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山路(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3566 字 2个月前

当大西洋海底来的人[1],那个麦克哈里斯,终于在海水里苏醒,睁大眼睛,茫然注视站在水中的伊丽莎白博士,电视屏幕外的那个1984年夏天,就凝缩为脑海深处的一个亮斑,它历久弥新,指甲形的银片,亮度稳定,光线柔和,映透其他淡薄重叠的印象……6路无轨电车摇晃着转过一个个路口,车顶那两根长“辫子”摩擦着电线,偶尔闪出火花……被高大的杨树遮蔽的宁山路,沈空航修厂家属大院那个不起眼的狭窄侧门,有明显压迫感的两侧高墙,进去仍是挨着一道很长的墙走,在此之前的印象,则是沈阳南站那个有避雷针的墨绿色圆顶,下面的红墙,是广场上那座顶部有辆黑色坦克的苏军烈士纪念碑,是一座大城市人车涌动中的密度,而此后,是一个寂静的部队大院里的一幢幢红砖小楼,干净的柏油小路,修剪得过于整齐的列兵般的塔松,还有长得很随意的大叶杨树和望之幽然的槐树……整洁的楼梯,门铃响过,奶奶心情愉悦地拉着我的手,门开了,奶奶跟姨奶用即墨话亲热寒暄,话音刚落,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的高压锅减压阀的喷气声,空气里弥漫着炖鸡的浓郁香味儿,里面夹杂着些许煤气燃烧的气息,枣红色的地板,小叔的房间,上下两层的木床,姨奶指着上面的笑着说,这个是你的啦。门关上了。安静。

从侧面的小梯爬上顶床,坐下,忽然担心自己会睡着睡着就翻身从**掉下来,摔到那枣红的木地板上。但这样的意外,直到我跟小叔换床后才发生……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身体撞到地板时发出的咕咚声。睡意还没被这惊吓和疼痛所驱散,突现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所有人都来了……有人从背后抱扶起我,是小叔,他让我试试看能否站住、走动,还好,都正常。大家就松了口气,笑了。我喜欢这种意外,喜欢这样的笑,正如喜欢白天家里只有我跟小叔时的寂静。我悄悄探索每个房间。小叔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表情专注。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总是想着玩点什么,而对于学习却毫无兴趣……那时我能随时随地轻易陷入走神的状态,且不知道自己到底会神游何处……我对新环境有种莫名的喜悦和习惯性的紧张。一家人都回来的晚上,就需要说话了,可我很怕说话。我更习惯于多少有些尴尬地抿嘴笑。我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样子。但在这里,这种样子又会不时让我有种奇怪的开心。我试图记住自己看到的每个东西,它们在那里,每个都有自己的一个小地方,我可以触碰,但不会改变它们的位置。

记忆并不可靠。比如前面说的那些红砖小楼,其实很可能是那种有着粗砂石罩面的灰褐色调子,而根本看不到什么红砖;再比如我在那里待着的日子里,并没怎么去注意其他的房间,更不用说什么探索了,能确定无疑的其实只是我喜欢在姨爷的书房里翻那些军事方面的书,尤其是那部厚厚的淡绿书脊的《抗美援朝战斗资料汇编》(也可能不是这个名字),不知道被我翻了多少遍,我不仅知道了每次战役的具体情况,还查到了整个战争究竟伤亡了多少人。36万。这个数字让我兴奋不已。那时我还不明白什么叫战争的残酷,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的悲哀,还会在看国产战争片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会在解放军全歼国民党军时亢奋地站起来拼命地鼓掌……牺牲、死亡,这些字眼只是微不足道的符号而已,在英雄人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姨爷是空军航空修配厂的厂长,大校军衔,他是修战斗机出身的,开国大典时是负责保障那些参加阅兵式的战斗机安全的机械师之一,最后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庆功宴上,还跟当时的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喝过茅台碰过杯,正如传说中描述的,这位将军的大皮靴永远擦得铮光瓦亮。无论如何,姨爷都是我当时的偶像和骄傲的谈资。

他给我讲的那些跟空军有关的故事里,有一个我始终记着:朝鲜战争期间,有个他认识的飞行员,开着一架老式苏联造双螺旋桨运输机,在鸭绿江边飞行,结果来了一架美军的喷气式战斗机,尾随其后,要击落他。运输机的航速当然没法跟战斗机相比,而且只配有一挺机枪,这个飞行员发现前面有个大烟囱,就开过去,围着它转圈,运输机慢,绕的圈就小,而战斗机快,绕的圈就大……这样每当战斗机在外圈经过侧前方时,运输机飞行员就开火,最后竟真把那架战斗机击落了,立了一等功,还创造了运输机击落战斗机的唯一战例。这个场面,长时间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对于我来说,是个非常迷人的默片,整个画面是偏灰淡绿的,还笼罩着薄薄的一层雾,而且是略微放慢了速度播放的,那一先一后两架飞机,就像两条不一样的鱼,前面是大一些的鲤鱼,后面则是凶狠的黑鱼,而那个最终跳伞的美军飞行员,则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朵灰白气泡……这实在是幅多个场景重叠后的画面。

