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真正的问题所在,才能往里走,安顿自己
中国群体的一些特质,可以弥补现在个体流动和社会疏离带来的一些问题。有一点我要特别强调:中国的群体有着不同的层次。从家族、邻里、乡党逐步上升到地区,最后到国家和天下,大家都在这个大群体内,各占层面,共同存在。分层次的群体,不同于“国家”独霸式地笼罩在内部各个层面的群体之上。
二战以前,最大的危机就是以国家为单位的国家主义,国家是终极的、最有权力且最合理的大群体,但这个想法是不完全对的。在一个国家之内,国家也应该容忍许多不同群体自己结合,必须容忍个体跟群体之间不同层次的互相对应和回报——人从群体里得到庇护、帮助和温暖,再以更多的帮助和温暖回馈这个群体。人对群体做到了尊重,也尽了自己的义务,这才是能互相对应的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不同的群体对应着不同的权利和义务。
最后,归结到内心,人要对自己负责。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不一样,中国文化最有特色的是不以神作为一切智慧、理想和文明的来源。人是由自己创造的。人就是天地之中心,人间的智慧、才能让人结合起来。每个人内心的思想和情感,要不断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像磨刀一样,把自己的内心磨得更光亮、更干净。人的内心修养不仅能使自己得到好处,也能从个人辐射到社会其他部分,让别人也因此得到益处。
见贤而思齐,我们看见好人和合理的行为就去学;见到错误的行为,每个人都拿来当镜子照,时时刻刻捕捉和矫正自己。我们一直在修整、提升、精炼、蜕化,使得个人变得更好,这样个人所属的群体也会变好。个人所属的群体变好,就会使个人不寂寞、有安慰、有交流,使个人得到有滋润的营养,这可以解决现在个体化的问题。
美国的个体化是从白人社会中出现的,雅利安人的社会基本上是个人主义的。基督教在个人之上加了一个上帝。不然,个人主义以利为主,并不以理想为主。在中国文化中,利的部分可以转变为理想。
西方的思想与中国的思想一个很大的差别在于,西方思想总是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有一个终点站,这个终点站就是理想的实现,就是理想国或乌托邦。中国人不这样认为。中国人认为事物永远有改进的余地,世界在不断变化,变化的缘故既有外力的刺激,也有内力成长的刺激,还包括互动作用的刺激——个人与个人之间互相学习、模仿、抵消和矫正,群体与个人之间互相矫正,群体与群体之间互相矫正,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网状结构。这个网状结构叫“Network”,“Network”本身是永远在变化的。
中国人的精神中最要紧的是变化。《易经》就是讲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这两个字。这个观念再加上群体之间不断地协调和调整,就可以抵消个人主义高涨、国家慢慢萎缩后被人利用,以及没有权力的人无法对抗国家机器这些现象;也可以抵消仰仗着科技,生产工作和管理工作一步步付诸自动化和更多辅具等现象。
这些自动化辅具造出来之后,是人工智能管理我们,而不是我们去管理人工智能。我们人类被自己创造的大型人工智能所捆绑:今天,我们的大型人工智能,借助网络信息的流通,已经可以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知道我们每天生活的情形,可以支配我们的账单,支配我们的交通,支配我们的日常生活,乃至家里的温度。
我强调的中华文化的特色,一个是群己之间的关系,一个是不断提升自己的责任——在提升自己之外,还要帮助他人提升。现在,全球互相“interlock”(紧密连接),形成互相协调、互相结合的复杂群体结构,这里面有独立的部分,也有联合的部分。联合起来就是全球的人类总体;分开来就是一块块的小群体,大到国际组织,小到家庭和朋友圈,都是被套连在一起的。
因为有这种套连关系,没有人能真正完全独立。不同单位之间彼此互动、拉扯和刺激,都会产生新的能量。这个能量就是人类社会一直在改变、提升,追求更加协调状态的动力。这样,人类社会才是一个文明的社会,如同流水一样,在流动之中不断更新和改善。
[1] 许太太孙曼丽。
[2] 许先生于1957年赴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1962年毕业,获人文科学哲学博士学位。
[3] 《许倬云说美国》,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