这是我感愧终身的!好在我们相契甚深,其他都不在乎了,一辈子走来,感到生命充实丰富。如果我们可以选择,下辈子还是愿意再结为夫妻。
我们的独子许乐鹏是我在台湾“中研院”(全称为“中央研究院”)服务时出生的。乐鹏小的时候,他每晚上床前我都会给他讲个故事,隔天早上他起床,见了我就说:“爸爸,我睡觉了你在工作,我起来了你还在工作,你晚上没睡觉。”我说:“我只是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我们家的私人情感是很好的,这是上帝所赐,我非常珍惜。
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博士时的许先生
乐鹏在芝加哥大学读完了学士和硕士。芝加哥大学的人文学科不分科系,就是“一般人文”(humanity general),他这是学我的样,我在芝加哥大学也是读“一般人文”。我刚进去时是在东方研究所读书,该所和历史系不分家。我毕业时,他们说无法把我归类,就把我归到“一般人文”。
芝加哥大学的历史系很奇怪,一半归“一般人文”管,一半归“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管,随你挑,老师和学生觉得自己属于哪一边就归哪一边,所以乐鹏念的也是“一般人文”。他当过四年的记者,后来觉得不足,又回去念书,读的是纽约大学的人类学。纽约大学是后现代的大本营,他最近还去英国做研究。但他不愿意进入学术界。他说:“我不是一个做分析的人,我要做有创造力的人,我要形塑、创造一个东西,我不做分析。”
我们也希望他过的是一种宁静、情感满足、精神生活充足的日子,他要做到这一点,我想绝对没有问题。他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除了必要时穿袍戴帽之外,别的场合他还是平常故我,因为他不愿宣扬。这个孩子是我跟曼丽两人亲手带大的,等于是我们自己形塑成的人物,也是我们自己性格的表现。我举个例子,美国人习惯高中毕业时办场舞会,每个学生到公司打工、在麦当劳做小窗口服务员赚钱,千方百计筹措自己的费用,包括雇汽车、租一套晚礼服、护送女孩子参加舞会。美国高中生从高一就开始存钱准备这件事。当时和乐鹏一起来我们家玩的漂亮女孩子多得很,但是后来他带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女孩子,却是一个从来不曾在一起玩的女孩子,他说:“没人约她,我约她!”结果,那个女孩子的爸爸到我们家来时还手足无措。
我们对乐鹏是双语教育,他在外面讲英文,回到家里讲中文。小时候我们教他讲话,动物园、zoo,老虎、tiger,两个名词一起用,这部分词汇他够用,因为他已经习惯双语背景,所以说中文没什么问题,心里也没有感到种族问题带来的压力。他在美国上的小学是匹兹堡大学附属小学,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人。他自己对阅读中文也很用功,九岁回台湾时,曾一本正经地在当地的“金华小学”注册,当二年级的旁听生。那时候他就非常喜欢漫画,直到今天漫画还是他的嗜好。他也可以写中文,到餐厅还可以点个菜,看中文报纸也没问题,这都是他自己一路摸索出来的。他的英文写作也很好。
高中时,乐鹏也是优秀生。他的同学群体很国际化,有犹太小孩、中国小孩,在美国的优秀生里,有外国背景的比当地背景的人多。乐鹏对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很有礼貌,中国人平常在家里怎么做,他就一定怎么做。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一定回来。我们家有一卷“祖宗轴子”,那是我们离开故乡时,先父知道可能回不去了,在轴子上写了历代祖宗的世系表,裱得精细,到台湾后就一直挂在家里。我和弟弟去美国时,我哥哥请人抄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弟弟。过年时,我一定把轴子供起来祭祖。后来我们供“祖宗轴子”时,乐鹏便负责摆祭品,供上祭品之前他会先鞠个躬,上好了再鞠个躬,卸下“祖宗轴子”时,也先鞠个躬。这些我们都没有教过他,但是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他太太Thalia Gray是波兰、爱尔兰、苏格兰混血的美国人。有一年,她来我们家过年——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我回头一看,怎么这个女孩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向祖宗鞠躬?显然是受了乐鹏的影响。
我们都蛮喜欢这个洋媳妇,乐鹏在英国当记者时,她也在英国做事,担任杂志社的写稿员,替医学研究人员写研究报告。
他们居然想到用中国的针灸帮助怀孕。2006年3月,他们迎来一名男娃娃,我为他取名“归仁”,媳妇姓Gray,所以“归”字是他母亲的姓,不是我们家的辈分,我们应该公公道道,把父亲的姓拿上去,母亲的姓也要拿上去。但是中间有个“归”字,下面的字就很难取了,结果归去归来,归“仁”最好,就取名“归仁”了。
退休之后,我除了忙一些公家的事之外,身体还发生了一点小问题。2006年,万芳医院买了一部新的计算机断层扫描仪,邀请我和曼丽,以及我姐姐做了免费检查。结果这一查麻烦大了,我的心脏冠状动脉高度钙化,意思是我的冠状动脉随时会爆裂。
从理论上来说,人的器官都会钙化,皮肤也会钙化。后来我想起来,先母七十岁的时候也有这个毛病,心脏瓣膜硬化,不能闭合,可能会造成血液倒流。她还有心肌肥大,情况相当不好,但她还是活到了九十四岁。不过,有这些症状的人,情绪不能有太大的波动。喜怒哀乐太激烈,心脏血液就流得快,血液在硬化的血管里流得快,很容易造成血管破裂。这东西一崩,人就拉倒了。所以我交代曼丽,只要我的血管一崩,不要让我当植物人,该走就走。
我今年(2009年)即将八十岁,我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我写了《万古江河》之后,又写了一本小书,讨论中国历史上的“我”与“他”、“主”与“从”。此外,我还做一些阅读,写一些短文。儿子一家也在匹兹堡,住处离我们不远,每周孙子来我们家两三次,由祖母照顾。这个孩子性格好,祖孙三人共处,其乐融融。
匹兹堡的中国友人,来自台湾、大陆、香港,大约二十人,每两三周聚会一次,听我讲历史,目前正在讲近代史。这种谈话会逼得我非先厘清头绪不可,对我极有帮助。
我自己反省,八十之年,够用是富,不求是贵,少病是寿,淡泊是福,知足是乐,有这种生活,夫复何求!当然,残疾带给我的疼痛,到老更甚,全靠内服外敷止痛,曼丽照顾我比以前更辛苦了。我自问生死之间,看得很淡,唯有辛苦了曼丽一辈子,怎忍舍她而去?如果真有来世,我还盼重续今生之缘,但是该由我照顾她了。来世的职业呢?也许还是学历史,可以冷眼热心地看世事。
(本文为2009年许倬云先生接受台湾“中研院”的访谈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