姨爷每天都会刮胡子,胡茬很硬。头发短,有型,身板笔直,步态非常标准,无论是军装,还是里面的白衬衫,每天都是最挺括干净的状态。这个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从未改变的。在跟小朋友们讲述姨爷的战争故事时,有时我甚至会模仿他的即墨口音,我告诉他们,姨爷是空军的战斗英雄,在他的座机上喷了十几颗五星,那代表着他击落敌机的数量,而他最有名的一战,当然就是最初开着运输机击落美军战斗机那一次……当我淡定细述了那个美军飞行员是如何落入山里被一棵大树的茂密枝杈构成的天然陷阱捉住不能动弹,而姨爷又是如何驾机返航,在机场平稳降落后受到战友们热烈迎接的时候,孩子们都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让我至少赚足了几个月的得意。当然要是那时我还能把姨爷给的军帽、军挎包、军大衣也拿出来,那该有多么的完美啊——可惜,军帽第一次戴就被一个骑自行车的陌生人抢走了,军挎包呢,则被妈妈的学生要了去,而军大衣,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是过于肥大了。

有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穿着空军蓝裤子、脚上穿着军用黑皮鞋的小叔走在身边,是怎样的一种自豪和荣耀啊,这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更不用说每次姨爷一家从沈阳来看我们,那辆军用吉普车停在奶奶那个院子的大门口的时候了,在当时我的眼里这无异于来了一整支部队,尤其是一身军装的司机叔叔拎着几包礼物最后走进院子那一刻,我完全能感觉得到邻居们的异样眼神,尤其是那些小伙伴们的眼神是怎样的热切羡慕。我会把小叔带到经常玩闹的地方,他只比我大三岁,却像十八岁那么强壮,会军体拳,会摔跤,当那几个经常欺负我的大孩子,都被他轻易地摔倒在地时,我在一旁简直飘飘欲仙了,就像过节一样。那些大孩子都很喜欢小叔,邀请他带着我一起跟他们玩骑马打仗……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跟那些人撕杀,我们打败了所有对手,他的脸和脖子都红透了,双眼放光。你太瘦了,小伙儿,他把我放下时说道。这小胳膊,跟根棍儿似的。听着自己的激烈心跳,我羞愧万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拒绝参军的男孩,之前的胜利喜悦转眼就化为了乌有。

姨爷的桌子上有个战斗机的模型,我每次去都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上好半天。还有个小相框里的照片,黑白的,画面是姨爷半蹲着,拿着这个飞机模型给小时候的小叔演示飞行动作。这让我想起另一张照片,是我爸爸跟小姑的合影,戴着旧军帽、穿着秋衣和练武术的灯笼裤的爸爸侧歪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本红宝书,做出给扎着两根小辫子的童年小姑读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两张照片的构图非常相似,区别只是红宝书换成了飞机模型而已。我更希望自己能出现在前者里面。那时姨爷家有台海鸥牌相机,是那种要从上面往下看的神秘的黑色方盒子,进入镜头的图像是倒的,还有些幽暗,滤掉了环境里的所有声音——快门的声音轻快而又柔和,我跟小叔在北陵公园湖边的那张合影就是用它拍的,因为曝光的缘故,在我们的腿前出现了一道彩虹般的光晕,照片里的我只有六七岁,我们都很瘦,细脚伶仃的样子。那些暑假里我们经常会跑到北陵公园玩,小叔会用水果罐头玻璃瓶拴上细绳,里面放上些肉和碎骨头,在湖里钓小鱼。他还会带我到各种奇怪的地方游**,经常要翻过高大的院墙,或是爬上树,用树枝编成草帽戴在头上眺望敌情……我们好像很少会去人多的地方,走到哪儿都被很寂静的气息围绕着。他有时会边走边给我讲点什么故事,有时则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想着什么,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而我能做的,就是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即使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姨爷的姿态也是端正的。他见我探头,就会招呼我进来,坐在他旁边,继续把报纸看完后,会随意问我点什么,就像在测试我的成长情况。他的那种军人特有的威严,让我总有些紧张。我其实迫切地想听他再讲些战争故事,却问不出口。直到他忽然冲着厨房里的姨奶喊一声:刘桂香,可以开饭了吗?听到说好了,就拍了下我的屁股,下命令似的对我说,走,开饭。我就会非常开心地跑出去。有时吃过晚饭,姨爷会叫上我出去散步。从大院里一直走到外面,沿着大街在树萌下走出很远,有时甚至会一直走到北陵公园。那时的路灯是白色的,透过茂密的树冠,闪闪烁烁的,会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暗白的斑点。等回到大院里,转到那幢小楼前,周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在上楼等着姨奶开门的短暂时间里,或者说在门敞开,里面的灯光涌到面前的那个瞬间里,有那么一次,或许我曾忽然想说,我是多么的喜欢沈阳这座城市,喜欢这个部队大院,喜欢这幢小楼,喜欢这个温馨的人家里的一切,甚至喜欢一家人都入睡后,我在上厕所的间隙站在客厅里发呆的时刻。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尤其是偶尔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再次离开这里,又不免有些伤感。

那些年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成长与变化,时间是静止的,但我能感觉得到小叔的变化。读高中之后,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即便我仍旧在暑假里来玩,他也很少像过去那样带我出去四处转悠了。偶尔姨爷或姨奶提醒他,他才会恍然想到,哦,他把我都忘了。他从椅子上向我转过身来,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伸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头,怎么样,小伙子,想去哪里呢?小叔带你去。我只会嘿嘿一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我知道,他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带我漫无目的地随处转悠了。他已经长大了,去哪里都要事先想清楚的,做什么都要目的明确的。只有小孩子才会什么都没想就出门了。他带我去北陵公园的湖里划船,或是去看蔡少武一家的飞车走壁表演,去大院附近的部队俱乐部看场电影,或是去游泳馆游泳……一切似乎都会进行得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我只需跟着做就是了。其余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待着,或是出去随便转转,漫无目的,每天都是那么的漫长,缺乏内容。那时候小姑已经结婚了,家就在附近,是一层楼的一套不大的房子,南面窗外有个院子,姨奶在那里还种了蔬菜。实在无聊时,我也会跟着姨奶去小姑家,她去伺弄菜园子,我则在房间里翻看各种杂志和书。

那是个多重的世界。尽管每天看到姨爷、姨奶、小姑、小叔,还有勤务兵、司机来来往往,让这个四室一厅的房子仿佛完全都是贯通的一个整体,但在我眼中,它仍然像蜜蜂的巢一样有着多重的结构。而这结构并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而是感觉中的。姨爷的世界,姨爷和姨奶的世界,小姑的世界,小叔的世界,小叔跟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呢,似乎只是飘浮在附近而已。我总是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个世界敞开与关闭的瞬间,而在每个这样那样的瞬间里,我的游离或走神也都是会呈现不同的状态。比如喜欢笑的小姑忽然不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世界关闭了。再比如小叔本来在跟我说着什么好玩的事儿,期间接了个同学的电话,就陷入沉默的时候,我也知道他的世界关闭了。包括姨爷独自在书房里抽着烟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会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身边消失。只有姨奶的世界是常开的,哪怕是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做针线活或是踩动那台缝纫机发出嗡嗡响的时候,她的世界也是完全敞开的,因此每次我的悄无声息的移动,她似乎都能觉察得到,会不失时机地跟我说话,问我需要什么,或者要不要陪她待会儿……而我总是会说没有,有时还会半开玩笑地帮她关上房门,因为这样我的世界就会出现了。

小姑结婚那天的很多场景我都还记得。我甚至能回想起闻到茅台酒的香气时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复杂的心境。还有小叔参军的消息明确的时候,虽然我已记不得当时我在不在那里,但我还是在羡慕的感觉中有种难以消解的失落。这意味着那个多重世界会因此而变得简单化一些了。有好些天,我都是自己出去走出很远,专挑那些平时没走过的小街走,对于街上的景象,我其实是视而不见的,因为我看到的每个细节都跟它的背景有某种关联,但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在我的身后仿佛有丝丝缕缕的蛛丝般的线,它们的起点是大院里的那幢小楼,是那套安静的房子,我走着,只是尽可能地拉伸它们,而它们闪闪发光,等感觉它们可能要被拉断的时候我再回转过去,顺着原路,重新回到那里,回到由它们会自然微缩成一个淡淡斑点的地方。一切都已改变,不变的似乎只有我自己,随便拿本书,躲在角落里,我总是能感受到空气的凝止与光线的平淡,以至于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离开的日子早点来到。

有几天,小叔忽然开始注意到我的状况。他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能做的就是装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个安静晴朗的下午,他接过同学的电话,准备出去,但又来到我的面前,让我跟他走。同学家也在这个大院里。楼前有很多大槐树,昨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他们在房间里聊天,我就在阳台上望着那些槐树。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几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来到下面的空地上踢球。你可以跟他们玩啊。我扭头看了看小叔。他揽着我的肩头,带我下了楼,把我推到了那几个孩子面前,能带上我们这位小伙儿吗?那几个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中那个身材粗壮的圆脸男孩点了下头。于是我就加入了他们。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带我玩的意思,很快的我就又站到了一旁,成了观众。不知什么时候,小叔跟同学站在了阳台上,看着下面。后来他们下来了。小叔问那几个孩子谁会摔跤。他们都看着那个身材粗壮的圆脸男孩。来,小叔走过去,拉起男孩的手,来到我的面前,来吧,你们比试一下。他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了摇,上吧。等我抓住那个男孩结实得像石头似的双臂时,就知道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时被他摔倒了几次?我记不得了。他几乎是用最简单的同样的方式,一次次地把我摔倒在地,最后一次他甚至用胳臂压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喘不上气来。小叔把他拉开,然后把我拉起来时,我浑身都在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那个男孩,又打量着我,我的裤子上都是泥土,他伸手抓住那个男孩的肩,用力一摇,那男孩就一个趔趄,但立即就站稳了。真挺有劲儿啊小伙儿,他笑道,难怪我小侄不是你对手。他搂着我肩膀往回走的路上,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回应。我觉得他是故意要羞辱我的。

你就是太瘦了,小伙儿,他叹了口气说。那个小孩太壮了,你摔不过他很正常,不丢人。我还是不说话。你不会是要哭鼻子吧?他弯下身子,仔细看着我的脸,看到了我眼里含着的泪水。他有些歉意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庞,我只是想练练你的胆子,对不起啊。他从楼道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然后跨上车子,带着我一路骑出了大院。有很多蜻蜓在低空中密集地盘旋。他说你知道吗,这就是要下雨了,很可能是大雨啊。透过林荫的缝隙,我看到天空还很明亮,似乎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跟意识都开始变得有些麻木了,就像包裹了一层塑料薄膜。他说他决定了,读完高中就去部队当兵,然后再考军校。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他感叹道,可能要等到我考上军校之后,才有机会再见到了。路旁的景物在变化,微风吹着脸,我的僵硬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常态,心里也没那么难过了,正在想着别的什么地方,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那天晚上,姨爷知道了摔跤的事,严厉地训斥了小叔,说他乱弹琴,哪里有半点小叔的样。他脸红脖子粗地听着,尴尬地站在那里,偶尔也试图解释一下,但都被姨爷阻止了。后来回到房间里,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把房门反锁之后,抽了支烟。这个场景让我忽然有些内疚。我爬上二层床,钻进被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床边,双臂撑着床沿,看着我,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跟你说啊,据说当兵最苦的就是新兵连那段时间,要天天练走步,练叠被子,练走步要练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假如三个人出去逛街的话,无论怎么想着随意走走,最后都会自然走成一排,不是横排就是竖排,走得倍儿齐……叠被子呢,哪怕有个角没叠好,都可能被检查的军官当场丢到外面去。你说好笑吧?我就笑了笑。

事实上,自从那次离开之后,作为时光能在那里缓慢盘旋而不会流逝的空间象征,就不复存在了。虽然无论是上中学,还是上技校,每年都还是会跟奶奶或是爸爸去沈阳,在姨爷家里待几天,但那跟以前的那些漫长的假期相比都太过匆忙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做客了。每次都是热热闹闹地来,然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去,中间仿佛没有任何停顿。年龄在增长,有大片大片的时光在流去,一年又一年,然后很多年过去了。我工作了,后来结了婚,有了儿子,奶奶在儿子诞生那年的冬天去世了,然后我终于又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姨爷、姨奶、小姑和小叔,因为当时的情境,大家都没法再多说什么了。那以后,两个家庭之间所能有的,似乎只是沉默。获得相关的消息也越来越间接和滞后。留在那些年的记忆里的,是大片的空白。每次试图回想起最初的时光,浮现在眼前的总是麦克·哈里斯从海里出来的那个场景,就好像他才是带我重返过去的引路者,他把我从夜色中的海里带到了沙岸上,我闻到了海水的味道混合着煤气燃烧的气息,而海浪声则会不时转化为高压锅的减压阀喷气声,小叔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是洛杉矶奥运会的入场式……三十二年过去了,有一天,当小姑发来视频,我看到姨爷用我熟悉的即墨话叫我的名字小松啊的时候,我恍然觉得,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2016年4月3日

[1] 麦克·哈里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引进的最早一部美国科幻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中的主人公,能在深海自如地游泳,有蹼样的双手,不能离开水时间太长,是当时中国观众最为熟知的银幕形象之一。